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有些累了,拣块平坦的假山石,安嬷嬷用帕子铺于石上,扶她坐下歇息片刻。一旁耸立着参天古榕,它们枝桠低垂,苍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福晋的视线停在了一棵古榕前,她不由起身走近它细看,它苍劲挺拔,树根外露,盘根错节,弯曲多姿,可那树虽然粗大,树干却早已枯朽,它曾经枝繁叶茂傲然挺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它遭受了雷击,树干当中开始有了条裂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缝竟越长越大,终掏空了它,仅仅依靠皲裂的树皮和深扎在大地的根系维持着生命的存在,那空隙弯曲的还真象是最难测的人心啊,她的手指沿着那曲线游走。
福晋还记得成婚掀盖头的那一瞬,她第一次见到胤禛时的心动,他有着张轮廓深刻的脸,挺直的鼻梁下面是紧抿着的薄唇,可他那双沉静乌黑的眼眸,总让她觉得有种淡淡的凉意,黑漆漆的眸子似没有星月的子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透,虽然他脸上一直都在微笑着。可纵然那样她依然觉得他是她一辈子的依靠。而宛琬,那是她亲手抱回的小东西,那日她回阿玛府,她才那么一点点大,宛如个离群孤独的幼兽般天真地依恋着她,她的心一下就柔软了,她是那般的疼爱她。可是,她会慢慢长大,美丽得让人眩目,悄悄伸出她锋利的爪牙。原来是她都看错了。
“让人把这树砍了吧,芯子都空了,免得哪次忽就倒了伤着人。”福晋淡淡的吩咐。
原来如此,椅空人去
宛琬不知是在看什么十分入神,她娇艳的红唇微嘟,勾出令人心动的优美弧度,可胤禛他这辈子所听过最令他难堪的话也正是从这张红唇中吐出的。
那日她不知怎么就感应到什么似的不高兴,他有些犹豫转身正想要安抚她两句。
她忽就幽幽地讥嘲道:“是又想要去播种了吧?去吧去吧。”话语中满是失落。
他万料不到她会突然喷出这么一句全然不顾他颜面的话来。他生来荣宠不尽,纵然是皇阿玛也不曾给过他这样的难堪,朝廷内外,王府上下,除了巴结奉承就是畏惧惶恐,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尴尬?
他知道那始终是她的心结,胤禛微闭双眸,皇额娘既已瞧出端倪,迟早皇阿玛也会知晓,依胤禵的性子,只怕是两败俱伤,皇阿玛定不会放过宛琬,可只要他还是雍亲王就算这时让宛琬诈死,他们定然起疑,日夜追查,恐也瞒不长久,不如索性破釜沉舟,生便同生,死便同死。违抗君命乃不忠,不顾兄弟之情乃不义,违父之愿是为不孝,抛妻弃子是为不仁,可要他弃了宛琬却万万不能,便让他就做那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人罢了,他知道,就算决心要走,他们的劫难,也还远远未能过去,他和她,都还有着更大的难关要闯,可天地之广,总有地方容得下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他平凡的妻子吧。
宛琬见他心事重重,面容悒郁,只苦于不能开口劝慰,放下手中书卷,强作欢颜,故叹气道:“胤禛,这世上若真有‘情盅’便好了,我定要去寻了来,下在你身上,让你时时刻刻也离不了我,省得你老心不在焉的。”
胤禛让她一惊,回过神来,揽住她纤细的腰,诧异的说道:“恩,你还没有找到吗?我还以为你早就在我身上种下了。”他低头凝望着她,只见她噗哧一笑,眼中深情无限。
宛琬只怕此番离去,再难相见,满腹积郁,又恐他看穿心事,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胤禛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他何其有幸遇到了她,她值得他全心全意地对待,心底不由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从此便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也岂不快意?
宛琬趴在他的胸口,“胤禛,你现在是不是很喜欢我,离不开我了?”她轻得象是自喃般。
久久,胤禛轻轻道,“傻瓜,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离不了你了,又何止是现在?”
“很早?是因为那支箭吗?”不知是不是因为躺在他温暖的怀中,宛琬觉得昏昏欲睡。
“不,比那还要早——”胤禛淡淡笑着,陷入了往昔美好的回忆中,“早在你无赖的对着我哭哭笑笑时,问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时,替别人挨了打委屈又倔强时,伶牙俐齿得总是有理时……那时,我就觉得,如果能陪着你一辈子的话,一定会很快活的,宛琬,我们就这样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你说好不好——”久久没有回音,胤禛低头瞧去,她睡着了,都没有听见,那也无妨,以后,他们会有许多个无人打扰的夜晚,他会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说与她听,胤禛贪看着宛琬静静的睡颜,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鬓,心头的满足似乎无穷无尽地在蔓延着。
翌日,侧厅内裁缝日夜赶工,一室的花裙绣袄重重堆叠,异宝奇珍随处搁置,满屋珠围翠绕,将这寝室映得金碧辉煌,宛琬抚过凤冠霞帔,珍珠滴宝嵌金丝,倒是富贵气派只是触着有些扎手,她倒忘了这可是皇上特许只有嫡福晋才能穿的命妇冠服呢。终于选定婚期,皇上亲自下令,成婚规格参照纳娶嫡福晋仪式,纳采礼、问名礼、纳吉礼、放定礼、纳币礼、请期礼、亲迎礼、合卺礼、庆贺礼、赐宴礼,十大礼仪缺一不可。消息传出,雍亲王府中的女人们是个个真心欢喜,一连数日,雍亲王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送礼之人络绎不绝,皆由福晋亲手料理,赏银从重不从轻,其风光隆重简直更胜当年王爷纳福晋那会。
隐隐的乐声传来,宛琬摇椅至窗前侧耳聆听,她腿坏了倒也好,省得她再练穿那‘花盆底’鞋了。只可惜因这腿须半夏同她一起走,虽她说她的命都是她救下的,可总是要拖累她了。
耿碧瑶扶着她屋里丫鬟玉竹撩帘入内,才一进门便对着宛琬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照她成婚时该提点的地方,见宛琬淡淡的,也不起劲,她倒也不以为然,依旧热情不减,瞧着那满室耀眼生花的绫罗绸缎,乐得合不拢嘴,不住口的说:“这可都是皇上的恩宠呀,是咱府里的面子,虽说照十四爷这般宠你,那边府里什么没有呀,可你姑姑说了,这嫁妆轿子毕竟是从咱们雍亲王府里抬出去的,可万万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着笑话,一切可都是拣最最顶尖的置办呢。”
玉竹拾起挂着的罗裙啧啧叹道:“这朱红云缎颜色可真叫好看,这种正红最是难染,着色稍有不慎,可就偏紫了。看这镂空印花定是夹缬的,所上之色就算日晒水洗也不会脱减半分。还有这寝衣的丝可是黎族进贡来的,最矜贵不过了,从养蚕、缫丝、扎花到靛染、漂洗、去浮,没个一年时间可成不了一匹纱,穿着冬暖夏凉,用来做寝衣最是惬意不过的了。”
听凭她主仆二人如何一唱一和的赞美,宛琬只是置若罔闻,淡然处之,好不容易等这两雀儿走了后,年佩兰倒又进来了,她递过一锦盒于宛琬,让她打开瞧瞧可喜欢。
宛琬无奈只得打开一看,里面是块无暇白璧,最奇的是上面生成一对红绿鸳鸯,红似朱丹绿似翠,怕是外邦珍宝,宛琬欲退还与她。
年佩兰忽就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宛琬,你莫要推辞,从前我不知道你的事,言语中多有苛词,现福晋都告诉了我,你原也是和我一样有苦处的,唉,不提那些了,从前的事你若不介意了,便只管收下。”
宛琬一怔,觉得她这话里象是另有玄机,便做出欢喜样收下那锦盒,小心套问。
“可你总算好呀,也算是一有福气之人,十四爷那是多疼你,必是不会介意的。”
“可男人过了新鲜哪有不介意的?”宛琬愁结道。
年佩兰愣了愣,旋即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你瞧,我嫁进这府里几年了,竟是一子半女也没生下来,虽然王爷嘴里没说什么,心里难保不怪我。你年纪轻轻竟不能再受妊,日子久了,只怕也。。。。。。”
宛琬听得有些呆了,也不知和她东拉西扯了些什么。待那年佩兰走了出去,半夏进来见宛琬脸色煞白,忙近前轻轻问道:“格格,你是怎么了?身子是不是又有些不舒服了?”
宛琬随口应道:“我要去胤禛那。”
半夏听了,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推着她到四爷书斋这边来。
两人到了东院,半夏掀起外间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只有李青听见帘子响,从小阁间跑出来一瞧,见是宛琬,忙说道:“正好福晋在爷屋里,我这就去传。”
宛琬伸手拦住,“不用了,我自个进去吧。”
李青想是宛琬,便也没再跟进去。
福晋将十四阿哥的放定礼单和她拟定的嫁妆单子递于四阿哥过目。
四阿哥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十四弟那里什么没有,要你这样热心帮她准备,再说也未必用得上。”
福晋难得反驳道:“他那有是他的事,总不能亏待了宛琬。”
“爷,我看宛琬心里总闷闷不乐的,要不要再进宫去求求德妃娘娘?”福晋试探着说道。
四阿哥一怔,淡淡道:“不用了,再多说只怕适得其反。”
“可爷,宛琬她已不能受妊了,现又瞒着她,还让她留着念想……她也太苦了,爷,咱们是不是对宛琬太过无情了?”
四阿哥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沉沉说道:“我何尝无情?她因我而不能受妊,我知她心意,也有心迎娶。只是世事不尽如人意,如今也只能务求施得其当罢了,她就算再难过,等日子久了也就好了。”
宛琬听了这席话,如万箭攒心,那酸甜苦辣的味道,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慌忙退了出去。
李青见她很快出来,有些诧异,宛琬勉笑道:“我才想起来,今日药都没吃,只怕等下爷问了又该挨骂,我先回了等下再来,你别和爷说我来过了。”
宛琬停在湖边,湖面平静得像一面临照的镜子,看着岸边那样艳丽的春色投于湖中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意。
她想了很久很久,就算走,就算一辈子再不能相见,她也总想知道,难道他只是因为她为他挡了那一箭,无法再生育了,他才会那般对她,她不知道她这到底算不算是涸辙之鱼的临死挣扎呢。
宛琬才一入院,便见胤禛急得满院乱转,屋里屋外的来回踱步。
待得丫鬟、婆子们推她入屋里,两人一时竟无语。
半响,胤禛自背后环住她,道:“宛琬,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她垂着睫毛,贝齿咬得下唇发白,停一停,强笑道:“我还能走到哪儿去,屋里有些闷,去荷塘那透透气。”说着眼角渐渐濡湿了。
“宛琬,你今日的药都没吃,我让她们重热了下,快喝了。”
宛琬难得痛快的一口喝干,舔了舔唇边的残汁,尝到唇际渗出的血腥味儿,反而觉不着苦了,幽幽道:“胤禛,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胤禛接过药碗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胡说什么呢?好好的整日瞎想。”
宛琬的身子轻轻抖了下,“那我怎么整日要吃这么多药呢?”
她自言自语道:“哦,是补身子的药对吧,你以前说过,我又忘了。胤禛,十四阿哥把放定礼单给送过来了,彩礼很重呢,怕是要把他那府都给掏空了。”
她以为他总该反驳,结果仍是没有声音。她实在是问不下去了,她总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其实她早就清楚,他们俩便象那一同溺水的人,互相牵扯着慢慢逼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每一分用力的纠扯只会让他们陷得更深一分,终有一天他们会溺死其中,共同灭顶,不如放手,各自生活。可他为何要这般残忍,就连一点念想也舍不得留给她,这样也好,她便再无牵挂了,可心口却还是攒心般痛,宛琬一时之间万念俱灰,她在他心里到底算是什么,他如何到这时候还不肯跟她说一句真心话,种种念头在她心中颠来倒去,总是心灰。
“宛琬,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你只要相信我便好,”胤禛伸手为她拢上发丝,涩涩道:“我还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待着等我。”他又有些犹豫,沙哑的开口,“相信我,等以后就会好了。”下垂的眼睑完全遮掩了他眼中的情愫。
他转身走了,他的表情是那样的疲倦,宛琬痴痴地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稳健的步伐,步步走出她的视线。
他让她相信他,是,她该信他,再深的痛等时间久了就会好了,她相信了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她总是相信他的,却惟独没有去相信书中那个盖棺定论的他。
宛琬喃喃道:“胤禛;你不累吗?每天都要伪装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违背心意的事,你这样难道不累吗?”
她伸手扯过红色嫁衣,静静地抚着流光溢彩的霞帔,忽拿起了剪子,“哧”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