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大掌一挥拍在宋席远肩上,“什么看见没看见的,当心莫踩着脚下满地珠子被绊倒才是真的。走走走,都散了吧。”
宋席远倔强地抿了抿唇角,将绢帕往我手中一塞,对爹爹作了个揖告辞便转过身一撩衣摆,踏着那满地如霜银珠几步走出厅堂。
盖着喜帕的新娘被陪嫁的丫鬟们一左一右搀扶了下去,仅余一堂人声……
一夜辗转,梦见的不是枷锁脚镣,便是皮鞭蜡烛油,醒来时东方天际未白,我擦了擦满额头的冷汗披衣起床,唤了绿莺将我床头的匣子抱上,又从厨房里热了些饭菜装了一食盒,二人趁着蒙蒙亮的天色便直奔城角重犯监牢而去。
站在青砖砌成的森森若卢狱口,我紧了紧身上大氅,将面上纱巾掩掩牢,踏入监门。监门内正冲眼帘的是一面囹圄照壁,转过照壁便是接连拐四个转角、五道门约摸一人多宽的甬道,每一转角皆有一名狱卒把守,我自小便懂得那有钱能使磨推鬼之理,饶是这些狱卒个个满面凶煞似牛头马面,也抵不过薄薄一张银票,绿莺捧了我那匣子散财童子一样天女散花,果真一路通行无阻所向披靡直抵内监口。
不想这最后一道关口的看管之人竟是个油盐不浸的铁面判官,一上来便道:“里面所押的裴大人乃抗旨重罪,非普通囚徒,没有朝廷的手谕,一律不得放行探监。这位小姐还是请回吧。”
我一声嗤笑道:“这位官爷莫要与我打官腔,如若真须手谕,又如何会让我一路畅通直达此处?”一面朝绿莺使了个眼色,绿莺立刻又加了两张银票。
眼看着那牢头盯着票面上的字数两眼荡漾出一抹光,一抬眼却仍旧摇了摇头,坚贞道:“朝廷有律,大小官员一律不得收受贿赂。其他狱卒我管不着,我却不能违纪。”
我心中又是一嗤,连皇帝陛下都带头收受了宋席远五百万两雪花银的贿赂,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路歪下来,不想到这小小牢头处竟是个正的不成?
我索性抱过绿莺手上的匣子,一下打开敞在他面前,任由他取,那狱卒眼睛都看直了,只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与你实说了吧,有人放了话给小的,不管小姐给多少银两,只要不让小姐入内探监,便出双倍于小姐的数。故而……”那人几分窘迫嗫嚅。
“何人放出此话?”我一时急了,逼问他。
那牢头踌躇半晌,看我又胡乱抓了锭银子塞到他手上,方才犹豫扭捏道:“宋家三公子。”
宋席远?
我一楞,旋即磨了磨后槽牙,眼看着就要进去了,不成想竟然碰到这拦路财神……我当下只觉头顶生烟,恨得直想跺脚,立时三刻转头带了绿莺原路返回出了监牢。
绿莺看我在若卢狱外疾疾来回左右盘桓,开口道:“小姐,不若去与三公子说说。”话音未落,便被我当下立即否决。宋席远的脾性我最是清楚,莫看他平时一副洒脱逍遥的公子哥儿模样,较真起来比头蛮牛还倔,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半点不肯通融转圜,现下他既吞了秤砣铁了心要与我作对,与他说又顶什么用?
正一筹莫展之时,不料横空冒出一人,对我抱拳道:“沈小姐请随展某入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功夫了得的展越。真真天降甘霖,好一阵及时雨。
我吩咐绿莺在外面等着,那展越当下便领了我绕到若卢狱后面,闪入那牢狱灶间一旁的柴房里,搬开一堆柴火抹开蛛网后赫然露出个半人高的暗门,我跟着展壮士猫腰入了这门在伸手不见天日的通道里七拐八弯行了半日,就在我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了的时候,终于出了那霉味冲天湿气极重的猫儿洞,眼前一片阴森森的铸铁栅栏牢狱竟叫我觉着有那么点豁然开朗的意味。
我捶了捶后腰不经意问起那通道是做什么的,展越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直言不讳道:“挖了藏尸首的。”
我登时后背寒毛齐刷刷立起。
又听得展越面不改色心不跳补了一句:“我猜的。”
呃……这展壮士果真与众不同,连说个笑话都叫人这么回味无穷,我不得不配合着干干笑了两下。
“何人?”此时,内室之中一个来回巡视的牢头已然瞧见了我们,面色一变,手中大刀一拔便要上来,展越亦同时长剑出鞘指向他,我眼明手快拿了张银票上前一个精准戳在那牢头的刀尖上,“我们是来探监的。”
所谓兵来将挡,官来财腌。但见那狱卒收回刀子取下银票看了看,立刻春风化雨露,和气道:“探几个?”
我道:“一个,昨日夜里送来的那个。”幸得宋席远只收买了看门的,还未收买到这内牢之中。但见那狱卒爽快道:“好说好说!这位小姐随我来。”二话不说便将我领到个石牢外开了门放我入内,展越和那狱卒皆留在了门外。
牢中四面石墙逼仄,任凭外面天光大开,此间却无丁点光线泄露,唯有墙角处一个火盆里烈火正旺,哔剥作响。地面铺了干草,一人绢袍吉服一身绯红背靠石墙坐于干草之上,闭目垂眼,怡然入梦。非但无半分锒铛阶下囚的落魄,倒有几分出尘脱世眠竹荫的安逸。
我揭了食盒盖,将里面饭菜一样一样取出在一旁桌上摆好。继而,蹲下身,面对面看了他良久,但见火焰的光影在他脸上起起落落,一双远山如黛的眉下映出宛如月汐的涨落,我伸出手,用指尖滑过那眉骨沿着玉柱鼻梁慢慢描画而下,用仅有我一人听得见的声音缓缓道:“你如今亲也被劫过,婚也拒过,可是圆满了?”
倏地,我的手被一把擒住,对面之人双目打开,竟是清澈非常,无丁点初醒之朦胧。
听得他道:“不圆满。尚有‘抢新娘’一事三年之前未得去做,叫我悔入骨髓锥心痛楚至今。”
我挣了两下,非但抽不出手,倒似水藻缠身被他越握越紧,只得将头转向一旁,不再看他。
“妙儿,我知你怨我,从当年离开裴家那一刻起便怨我。”裴衍祯揽过我的后背,将我抱入怀中,动作柔和,却有种让人不能推拒的震慑力道。
“我不怨你,我谁也不怨。”我埋首在他胸口闷声道。
“可我怨我自己,无时不刻不埋怨自己当年为何不能决绝地抗旨辞官,乱伦便乱伦,被世人诟病不齿又如何?只要你我夫妻鹣鲽情深,又何惧人言。孰料,一步错,步步皆错,三年前当我听闻你答应宋席远的求亲之时,我恨不能……”我被他抱在胸口,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温柔似水,缓缓而过,相反,箍着我的后背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叫人窒息,我一个嘤咛出声,方才让他稍稍放松寸许。
我自他心窝处一抬头,正对上对面墙上悬挂的狰狞刑具,斧钺、铁锯、榜笞、拶指、皮鞭……还有许多我连见都不曾见过的凶器,不知是锈迹是血渍,在通红的火光中闪烁着冥殿的森冷。再一低头,却见裴衍祯后颈一道红肿的划痕,延伸不知尽头,在苍白凝脂的肌肤上触目惊心,我身上一个激灵扫过,寒澈入骨。
“他……他们对你行刑了?”
我慌乱地推开他,伸手便去解他胸前襟扣,手上却克制不住地颤抖,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盘纽,我却怎么解也解不开,最后竟不知从何生出一股蛮力用力一拉,将那盘扣绷断在地,方才扯开他的衣襟。
火光下,一片白玉胸膛轻轻起伏,不见丁点瑕疵,我又慌乱褪了他的衣裳,翻过他的后背再看,除了那道红肿,亦无其它伤痕。
裴衍祯转过身,声音似有几分哭笑不得,“妙儿,那是我被蚊虫叮咬的抓痕。”
我楞楞看着他,抽了口凉气,两串水珠子不能克制地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却再也停不住,我伸手捂住了口,压住那些将要从喉头破门而出的抽泣哽咽。
裴衍祯面上一怔,旋即伸手硬将我捂口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十指交叉握入他手心之中,反反复复唤着:“妙儿,妙儿,你怎么了?”
我忿然甩开他的手,用破碎不全的声音断续道:“你拒什么婚逞什么英雄?你……你要抗旨……早先为何不抗?既然……既然三年前不曾抗旨,如今怎么又来抗?……你做个循规蹈矩的臣子服从上面的安排便好,你好好地娶了那秦家小姐,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有何不好?……你知道不知道,抗旨是死罪!……死罪……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颠颠倒倒,语不成句,我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些什么,全凭着一股莫名气力撑着。
此时,却听裴衍祯口中逸出一缕轻烟般喟叹,竟似从未有过的欢欣满足,顾不得上身未着寸缕,舒展手臂便将我轻柔拥入怀中。
被他这般一叹,我只觉身上真气尽散,游丝一线在他胸口低低抽泣道:“我不想你死……”
裴衍祯抱着我轻轻摇晃,用手一下一下抚过我的脊背,哄孩子一般低吟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妙儿莫怕,莫怕。我还要与你白头偕老到齿摇发落同椁而眠,如何敢这般年岁便去赴死?你还记得我那面裴家祖传的免死玉牌吗?至多削官为民,并不至死罪。”
烩鲢鱼?掌勺人?
负责主婚之宫人一刻也不敢耽搁,飞鸽传书,另派快马加鞭,“两江总督裴衍祯抗旨拒婚”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分别从天上地下嗖嗖传到了京里。太后娘娘当场悲恸非常,声称对裴衍祯失望至极,皇帝陛下拍案震怒,直言裴衍祯此举乃藐蔑皇权,视天家威严于无物,实是无可救药,非午门斩首示众不足以平其滔天怒火。然,念在裴家祖上有恩于皇室,皇恩浩荡网开一面,故而“仅”收回免死玉佩,削去裴衍祯两江总督一职,充入庶民,此生不得再入朝堂为官,以示惩戒。
我自裴衍祯被投入大牢次日探过一回监后,直至他出狱再没去过一回大狱。宋席远更是自那日婚典之后至今杳无音讯,再没在沈家登堂入室出没过。
沈园之中初夏渐至,除却灶间新添了个厨子,树梢尖卧上些破蛹而出的鸣蝉,倒也无甚变化,依旧有条不紊千篇一律地日复一日。
爹爹前些日子忙着去北边跑丝绸,脚不沾地,今日好容易歇下来,全家人齐齐陪着在前厅吃晚饭,顺道听爹爹说些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丫鬟们陆陆续续将菜肴羹汤端了上来,一道拆烩鲢鱼头恰恰摆在了宵儿的面前,但见汤圆垂着双乌目,鼻头微微皱了皱。
本来依我之见,这鲢鱼是极好吃的,肉质松嫩头多腴,佐以豆腐鸡丁一烩焖,真真不愧淮扬菜系之榜首。然而,宵儿自小便不喜鱼腥,丁点鱼肉也不肯吃,也不晓得像谁,我后来揣摩了一下,怕不是汤圆在我腹中是因着一碗鲜鱼汤给催出来的,故而天生禀性便厌弃这腥味,这般一想,多少心下几分恻然不忍。平日里爹爹不在家时,各院都是分开用饭的,遂,我也不强迫汤圆吃,还特意吩咐过厨房莫给我和汤圆住的院子做鱼。
爹爹却不同,最是瞧不惯小娃娃挑食浪费,每回家里聚宴,必会督促着孩子们荤素搭配各样菜都要吃些,若是挑三拣四必定要惹怒他老人家,手心少不了挨竹板。当年,我和两个弟弟都挨过打。
家里厨子皆晓得汤圆不吃鱼,又怜他这般白嫩细弱挨不得罚,故而每逢爹爹在家聚宴之时,皆是能不做鱼便尽量不做鱼,用些其它精巧菜式抵挡过去。总归爹爹常年忙碌,在家这样正正经经吃饭并没有多少顿,故而至今汤圆倒也没挨过爹爹的惩戒,家里人也都不晓得汤圆不吃鱼。
只是,家里新近聘了个厨子,虽然一手厨艺了得,态度也极是温和,不似一般伙夫那样被灶火熏得脾性暴躁火急火燎,家中上至姨娘下至鹩哥饮食皆经他一手料理尚且游刃有余,然,千好万好独有一点不好,有些一意孤行,非但不将我莫做鱼的嘱托放在心上,反而屡次气定神闲温文劝我:“天下珍馐数鱼鲜,小孩子尚在长身体,鱼肉最是滋补。”平日里执意往我院中送些鱼便算了,毕竟我可以替汤圆吃,今日全家齐聚爹爹在场,居然也做鱼……汤圆此番定然逃不开受罚。
我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让人把这鱼给撤了,转头却见汤圆跪在牙板透雕葡萄纹饰的圆凳上,一手撑着理石台面,一手不甚娴熟地举了银勺一反常态戳上那鲢鱼,划拉下一大片鱼肉。爹爹虽开明通达却讲究长幼有序,家中用饭皆须长者先动筷,小辈才能跟着开始吃,汤圆此举当下便叫爹爹眉头皱成个大大的“川”字。
我正待将汤圆抱下来,却不意汤圆矜持地将那剔下的鲢鱼肉遥遥送入一旁爹爹的碗中,甜甜糯糯道:“爷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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