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监在一旁冷漠看着这一幕,心中对于皇族子弟们的城府都好生佩服。
一番温柔对话结束,范闲起身告辞,凑到太子耳边小声说道:“殿下,晚上可得来。”
太子笑道:“说来你那楼子我还真没去过……”
这位已经日渐边缘化的正牌太子叹息道:“你也知道,这几年里本宫修身养性,极少去宫外游玩……便说这大名在外的抱月楼吧,先是二哥,后来是你,都有办法,我可没什么辄。”
范闲不清楚这话里有没有什么隐意,却也懒得去猜,呵呵笑了两声,恭谨行了一礼便退出东宫。
在宫外,并不意外地看见一位熟人。
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太监,如今的东宫太监首领洪竹。
洪竹赶紧侧到一边向他请安。
范闲表情很冷漠,嗯了一声,便往前行去,但心里却有些古怪的感觉,看洪竹的神情,似乎有话想给自己说,这小太监的眉眼间有些恐惧,却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只是在宫里,范闲不会理会洪竹,还是要扮着瞧不起对方的模样,这枚埋在宫里的棋子儿,不能随便轻易地用起来。
接下来又去了淑贵妃与宁才人宫里,给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带了一个书单,都是在江南天一阁里影出来的古本藏书,淑贵妃明显有些意外,没想到范闲与自己儿子斗的要死要活,却还如此小意地伺侯着自己,有些感动之意。
而在宁才人宫中,范闲却是被好生训了一通。
这位出生东夷城的豪爽妇人,还是在知道范闲身世后第一次见着他,看着范闲的眉眼神情,宁才人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当年救了自己以及腹中孩儿的那位叶家小姐……便愤火于范闲不将自己的生命当回事,训的范闲连连点头。
又说了些当年的故事,宁才人的眼神柔软温和起来,像看着自己儿子一样看着范闲,轻轻揉揉他的脑袋,嘱咐他以后得闲要带着晨郡主时常进宫来看自己。
范闲一一应下,出宫之时,偶一回头,却发现宁才人似乎正在揩拭眼角的湿润,心头也不禁湿润起来,说不出的悲哀莫名。
这都是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啊。
……
……
忙碌着,行走着,范闲也有些厌烦起来,这就像是大婚之前第一次入宫拜见诸位娘娘一般,各个宫里行走,说的话,做的事都差不多,连番的重复实在是很耗损彼此的心神。
好在最后来的漱芳宫可以轻松些。
将姚太监赶走了,范闲像一条累瘫了的狗儿般靠在椅子上,斜乜着眼打量着忙着给自己端茶的宫女,这宫女眉眼清顺,头一直低着,极有规矩,范闲忍不住心头一动,接茶时在她那白白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宫女瞪了范闲一眼。
范闲哈哈大笑,说道:“醒儿,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三,这长大了脾气也大了。”
斜倚在榻上的宜贵嫔看着范闲和孩子胡闹,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自己外面闹去,别来闹我这殿里的人。”
醒儿姑娘正是当年领着范闲四处宫里拜见的那位小姑娘,被两个主子一说,脸顿时红了起来,小碎步跑着进了后面。
范闲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认真说道:“姨,我马上要出宫,就不和你多聊了。”
“出宫?”宜贵嫔微微一怔,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眉间涌起一丝忧色说道:“你晚上究竟想做什么呢?”
范闲也怔了起来,问道:“您知道这事儿?”
宜贵嫔掩嘴笑道:“小范大人今夜设宴,邀请的又是那几位大人物……这事儿早就传遍开来,京中最耸动的消息,我虽然在宫里住着,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范闲苦笑着说道:“不过一天时间,怎么就把动静闹的这么大?只是一年多没有回京,难免得请请。”
宜贵嫔正色说道:“虽说有些话想与你讲,至少也得替孩子谢谢你这一年的管教,但知道你晚上的事要紧,你就先去吧。”
她顿了顿,又说道:“请了弘成没有?”
范闲摇摇头,微笑说道:“改天带着婉儿上靖王府再说。”
宜贵嫔点点头。
范闲又笑着说道:“这时候还不能走,我专门来接老三的,这时候柳师傅还在教他功课,怎么走?”
宜贵嫔一愣,担忧说道:“平儿也要去?”
“兄弟们聚一聚,有我在,担心什么呢?”范闲温和的笑着,说不出的自信。
——————
时近年关,大雪忽息,不知何日再起,京都里一片寒冷,街旁的楼子里却是红灯高悬、红烛大亮,暖笼四处铺洒着,宛若那些贵重的竹炭不要钱一般。
抱月楼的大门悬着三层厚厚的皮帘,偶有仆人经过,掀起帘子,楼内的热气便会扑了出来,一时间,竟是让这条街上的空气都显得比别处更要暖和一些。
街上没有经过的行人,那些驻守在此间的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的兵士搓着冻僵的手,看着那个亮晃晃的楼子,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在骂娘,自己这些人要在外面守着,那楼里的贵人们却可以在春风里洗澡。
全天下的酒楼青楼,大概也只有抱月楼才会这般豪奢。不过往日里也不至于这样,只不过今日不同往常。
抱月楼今日没有开业。
甚至半条街都被京都府和京都守备的人马封了起来,这是抱月楼提前就向官府报的备示,没有一丝耽搁便特批了下来。
京都府的大人没资格参加这个聚会,但他依然要用心用力地布置好一应看防。不止是他,京都里其余的官员们也是这般想的,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派系,今天都必须为抱月楼服务。
因为今天京都所有称得上主子的人物,都要来抱月楼。
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全权提司兼巡抚江南咱全权钦差大臣——范闲,小范大人今日请客!
光彩夺目,大权在握,官职已经快要比族谱长的小范大人请客,谁敢不来?谁好意思不来?虽说众人皆知,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敢得罪朝臣、愿得罪朝臣的孤臣人物,可今日座上客是太子、三位皇子、枢密院两位副使,还有几位位重权高的大人物,连这些人都要给范闲面子,遑论其余。
今日之抱月楼,冠盖群集,如果谁有能力将今夜座上客全杀死,只怕庆国会大乱一场,由不得京都府与京都守备用心,看防之森严,几可比拟那重重深宫。
几抬上品大轿趁着暮色来到了抱月楼前,又有几位大人物乘车而至,后又有几位军中实权人物骑马而至。
没有人会带太多亲随来碍范闲的眼,几位龙子龙孙都只带了两三个虎卫,这些大臣们也放心自己的安全,虽说最近才出了山谷狙杀的事情,可谁都清楚,这抱月楼是范家的产业。
大皇子到了,枢密院左右副使到了,辛其物到了,任少安到了,抱月楼今日全面运转,姑娘们将这些大人物扶去厢房歇息,等着开宴。
范闲与诸人闲聊了几句,说了些顽笑话,便牵着身边的那个孩子走到了门口,因为他听到了太子殿下到来的消息。
看着那个孩子老老实实让范闲牵着,一旁凝视的枢密院两位副使以及席上另几位大臣心头都是一震,眼前这个画面,足以让这些大人物们联想到许多事情。
古有挟天子以令诸候,今有小范大人牵着那孩子的手,谁知道将来的庆国,将来的天下,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范闲牵着的是三皇子。
……
……
大门皮帘之外有些冷,三皇子打了个寒颤,侧头望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老师,眼中闪过一丝崇拜之色,旋即请教道:“先生,您伤还没好,何必出来迎?”
范闲摇摇头,温和解释道:“来的是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他身份不一样,而且又是你的兄长,不论身为臣子还是兄弟,都应该尊重些。”
一辆小轿在十几名侍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抱月楼前,范闲眼尖,瞧见四周有几名虎卫背负长刀,冷然以待。今日抱月楼开宴,为防止民议太盛,让朝廷尴尬,所以一应来宾都撤了往日里的出行仪仗,即便是此时到来的太子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
也幸亏如此,不然这条街上只怕要被大人物们的排场堵死。
轿帘掀开,一身淡黄色服饰的太子殿下满脸微笑地下了轿子,一抬眼看见范闲与老三正在楼外迎着自己,太子的心情不错,虽说这是应有之义,只是以范闲如今的权势,这种尊重正好是太子所需要的。
范闲与三皇子抢先行礼,太子连忙扶起,不一时楼中众人也知道太子到了,赶紧出来迎着,只有大皇子似乎已经饮的高兴忘了出来,不过太子知道自己哥哥出身行伍,本身就是这种性情,也没有怎么在意。
一群人围在楼前,正准备进去叙话,又有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太子好奇回头,心想是谁的架子居然比自己还大,会比自己还晚到?
众人也望了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官员,这位官员并没有穿着表示自己品秩的服饰,但众人马上认了出来,不免有些意外与吃惊这位大人也会到来。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江南路总督大人薛清,天下七路,薛清掌其一,身为超品大臣,又手控天下最富庶的行路,关键是他乃是陛下心腹,又曾经在书阁里做过诸位皇子的老师,所以较诸朝中这些大臣来讲,地位更为尊崇。
薛清看着众人,微微一笑,先对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连道不敢,以他为首,众人连忙对薛清行礼。
范闲笑着说道:“薛大人回京述职,晚辈唐突,想着这一年在江南共事,颇得大人垂青,故敢冒昧请了过来。”
众人喔了一声,都笑称小范大人面子大,居然连薛总督也请了过来,心里却在暗诽,范闲今日莫不是因为山谷狙杀一事,要向某些势力示威,所以才连薛清也搬了过来。
不怪这些大人物们心里这么想,因为今日抱月楼之宴,还算是年轻一代的聚会,陈院长,舒大学士这种老家伙是断然不敢惊动,就算想请,只怕陛下也不允许。
而且人们都在思考,范闲请这么些分属不同势力的人齐聚抱月楼,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是吃吃酒,说说闲话,诸位大人一年忙于公务,时近年关,总要稍息。”
范闲站在抱月楼门口笑着解释道。
然后他便看见一队人马走了过来,当头的正是二皇子——那位与范闲长的极为相像,气质味道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却偏生与范闲在京都里,在北方,在江南杀的血流成河的二皇子。
当然,如今的暂时胜利者是范闲。
范闲与二皇子对视一眼,极有默契,不分先后,不论尊卑,同时拱手,微弯腰肢,揖拜一礼。
然后二人唇角微翘,同时浮出一丝略带羞意的笑容。
二人在心里叹息着,这笑容……有些久违了。
……第四十八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一)
抱月楼三楼靠东一面,是一大片花厅,半截楼临着空,正好可以看见楼下一楼的大厅,那张宽大的胡人毛毯,在楼下泛着腥膻的红色,别有一番风味。
今日楼中有贵客,所以这半片花厅便被腾了出来,入花厅的时候,二皇子的眼睛下意识往门上望了望,看见上面用金漆新写了两个字,不免有些好奇,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鸿门”
范闲身为主人,平静笑着将众人迎入厅中,花厅用屏风和悬绒帘隔开,热气蒸腾,诸位大人物一进花厅,便被身旁的姑娘们脱了身上的大氅衣裳,只穿着件内里的单衣。
足够了。早有各式精致的茶水点心搁在桌上,用的盘碟也是江南的好物事,盛酒的是极品的玻璃杯,盛的酒是天下最为昂贵的烈酒五粮液,身旁服侍的……姑娘们个个国色天香,温柔静默。
太子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他望着范闲笑骂道:“也就是你才有这般好的享受,瞧瞧这里的物事,都是三大坊出来的,宫里还指望着换银子,哪里敢像你般不要钱的花费。”
庆国民风纯朴,而连带着皇族官员们也多了几丝自谨,全然不似北齐朝廷那般豪奢,像范闲今日设的这宴,确实是有些逾矩。众人心知肚明,如今的内库便在范闲的一手操控之下,调些用度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清楚太子殿下笑呵呵地这般说着,是不是在暗刺什么。
范闲面色不变,笑着说道:“这享受还是得抓紧享受一些。”
薛清自然坐在左手方的第一张桌子上。他今日是奉旨前来看戏,自然不会在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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