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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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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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多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算是打招呼吧。

走在路上,虎子以一种轻视的口气说:“他(姐夫哥)肯定不会去吃,不跟人来往,来往了还要还人情,他舍不得。一分钱都看得可紧。你知道他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至少百十万。这我可有数,这些年他们是只进不出。不吃不喝,不和人来往,一门心思挣钱。他们现在还在老市场卖菜,比我生意还好。儿子上大学,重点大学,还想着要在农村给儿子说个人(给儿子找老婆)。真是不知道咋想的。”

和虎子、二哥在他家门口的面馆吃饭。突然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和司仪的唱喊声,跑到门口,看到一群穿白色麻布、戴孝帽的人正跪在饭店门前的路上,低着头哭泣。队伍最前面放一张四方形桌子,桌子四周用布撑起来搭成小房子模样,里面放着一张老年妇女的遗像。一个中年妇女正趴在桌子前做哭泣状。执事的人拿着喇叭喊着,大家起来,再跪,再起来。过一会儿,在几个唢呐手的喇叭声中,几个人抬着放遗像的桌子和那桌饭,孝子们跟在后面,继续往前走。

葬礼的执事像玩笑一样,看到我照相,对着我,摆弄着姿势,又以夸张、表演式的声调喊着各种口号。年轻一辈有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人的,有四处张望的,有相互交谈的,很少专注于葬礼本身。唯有那个中年妇女扶着桌子在认真而悲怆地流泪。在城市的车水马龙和机器的嘈杂声中,葬礼变得轻浮、陈腐,毫无尊严。没有大地、原野的背景,这些仪式成为无源之水。

人家不要咱

再次回到虎子的出租屋,我很想再碰到他的姐姐,或者去和她说几句话,我一直被她沉静的温顺所吸引,但虎子和二哥却很不积极。虎子家姊妹四个,在虎子来西安站住脚之后,两三年内,他把他们都弄到了西安,也卖菜,同住在这个村子的这栋楼里。但说也奇怪,这么近,姊妹们的关系却不十分亲密,也没有吵架,即使过年过节,也很少在一起吃饭、聊天。以二哥的观点,其他姊妹不满意虎子太喜欢与人交往,尤其是过往的老乡,牵扯太多,花钱手太大。虎子老婆则意味深长地说:“反正别想在她家吃个饭。”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19)

快言快语的她先说了他们来西安的经历。

“俺们来西安都快二十年了。1992年收罢苞谷来的。女儿红红一个多月,我抱上来了。娃儿(儿子)一岁三个月,留在他外婆外爷家。我卖菜,女儿跟着我,冬天可冷,我弄个小被子一包,抱上去,立在火边烤着,冻哩浑身发抖。

“那两年多可怜,下午去咸阳蹬一车菜,来回得六七十里,七八百斤,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到家。早晨五点多就得到市场。一车能赚二三十块钱。风里来雨里去。当时觉得不错。

“中间三年都没回去,三年都没见娃儿。第四年回去,把庄稼收收,地不种了,给人家,不回去了。好几年,一年都是挣个两三千块钱,就这也行。条件好一点,你虎子哥他们姊妹都来了。前几年生意好,从七点半到十一点半,就不住秤,一天净利润有三百块钱。现在又不行了。弄个新市场,看着可好,市场不行,要钱的地方倒是不少,四块地板砖的地方,一个月九百六十块,卫生费垃圾费又一二百块钱。不干也得掏,就这还得开后门送礼。

“俺们娃儿老埋怨俺们俩,说从小不管他,扔到外婆家。还和他爸吵架,说俺俩对他和红红不一样。我说,房子给你盖盖,老婆给你接接,那还不算稀罕你?那也是形势逼哩,那时候可怜,没办法。要说现在的娃儿们真是可怜,一年到头见不着爹妈。

“后来娃儿为啥不上学?他说,人家上学爹妈跟着,买这买那,我就一个人,我不上了。也是我们常年不在家造成的,贵贱'贵贱:无论如何。

'就不上。我说,你上吧,不行我回来算了,你好好上,反正不管咋着能供起你上学。他又说,好大学考不上,不好的大学上着没啥意思,还不如去学个手艺。也是,好多上大学的娃儿也没见有个啥好工作。他不上就算了。农村人就这样,你上了上,不上就算了。不过还是有距离,俺们也有感觉。看起来父母跟孩子不能离,时间长也不行。这也是打工带来的。

“对西安也没啥感觉。反正就挣个钱,好坏跟咱也没啥关系。要是有一天不抓咱了,那说不定好一点。”

我问虎子:“虎子哥,你挣的钱也不少,咋就没想着在西安买房?现在涨了,又买不起了,有没有点后悔?”

虎子耍赖似的嚷道:“谁在背后编排我?哪挣多少钱?你看我这花销多大,迎来送往,攒不住钱。不过,咱根本都没想过在这儿买房,涨多少跟咱也没关系。反正咱也不在这儿住。”

“那就没有想着老了住西安?”

“打死也不住西安!”虎子以异常坚决的口气回答我。

“都在这二十年了,在这儿待的时间和梁庄都差不多了,还不算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时候都不是西安人。”

“也没一点感情?”

“有啥感情?做梦梦见的都是梁庄。”

“为啥不住这儿?”

“人家不要咱,咱也没有想着在这儿。”

“那多不公平啊,凭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给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钱买个户口也是个空户口,多少人在这儿办的户口都没用,分东西也没有你的。连路都不让你上,成天撵。路都不是你的,那啥能是你的?农村人本来啥也没有,只要能挣钱糊个口就行,没想着啥。对西安没一点感情,清是干够了。一不美(生病)就想回家,咱就没想着在这儿买房子。在这儿再美,就是有保险,也不在这儿。我给你说个实话,要是有吃哩有喝哩,我就不出来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0)

据二哥讲,虎子在七八年前已经有几十万元的存款。当时,西安的房子并不贵,他们完全可以拿钱买到一套不错的房子。现在,那点钱什么也不是了,虎子又一次被甩出城市的轨道。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城市金融的涨落、好坏与他们的内心完全没有关系,他们的内心一直停留在梁庄。我不理解的是,一个在西安住了二十年的人,谈起西安来,竟然如此陌生,甚至充满敌意。但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小环境应该更舒适一点,这总没有错吧。像虎子这样的情况,儿女都已结婚,家里盖了一栋豪华大宅,他们的基本任务完成,生意也不错,应该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住,这样阴暗、憋闷的环境,对身体健康太不利。

“这一片儿都是这样的房子,也实惠。你要是进到正规的家属楼,你出车弄啥都不方便,你想,你拉着一车菜出出进进,别人咋看你啊。这民房干啥都行。咱干这个活也不适应住高楼。就想着在家盖个房子弄得美美哩,将来回家住。”

“看着那好小区,就没想过自己也住那儿?”

“就没想过住那些地方,我感觉,十个有九个打工的都没有想过。不是说的,我那房子在梁庄是数一数二的。城市工人看不起卖菜的,说实话,他们一个月两千块钱,我们随便五千块钱都挣来了。还不受谁管,不过闺女就不一样了。闺女对这儿有感情,人家买房要在这儿买,她同学都在这儿,从小在这儿生活,都有来往。”

“那如果城市也给你三险五金、户口啥的,你住这儿吗?”

“给医疗保险啥的?那也不在这儿,日他妈,给个啥也不在这儿。在这儿奔波这些年,也够了。你看着,只要是做生意的,都在老家弄有房子,主要咱这打工还不是稳定工作,说走就走了。对西安没感情,一回去就心里美。你们梁家兴龙来看我,特意给我说,咱们兄弟将来都要落到家里。住到城市有啥用意?没有三朋四友,空气也不好。它请我住这儿我也不住这儿。”

虎子以一个农民的倔强谈着西安,仿佛西安就是他的敌人,谈起来满腔的怒气和怨气,同时,又因为它与他毫无关系,而不愿去真的生气。

“在城市买个房子干啥?那个消费咱根本养不起,暖气费、卫生费,还有放车子,上个厕所都要钱。农村人都是想着有个温饱就行。做这生意买个商品房没啥意思,连个车都没地方放。

“还有,就说我这腿,在这儿就是治不起。主要是因为这儿医院贵,越是大医院越是贵。稍微大一点的病都回去了。到华山医院,先是挂号,一检查,先让上四楼打石膏,让住院,照X光,让交一万块钱押金。我一听,简直是怕人,第二天就坐车回去了。在穰县一个私人医院看病,总共花了一百五十元。在家里住了二十一天,又检查了三次,说没事,养着就行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回家也没少花钱,可回家高兴,吃饭、喝酒、打牌,也花了四五千。就是多花俩心里美。”

二嫂听到这里,拍着腿笑起来,指着二哥说:“哈,可一样。你二哥六月份回去。回去之前一天小便十四五次,觉得不美气得很,干吃不上膘,怀疑是糖尿病。后来在北方医院检查一下就是糖尿病,人家直接叫住院,说严重。你二哥说自己带的钱少,跑回来了。我看你二哥压力可大,心里不高兴,就说,要不回家一趟,一是治病,二是家里人多,可以岔开一下。”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1)

二哥神情激动,抢着二嫂的话头说:“说到回家,心里猛热一家伙。你二嫂说,不行你回家,我一听,高兴得很,说那可行。回去到穰县中医院看的,那天一吃,晚上马上就好转了。开的中药,喝了九天,中西药一共花了一百八十五元,检查血糖,恢复正常了。又抓九服,一共一百七十四元。这是来西安吃的。咱们那儿医生说,你九服中药吃完之后,长期吃这个药就行,茯苓山药片。药费总共就花了三百五十九元。不过,回家带路费总共也花了好几千,可想着回家就是花多了也畅快。一说回去心里猛一畅快,病感觉立马就好了,感情深得很。家里人也高兴得不得了。不喝不喝,弄了一件酒,喝得一点不剩。”

二哥唾沫飞溅,颠三倒四地表达自己“回家心里清是美”,把自己的好喝酒也归结为“心里美”的表现,惹得二嫂又瞪了他好几眼。但是,谈到回家,她同样激动:“我们几个女的在一块儿说话,只说要回家,前几天都没心干活。只想着回家咋样咋样。说到回去清是心里美气。”

虎子还特意提到几年前发生在西安的一次车祸。同一车祸引起的死亡,同样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姑娘被赔偿的钱不一样,城市姑娘赔三十多万元,农村姑娘只赔十几万元。虎子愤愤地往地下吐口唾沫,说:“同命不同价。你说啥时候能一样?同样的命,硬是不一样。”

作假

梁家正容和老婆在德仁寨的这条街上开了一个小店铺,卖服装和一些针头线脑。我来西安的时候,他回梁庄。他的生意不好,铺子准备转让。我快要走的时候,正容又回来了。他比二哥稍晚一些来到西安,做了很多种生意。奇怪的是,别人做那个生意都能赚钱,他却总是赔钱。先是卖熟肉,卖有几个月,市场查得厉害,不敢做了。接着卖菜,干几年,虎子夫妻两个赚有几十万元,他们夫妻却只赚几万元。正容老婆嫌太辛苦,就改弦更张,开个小店,不用风吹雨打。但是,开了两年多,不赔不赚,再难维持。高大的正容一脸茫然和认命,是那种死受的神情。虎子用一句话总结正容:“他就是胆子太小,啥都不敢弄,啥时也发不了财。”但是,在说到食品如何造假时,正容倒是表情活跃,说话流利通顺。

食品造假我最清楚,我做了几个月,知道一点门道。咱们有老乡做得非常大,赚脓了'赚脓了:“脓”,形容赚得很多很多。

',啥都是假的。假牛肉你知道咋做的?买来死老母猪肉,一煮,一上色,就变成牛肉了。熟肉那花样可多了。都是工业用盐,火硝、火碱,这是发的,发大、注水,可以加大重量。用的化学原料是石红,做肉都兑有马尔福林(福尔马林),不容易坏啊,往外一发,肯定要坏。像肠子一类的,买来的时候是黑的,用硫酸、双氧水一泡,就变白了。你去买肠,买毛肚、海鲜,那白花花的肯定都有问题。咋可能恁白?咱在农村,又不是没见过猪肠子。可是人们喜欢那样子好看的,你真是一点门儿都没有。

家家后面都是一个大作坊,那真是脏得很。放几个大桶、高桶,一百多公斤肉,一点白面往里面一放,一两个小时后,用手一捏,就碎了,就像熟了一样。再稍微加工一下,上点色,就可以吃了。完全不用煮,熟了,可以吃了,你说,这是啥概念?

第一部分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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