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略显严肃的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伸出拐杖来探到他肩膀上左右敲了敲,点头道:“嗯,不错,功夫是没落下。”
“那是,孩儿打从十四岁起就没一日敢忘了您的话,资质差不要紧,咱力气大,再肯下苦功——唉,一说就手痒,义父,咱爷俩过几招呗!”
老者摇头淡淡笑,“为父现下怕是不能同你比划了,半条腿废了,这路都走不好喽。”
“啊?”虬髯男子一愣之后快速朝老者腿上看去,就见他那身褐袍覆盖下,右小腿处有些奇怪地弯曲着,常年习武之人坐下后是绝对不会这样摆放腿的。
“您这、这是怎么了!”他连忙起身蹲在老者身前,伸手去碰那条腿。
老者也不拦他,语气似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一般,“三年前从马上摔下来,就断了。”
“不可能!您、您怎么会从马上跌下来,您跟我说,是哪个杀千刀的把您害成这样,老子带上五千兵马灭了他去!”
“哼!”老者冷哼一声,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脑门上,“你这臭小子跟谁说老子呢。”
虬髯男子脑袋挨了一下,也没敢喊疼,就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碰着老者的腿处。
“又怎么了?”
“义父,都怪孩儿、都是孩儿的错。”虬髯男子缓缓抬起头来,眼眶有些发红,“当年孩儿不该同安王那臭小子闹翻,害的您被先帝训斥……”
“唉,”老者伸手在他有些发硬的头发上拍了拍,“你这孩子,当初为父也不过是见机行事,不然怎么帮皇上到南方招兵买马去。”
“不!就是我的错,您辛辛苦苦奔波数年,散尽了钱财,最后、最后功劳还被我占了去,您却……义父……”
这堂堂七尺男儿此刻说到心酸处,竟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哈哈!”老者洪亮的笑声响起,伸手使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真是又臭又傻,什么叫占了功劳,不提那时是我自愿离开的,就是儿子出色,老子脸上那也有光啊!行了,赶紧把你那两泡马尿收起来!”
虬髯男子微微红了脸,拿袖子在脸上使劲儿扛了两下,“义父,您不跟我回去,我就跟您在这儿住下吧,您好好跟我讲讲,这几年您的都干嘛去了,早知道上次一别会有六年见不着,孩儿就该跟着您一道走。”
“又说浑话,好,为父就与你讲讲,过几日还需得你帮忙……”
两人在屋里聊得畅快,院子里站了两个护院一丝不芶地守着大门。
夜色渐暗,一抹苍色身影静静伫立在屋顶上。
一阵微风吹过,屋顶的苍衣青年耳尖微抖,身形一动即向南蹿出七八丈远,脚尖点落在瓦片上半点声响也没有带出。
“离开,或留下一臂。”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影并不答话,一次呼吸的时间,只见夜色中一抹银光闪过,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哼。
那抹苍色眨眼间又回到了他一开始站立的地方,月色下,年轻的面孔略带一丝憨厚,可是他右手垂握的利剑上,殷红的血渍却沿着剑锋缓缓流下。
早上,遗玉一进教舍,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看已经坐在案前的学生们,面带微笑,嗯,脸色正常。
再看看自己的桌案上,笔墨纸砚,嗯,全都在。最后再看看教舍最后一排,长孙娴,嗯,还没来。
她轻轻扯了扯肩上的书袋,对着几个熟人行了点头礼,然后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下来,刚把书袋放在一边,肩膀便被人从身后轻轻拍了一下。
“卢小姐。”
遗玉扭过头,看到一张满是笑意的脸,她在心中快速把这张脸和人名对上了号,中书侍郎赵大人的二女儿,赵瑶。
“何事?”
“你大哥接到魏王殿下中秋宴的帖子了吗?”赵瑶压低了声音问道。
又是这个问题,她可没忘了上次就是这个问题害的那楚晓丝记恨上她的,“接到了。”
接了帖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跟她说了也无妨。蚂蚁再小也能殴倒大象,这可是至理名言,她可不想再无端端地被人恨上。
见她承认,赵瑶眼睛一亮,连忙又问道:“是、是白贴、红贴、还是金贴?”
这帖子还分颜色的?遗玉微微皱眉,“我只知他接了帖子,也没见那帖子是什么模样的,怎么,这还有什么区别不成?”
赵瑶脸色一黯,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嗯,这白贴只能收到的人自己去,这红帖子可以带上一位友人,金帖则是可以携了家眷的。”
遗玉“哦”了一声,点点头,见到她脸色除了有些失望并无其他,才又道:“你问我这个干嘛?”
赵瑶脸色一红,扭脸看了看四周,然后把脑袋朝遗玉那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大哥要是收了那红帖,可否帮我一个忙?”
遗玉见她这偷偷摸摸的行为,甚是有些好笑,虽是有些猜到她的意思,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回问:“什么忙?”
“请你大哥带我哥哥入宴可好?”
遗玉略一思索!很是坦诚地答道:“若是红贴,我就帮你给他说说,不过我不保证能成事。”
赵瑶脸色顿时一喜,连忙点头,“行、行,只要你与他说说就行,我哥哥赵朗是四门学院的学生,学评也是不错的。”
遗玉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没再同一脸激动的赵瑶说话,转身从书袋里抽出一本书来看。
下学后,遗玉刚走到教舍门口,却被两个学生给叫住。
“卢小姐。”
遗玉回头看去,是两个她仍然叫不上名字的男学生,“有何事?”
“不知卢小姐可否为我俩引见一下卢公子?”
遗玉心中了然,知道这俩人大概也是为了那夜宴的名额来的,正想答话,却被人抢了先。
“见什么见,就你们两个学评每次都得丙的,还想见卢公子。”
赵瑶板着脸走过来,口气显然不怎么好。
但那两个男学生也仅是面色一窘,然后相视一眼便对遗玉告辞离开了。
“哼,两个中散的儿子也想浑水摸鱼,”赵瑶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哼了一声,然后扭脸对遗玉笑道,“卢小姐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不论成不成,我都记你一份情。”
遗玉点点头向她告辞,脸上仍是带着谦和的笑容,可是一转身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这魏王的夜宴,看起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啊。
第一卷 初至 完
第二卷 长安
第一一一章 红帖
遗玉刚走到书学院门口就见着对面墙下的卢智,他身边正围着四五个学生,其中有两个就是刚才在教舍里面拦着她的。
她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卢智很快就从那几个人中脱了身,朝她走过来。
“大哥,他们是不是找你问中秋宴的事情?”
卢智神色一顿,随即笑道:“怎么,有人找你打听了?”
遗玉点点头,两兄妹一同朝甘味居走去,“我也是才知道那帖子还分了颜色的,你接的是什么颜色?”
“红帖,可以带个人进去。”卢智的答案同她猜的一样。
“哦,中书赵侍郎家的二小姐,托我问问你,可是能带她哥哥入宴。”
卢智扭头看她,“赵朗?”
听他准确说出了赵瑶哥哥的名字,遗玉有些惊讶,“你认识?”
卢智摇摇头,“我可不是你,都这么久了,连一个教舍上课的同窗都认不全,这学里凡是有几分才能的人,都在这里记着。”说完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遗玉表情一窘,也没辩驳,她确实是没怎么用心去认人。
“你同赵朗的妹妹关系好么,我怎么不知道?”
遗玉摇头,“也没怎么说过话,我就是替她传个话,带不带全看你自己的意思。”其实她心里是有些奇怪的,这宴会虽说是个得势的皇子办的,也没必要让这些人如此趋之若鹜吧。
卢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赵朗旬考也得过几次甲评,若放在往年带去是可以的,不过,这次中秋宴却是不同,恐怕这次得了红贴的,鲜有人会邀了同伴一起去。”
“嗯?”
卢智眼睛微微眯起,“往年这些人虽也盼着入宴可却没这次急切,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这是为何?”
卢智的目光投向远处,声音隐隐有丝波动,“有消息说,这次宴会陛下会到场。”
遗玉心中一惊,皇上也要去?那不就是说,与宴的人都有了面圣的机会!要知道,这年头皇上可是大大地不好见啊,就是那些皇子公主们,也需得了皇上的传召才能面圣的。
剩下的就是朝会,有初一、十五,还有日朝之分,每逢初一和十五,只有京官可以上朝论事,说是论事,其实能说的上话的也就是那两三个人,日朝是只召见三品以上京官的,也就那么二十来个人不到。
朝会是能面圣,可能跟皇上说得上话的,又有几个人?那么严肃的场合,敢随便开口显摆自己文化水平的就更没有了。
皇上要去魏王的中秋夜宴,可没朝会那么多规矩,当今圣上最有爱才之名,破格提拔的人不在少数,与宴的学子文人们定是会借了这个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若是蒙得青眼,那可不是少奋斗了七八年!
可是魏王的帖子毕竟发的有限,这么一来,那红贴附带的入宴资格,的确是非同小可,也难怪卢智说这次得了红帖的人不会带同伴去,多一个人去,就是多一个人抢风头。
卢智看着自家小妹想地出神,眼中坚定之色愈发浓重起来,他也是昨天才接到了消息说是皇上会亲临宴会,与众人共度。
这的确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若是利用得当,那他的计划便可以提早半年开始,最近接二连三地出事,他已经隐隐有些等不下去了。
“大哥,既然那名额这般重要,还是算了吧。”遗玉伸手扯了扯卢智的衣袖,她也知道这次宴会对他很重要,那赵朗的人品尚且不知,若是在宴上给卢智添了麻烦那就不好了。
“无妨,下午你去告诉那赵小姐,让他哥哥明日中午到云净茶社去,等我见了那人再说。这宴帖共三十五张,白二十三,金七,红贴只有五张,宴前这几天,是得好好挑个人同我一起。”
遗玉听到那红贴只有五张后先是惊讶,后见卢智竟是要找了人一同去,便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非要找人一起?”
卢智笑着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遗玉暗自嘀咕了一句装神弄鬼后,也没再问。
下午遗玉去上课,教舍里面那种奇怪的气氛就更浓重了,她一进门,就迎上了众人很是热切的眼神,一下子被至少十五双眼睛盯着,任谁都会有些不自在,更可怕的是至少有十个人一同对她行点头礼
这叫她怎么回礼啊……
于是她只好眼神飘忽地对着空中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盯着地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身后的赵瑶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拎着软垫坐到她身边的席子上。
“怎么样?”她声音压地很低,但遗玉还是感觉到她话一出口,教舍里明显地静了下来。
遗玉不得不把声音同样压低,跟做贼似的回道:“我大哥说,约你哥哥明日中午到云净茶社去。”
赵瑶愣了半晌,才听出来这话中的含义,这入宴的资格有多难得她爹说的很清楚,因为上次魏王夜救遗玉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卢智很受魏王重视,因此才想着从遗玉这里探探情况。
可显然卢智也不是傻子,这名额哪能说给人就给人的,至少也要见见人,看看人品,才能定了主意吧。
遗玉见赵瑶发呆,正要唤她,耳中就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卢姑娘。“
她回头看见长孙娴那张带着淡笑的漂亮脸蛋后,遂起身应道:“长孙小姐。”
“我听说卢公子手上有张中秋宴的红贴?”她这会儿的态度倒是和前日尔容诗社茶会上的冷淡大相径庭,遗玉看见她的笑容,有种想皱眉的冲动。
“嗯。”
“可是邀过人了?”
遗玉待要回答,就觉得裙摆被人轻轻抓了一下,略一犹豫,答道:“似是邀请过了。”
长孙娴唇角笑容不变,“可惜了,本想着托他带我二弟入宴。”
她话说的直接,遗玉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二弟?那不就是长孙止那个小子……就那么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就算入了宴怕是连首囫囵诗都作不出来吧。
好在长孙娴也没等着她回话,而是低头对着坐在遗玉脚边的赵瑶道:“赵小姐,先生就快来了,你还是回自己座位上去吧。”说完就转身离开。
“你没事吧?”遗玉重新坐回软垫上,伸手碰了碰仍似在发呆的赵瑶。
“没、没事。”赵瑶摇了摇头,“我哥哥明天会去的。”
“嗯。”遗玉虽见她脸色有些难看,却也没有多想。
下学之后,遗玉怕再被人拦着问那宴会的事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