她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看到他肩头都飘满了落花。她小时候没读过书,后来跟在顾云羡身边才读了一点诗词,然而也不过皮毛而已。一贯不是文绉绉的人,此刻却仿佛着魔一般想起一句词。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一股扑面而来的落寞孤清。
阿瓷怅惘了一阵,才发现皇帝的视线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前方。她顺着看过去,却见轩窗之上,投映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是,抱着皇五子的小姐。
她心头一乱,后退了一步。脚步声太重,皇帝蓦地惊醒,朝她看过来。
“奴婢参见陛下!”她连忙跪下,“奴婢不知陛下在此,所以……”
皇帝看到轩窗上的影子僵了一下,想必是听到他们的声响了。
别开视线,他随口道:“起来吧。朕正好有事找你家娘娘,带朕进去。”
“诺。”
。
椒房殿内馨香袅袅,宫娥们都候在外面,内殿只有柳尚宫、采葭和采芷三人伺候。
顾云羡适才确实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所以此刻见到皇帝也并不惊讶,抱着孩子行了个礼,“陛下。”
“你还在坐月子,别多礼了。”皇帝温和道。
他的态度让顾云羡有些惊讶。
今日的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阴郁,与她相处时神情十分自然,仿佛两人只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没有过争吵,也没有过爱恋。
“把阿桓给朕看看。”他轻声道。
顾云羡顺从地把孩子递给阿瓷,叮嘱道:“当心一点。”
阿瓷抱着孩子走到皇帝身边,笑意吟吟,“陛下您看,小皇子长得是不是很像您?”
适才看到的情景让她抱了幻想,以为今晚陛下是来跟小姐和解的,所以说了这么一番话,希望可以帮到两人。
皇帝笑笑,云淡风轻道:“像皇后多一些。”
阿瓷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再接口。
顾云羡看着皇帝抱着孩子说说笑笑、一脸慈爱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若是喜欢,可以抱阿桓去大正宫住一晚。”
听说之前她病着的时候,阿桓便是放在大正宫,由皇帝照看着的,想来他应该很想念他吧。
她的确对他没太多想法,但并不打算就此拆散他们父子。如果皇帝真的喜欢阿桓,她心里也会高兴。
毕竟,他是他的父亲。
皇帝眯着眼睛继续逗了会儿孩子,才抬头道:“不了,朕一会儿便回了。今晚来见你是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事?”
“薛长松前几日跟朕说,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所以朕考虑之后,同意了他的建议,让你去温泉宫住几年。”
顾云羡一愣,“去温泉宫住……几年?”
“恩。”皇帝点头,“那里远离宫中,没这么多烦心事。你在那儿住着,也能清静一些。”
顾云羡在脑中思考了一瞬,便觉得这个安排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知道自己生下阿桓之后,一定会面对更多的明争暗斗,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到孩子。偏偏她如今总不时感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几回下来也就清楚是生产伤到了身子。
这么不济的状态之下,她要如何去保护她的阿桓?
本来还在担忧,谁知这会儿他竟告诉她,她有机会可以远远躲开这一切。
茂山温泉宫,她去到那里的话,不仅不用面对宫里的各种争斗,也不用继续和皇帝相看成仇,让彼此都轻松一些。
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答应了吧。
“好,臣妾但凭陛下安排。”
皇帝轻笑一声,喃喃自语:“但凭朕安排……”
顾云羡见他的眼睛一直落在阿桓身上,忽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陛下……”
皇帝转头,“怎么?”
“臣妾……臣妾可以带上阿桓一起吧?”
皇帝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眼神有些晦涩难懂。
良久,他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
永嘉五年十月下旬,皇后因病迁去茂山温泉宫静养,皇五子随母后一起。
这是继端仪皇后之后又一位搬去温泉宫长住的皇后,大家都有些感慨。
如果不是有端仪皇后的先例在,恐怕大臣们都要把这当成是一种变相的流放了。可是盛宠的端仪皇后都曾移居行宫多年,顾皇后如今搬过去也不能断定她就是失宠于君王。
毕竟,诸位太医都明确表示过,皇后娘娘确实是凤体违和,需要静养。
顾云羡坐在马车中,把一根手指交给阿桓玩耍。他窝在她的怀里,两只肥肥的小手用力地攥着她的手指,神情严肃,仿佛这是一个他攻克不下的难题。
阿瓷挑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连绵宫阙,轻叹一声,“这一去不知道多就才能回来。”
顾云羡头也没抬“怎么,你竟舍不得?”
阿瓷道:“奴婢怎么可能舍不得。奴婢早巴不得离开这里了。只是盼了太久的事情忽然实现,心里竟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真实。”
顾云羡微微一笑,继续逗弄阿桓。
连阿瓷这样大大咧咧、凡事不往心里去的人都不喜欢这皇宫,可见这里是怎样一个让人无奈的地方。
她曾经在这里丢失了自我,丢失了原则,做了很多错事。还好老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去弥补过错。如今世事更迭,她再无别的牵挂,也得到机会可以离开,开始她新的生活。
和她的孩子一起。
即使知道这离开是暂时的,她终有回来的一日,也不能打消她此时的喜悦。
“阿桓,阿母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还有这些疼爱你的人。”她握住阿桓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亲了一下,“你可以在那里快快乐乐地长大,什么都不用担心。阿母永远都会保护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默默地看着他玉雪可爱的小脸。
其实阿瓷那晚说得没错,这孩子长得确实像他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今天她离开,他并没有来送她,而是在骊霄殿和群臣议事。
六宫妃嫔一起在宫门处恭送凤驾,顾云羡握了握庄贵姬的手,笑道:“我是去养病,不是去受刑,你可别流眼泪。”
庄贵姬强忍伤感,点头道:“臣妾等姐姐回来。”
顾云羡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朝着骊霄殿的方向行了个礼,算是拜别君王。
只是登上马车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异样。打从嫁给他那年起,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分别这么长时间。想到自己未来的生命里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这个人,她也不知是轻松还是茫然。
无论如何,他允许自己去温泉宫养病便是实打实为她考虑了,而她承了他这个情,心里也确实感激。
“哈哈……”突然响起的笑声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低头一看,阿桓抓住了她的手指,一把放到嘴里,用力地咬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口水,再看看那张笑得无比开心的小脸,只觉得心头那若有若无的情绪通通消散,唯余无尽开怀。
她抱紧他小小的身子,开始真正期待这只有他们母子两人的平静生活。
128
顾云羡知道;跟她一起去温泉宫的宫人们都或多或少困惑过她与皇帝之间的情况。他们大抵是觉得;明明封后之前两人还和睦融洽;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闹翻了,连见一面都怪异得不得了。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柳尚宫、阿瓷和采葭。
顾云羡原本也想过要给她们解释,可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与皇帝之间的事情一深究起来,就朝怪力乱神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了;说出来恐怕吓坏了别人。
她不说;却不代表别人就不问了。她们搬到茂山的三个月后,元宵佳节,柳尚宫见她高兴;便曾含蓄委婉地问过她;是不是陛下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当时正在拿肉糜喂阿桓,听罢微微一笑,“不是。是他对我有些要求,我做不到。”
柳尚宫没听明白,她也没有继续解释。
她们不懂,她自己懂就够了。她与皇帝无法继续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她恨着他或者不能原谅他,而是她无法再相信他,无法再爱上他。
如果他没有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她还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与他和顺恩爱地过下去,到那时没准儿还是一段帝后举案齐眉的佳话。可是皇帝想起来了。他知道了前尘往事,也看穿了她的全部伪装。她再如何在他面前虚言矫饰都没用,他不会相信的。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再骗他了。
如今的他,起了和她上一世的心思。她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却也明白至少这一刻他是爱着她、在乎她的。他希望她能回应他的感情,希望她也能真心地爱他,就好像从前那样。
可她做不到。
她对他那颗心,早就冷掉了,丢失了。
像落入湖水里的石头,即使她划着船把湖底的东西都捞上来,也分辨不出那一块是自己的。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她假装的深情又骗不了他,两个人继续凑在一起只是互相折磨,还不如分开。
让她来茂山,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了。
山中日月无长短,她住在这里,也就不需要去牵挂这些事情。每日除了照顾阿桓,她唯一的消遣便是弹琴读书,抄写佛经。有时候偶然抬头,看到远方的葳蕤群山,还有近处的落英缤纷,也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清静,真的是她盼了很多年才终于拥有的。
。
她的时光停滞了,别人的时光却在飞快流淌。顾云羡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小孩子长起来是这么快的。仿佛昨天阿桓还是躺在襁褓里牙还没长齐的婴儿,今天就已经能蹦蹦跳跳地给她惹麻烦了。
温泉宫里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那便是小皇子越长大,便越来越肖似他父亲。尤其是他那双黑眸,当他专注地看着你时,能把你唬一大跳,还以为看到陛下了。
不仅容貌,他连性情也和陛下如出一辙。惫懒顽皮,胆大包天,温泉宫的屋顶都想去爬一爬,把伺候他的宫人吓得差点没哭出来。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顾云羡却怎么也责怪不起他来。因为每回,只要她冷了脸不理他,他就会可怜巴巴地凑上来,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奶声奶气地求阿母原谅。
他们住在外面,很多方面都没怎么严格遵守规矩,所以他不叫她母后,而是叫阿母,一如寻常人家。
顾云羡被他磨得没办法,气了一阵也就算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他这样闹腾是不是不太好。好在柳尚宫的话及时打消了她的顾虑,“娘娘不用担心,奴婢见小殿下虽然性子跳脱,人却是极聪慧的。如今他还小,爱胡闹也没什么。等岁数到了正式出阁读书,自有先生来教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奴婢瞧小殿下那股胡闹劲儿,简直和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云羡撑着下巴,看着坐在不远处胡乱弹琴的小儿,眼神有些复杂。
也许是分开得久了,又或者是山中的每一天都那么悠长,她对那个人的许多印象都淡了。她记不清他从前是怎样与她浓情蜜意,自然就更记不清再早一点的时候他是如何辜负过她。
她觉得自己不过出来几年,却好像重新活过了一遭,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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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几年,她与皇帝并不是从没见过。她不是被发落出宫,而是大张旗鼓出来养病的,皇帝自然不会对她不闻不问。
他对待她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既不过分偏爱,也不过分冷落,拿捏得极有分寸。凡年节都会有赏赐送过来,西域诸国若进献了什么珍宝,也会挑出最好的一份给她,但这些赏赐的多少又严格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不会让人觉得他对她有多么不同,而是寻常皇帝对待一个还算喜欢的皇后那样。
她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若她在宫外还时时牵动皇帝的心,那些暗中的势力定会再次蠢蠢欲动,可若他完全不管她,她也一样很危险。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精心计划中。
。
顾云羡出宫四年,皇帝来看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在她出宫两年后的中秋,后面两次则都是在阳春三月。这几次短暂的碰面两人没说上多少话,反倒是阿桓和他亲近了不少。
他第一次过来时,阿桓对他还很陌生,缩在门边警惕地看着他。他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扬眉道:“是哪家的小郎君啊,怎么跟只小老鼠一样,胆小成这样?”
阿桓虽然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说人是老鼠不是什么好话,立刻鼓起了包子脸不服气地冲到了他面前。
皇帝明显是有备而来,见状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审视他半晌,赞许地点点头,“是我说错了,小郎君不是老鼠,是勇士才对!”
“你是谁?”阿桓硬邦邦道。
“我啊,”他蹲□子,扶住他小小的肩膀,“我是你的父亲啊。”
“父亲?”阿桓皱着眉头念这两个字,“那是什么?”
他听到这个回答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阿桓长久住在山上,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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