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雅的怀里哭到几度昏厥,静雅的眼睛红肿,程少卿眼睛也微红,轻轻拍她的肩:“爸临终前提起你。”
她并不知道公公的心脏病那么严重,两周前她还见过他,当时他朝她慈爱地笑,让她尽早给他再添一孙。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孕,只是想到她的离婚打算,心底惭愧又不安,思及与这位对她从第一面就和善至今的老人的缘分即将到头,还暗自叹息过,竟没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觉得胸口闷到不能透气,眼底却是干涩无比,再抬头,便与程少臣对视。那样久没有见面,如此的陌生,没有表情,无话可讲,仿佛初识。他的眼睛也是干的,泛着血丝,脸色苍白。程少卿说,程少臣刚从外地乘了飞机赶回来,已在弥留状态的老爷子见到他的面,握住他的手,终于安心闭眼。
'134'134。 过客,匆匆 (134)
儿女们按照习俗守灵,他们俩守到凌晨两点多,少卿与静雅来接替。已经是深冬,灵堂里那样冷,烛火通明,纸扎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形容诡异,这样的场景,依稀在梦里出现过,总看不清躺在那里的是谁,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程少臣半蹲着,低着头烧纸,一张又一张,仿佛那是他在世间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点抖,那整摞的纸,他怎样也分不开,沈安若无声地过去,替他一捆捆地划开,逐一地递过去。他伸手去接,不说话,然后继续一张张地点燃。烟灰弥漫,气味刺鼻,沈安若抑制住想吐的冲动。
这样的情景她从没想到过。隐然地记得他们当初的相识那样的巧合,仿佛天意冥冥,当时脑里闪现着一部经典电影的名字,《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竟然这样的应验,他们在前三场婚礼上相遇,然后是自己的婚礼,再然后,竟然是这样。有酸意直涌上她的喉咙与眼底,但她已经哭不出来。程少臣向来挺得非常直的背与肩膀,此刻微微缩着,他在案台上支着胳膊,将额头抵在手上,闭了眼,看起来疲累不堪,完全没有往日的神气,而像弄丢了回家钥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恸,伸了手想去碰触他一下,而他恰在此刻回头,看着她,眼神木然,没有生气,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是空气。她张了张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悄然缩回。他们都住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里,只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沈安若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回到卧室时,见程少臣已经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在沙发上睡着,神色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阴影,很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稳,仿佛时时被梦境干扰,沈安若记得以前他的睡眠质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礼仪式复杂而折腾,但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婆婆说:“少臣和安若回家吧,这里有少卿与静雅,不用担心我。安若,好好照顾少臣,他这阵子累坏了。”萧贤淑女士在哭得几乎断肠之后,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其实安若在葬礼上也见到了晴姨,她站在最人群最远的地方,一身黑,显得越发的清瘦,与程少臣跟她一样,没有眼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车是程少臣的司机小陈开的。程少臣上了车就睡着,歪着头,姿势并不舒服。车里很静默,沈安若将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一会儿便觉得非常的憋闷,但忍着没有将车窗打开。她也几乎整夜没睡,又站了几乎一整天,觉得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车回到本城时,经过程少臣的公司,他低声说一句:“我回公司有点事,让小陈送你。”他竟然是在对她说话,从昨天到今天,他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安若点点头,在他推开车门要走时,突然出声,她积攒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有话对你说,我在家里等你。”
'135'135。 过客,匆匆 (135)
程少臣顿了一下,轻轻点下头:“我很快就会回去。”
车子一直开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的家。程少臣下了车后,小陈絮絮地跟她讲了许多他的近况,原来他最近根本没在本市,一直在外面,或者留在父亲的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听着,觉得全身都十分的难受。终于到了家,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小陈说:“安若姐,你脸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自己。你回去接他吧。”
她其实有些奇怪,为何所有的声音都听起来缥缥缈缈,为何脚步这样轻飘,突然听到小陈的惊呼声:“安若姐!安若姐!”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了什么,原来真的是这样,相同的事件,会连续的发生,因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动了杀机,所以,即使想要改变主意,也是来不及。它知道它的母亲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离开。
她的意识渐渐恢复时,只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胎儿没留住。”
“她没事,真的没有事。只是血糖和血压都太低,晕过去了。”
“没有摔着,只是闪了一下。这时候的胎儿很娇弱,稍有闪失都会出差错的。”
“不要难过,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病人的医疗卡有没有?有身份证吗?”
她一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觉得眼泪似乎都流向心脏。
“少臣哥,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嫂子。”
原来他真的在,只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
沈安若终于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她试着动了动,突然就惊动了身边的人。
是单人病房,只有一盏灯微弱地亮着。程少臣坐在床边,比白天时看起来更苍白,在灯光映照下,他的脸几乎透明,嘴唇也毫无血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疲惫至极,已经沙哑。
“你本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吗?”程少臣低声地说。沈安若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她突然闭了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要哭呢?你觉得疼吗?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失去,不是更好吗?”
沈安若咬住了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他会知道的,因为她的医疗卡,身份证,还有那份改了日期的手术预约单,在她的包里,是放在一起的。
“你不要哭,这样多好,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孩子,它永远不会知道,它本来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费力。
沈安若的心渐渐地冷下来。她本想辩白,张了张口,却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明明说的每一句都正确,她从来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多说一句,也只会令自己更难堪。
'136'136。 过客,匆匆 (136)
“你不想解释吗?”程少臣轻声地问。
“你想听吗?”沈安若咬紧了嘴唇,闭上眼,再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非常非常久的时间,她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沙哑,筋疲力尽:“沈安若,我总把你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你,这个失去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婚姻。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他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
沈安若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星期才出院。流产本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但她体质虚弱,精神不稳,各项指标都差。她虽然一直不是特别健康的人,但是从小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这样整天躺着不动,还是头一回,只觉得生命都仿佛静止凝固,每天睡了醒,醒了睡,睁开眼睛便看着窗外的浮云流动,也不怎么吃饭,偶尔下床一回,便头重脚轻,晕过几回,每次被插上氧气急救,闹得虚惊一场。她睡得不好,噩梦连连,一身冷汗地惊醒,医生只好每晚给她注射镇定剂。
朋友、同事陆陆续续地来看她,说种种苍白无力的安慰话。静雅也专程来过,他们瞒不住家里人,因为安若出席不了公公的头七,总要让家人知道理由。静雅安慰她,自己却一直掉泪,婆婆也打电话来,让她安心休养,话未说完也呜咽。反而她自己,自那天之后,眼睛便一直发干,再也没有泪。她觉得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看起来似乎比她更伤心。她感激程少臣,他替她瞒住很多的事情。贺秋雁常常来陪她,一言不发,只坐在她身边,有时候给她带来许多的杂志,有时候也带来益智玩具,但她都没动,只任时间如天上浮云一般缓缓地流动,消散,真的难得有这样挥霍生命的机会,不如好好体验。
看护人员非常的体贴尽责,大约程少臣付了极好的价钱。她几乎没再见到程少臣,或者他来了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有时候觉得他好像坐在那边,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看护会偶尔跟她汇报,比如:“今天程先生让我陪您到天台去走一走,老在屋里空气不好……”
“他来过吗?”
“程先生每天都会来,您一般都在睡。”
那日她又从迷离状态下醒来,见到屋角放着一篮浅紫色的风信子,现在本不是它的花季,但开得那样好。她不爱花,受不了浓郁的香气,看护总是把花拿到离她极远的地方,等她醒来时便按交代送到护士室去。“程太太,要我送出去吗?”
“不用,我很喜欢。刚才谁来过?怎么不叫醒我?”
“一位姓秦的小姐,见您睡着,不让我打扰您。”
“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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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走了没五分钟呢。再早些时候,程先生也来过,坐了半小时后才走。”
看护去楼下替她买东西,沈安若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她自己起床,披了外套,小心地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去。其实身体早就没事了,连痛觉都没有,只是躺了太久,已经忘记怎么走路。
她决定到天台去看看,她的病房就在顶楼,再上一层楼就到天台。住了好几天才知道,原来是特护病房。以前对程家的背景没有太在意过,因为程少臣从不会表现得张扬,那日公公的葬礼上,见到了不少大人物,方深切体会到,本来也不该是一路人。
医院在最繁华的市中心,二十几层,在天台上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也总有绝望的病人或者亲属企图或者真正地从那里跳下去。
天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因为今天风特别的冷,阳光微弱,在这样的冬天,少有人这么傻。但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天台上有很多的长木椅,她一上来便看见,程少臣正坐在那边,拿着火机在点烟。风很大,他总是点不着。后来有人走到他身边,即使穿一身深素的颜色,也仍然是一抹倩影。秦紫嫣,算是她的一位旧友,拿过程少臣手里的火机,小心翼翼地用手挡着风,终于替他将烟点着。
沈安若决定悄然地离开,免得无意间做了不速之客,但她在临离去时,仍是没有躲过那一幕:程少臣将头贴进秦紫嫣的怀里,她站着,抱着他的头,搂着他的脖子,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而程少臣在她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昏黄的色彩,优雅的剪影,电影海报一般美丽的画面。那样的画面太和谐,她都不忍心看。
日子总要继续地过,她在家里又休养了几天,回到公司,每天接受无数同情的眼神,加班努力补上因为她的离开而落下的工作。她不在的这十天里,公司发生大变化,人事调整,机构变动,还有几个大事件,有些很壮观,有些很可笑,但是都与她无关。她的生活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程少臣很少会在她面前出现,偶尔碰面,客气疏离,相敬如宾,比如公公的五七祭和七七祭,他们并排站在一起,也不说话。但其他家人都只拿她当水晶娃娃对待,也就忽略了他们的异样。
意外偶尔也有。那天突然接到陌生的电话,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周律师,约她见面。她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官司缠身,后来对方补充一句:“我是程少臣先生的律师。”她才如梦方醒。发生这么多事以后,她都几乎忘记了这一件,已经这样形同陌路,那道手续倒显得不重要了。看一眼台历,翻了翻记事簿,竟然真的已经到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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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律师年轻帅气,很面熟,依稀在哪里见过。他们俩互相对视几秒钟,男士先开口:“我是周安巧律师,受程少臣先生的委托,与您协商一些事情。”
“我以前见过你。”她用了肯定句,其实她真的不太记得,究竟在哪里遇见他。
“是的,三年前。当时我放假,去做了点兼职。”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又瞬间恢复原状,沈安若突然忆起他是谁,他便是那个当时男扮女装吓他一跳的造型师,就在那一天晚上,程少臣要求她做他的女友。
“其实你们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