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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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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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小柱那回打架是为大姐夫哥打的。打姐夫哥那个人是他们一个村的,他们两家在村里就生过气,在北京那人找人把姐夫哥打一顿。咱们知道之后,当然不愿意了,小柱就喊了咱们梁庄一帮人,那回是清明,年娃儿、老二、老三、老四,咱们这边去八个人,去都拿个片刀,我拿个钢管,没找住那个娃儿,把他们村另外一个娃儿打一顿。

大哥讲到这里,二哥忍不住发出感叹:“那次幸亏没找到那个人,不然,非出人命不可。那时候咋啥也不怕?出去了,就像换个人。都野蛮得很,泼死哩打,好像没个啥约束。”

为啥不干了?我车间主任那个位置被老板亲戚占了,心里有点不顺,刚好又和甘肃一个人闹矛盾。老板看见小柱掂个刀在车间里晃,不让小柱干了,只叫我在那儿干。我给老板说,我兄弟是为我的事,你把我们钱一清,我们一块儿走。这是1995年的事。

回来干农活不行,关键是不挣钱。在梁庄停有半年,又去北京。小柱和老三原来一直在北京,当过保安,也到化工厂打过工。我看他那儿空气不好,才把他弄到家具厂。当时听小柱说在煤厂干活时摔过一跤,里面有个下水井,摔住腰了,好些天没起来,估计是怕有啥事,工厂就不让他干了。后来又干过刷漆,也没见过戴口罩。生病估计都与这有关。

从北京借的钱,六百块钱,直接来到西安。和我在北京挣的反差很大,但是我就满足了。没人管没人整,自由。我是1995年阴历九月份来的,就没有动。整整十六年,一直没有动。我没有投资,投资不起。那真是出住力了。二百斤的包,毛毯包,往楼上扛,一包一块钱,一口气扛了十六包,最轻一百六十斤,最重二百三十斤。那还是信任咱,才让咱扛,不是那个人还不让你扛。

现在少出力了,比原来多挣钱了。钱还是不够用,一块分十块都不够用。梁东上学,一年四千多学费,再加上吃喝,一年一万多。先上大专,又上本科,上了五年。你大嫂一年到头吃药,至少得几千块钱。家里人情世故也大,行的人情多,我是一人挣钱全家人花。

不过也有高兴事。200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梁东给我发了个信息,你看,我给念念:“圣诞将至,不知你又和佳友们到哪儿去畅游?无论你在哪里,请别忘记了我对你的深深祝福!”我回了四句:“佳节美景无心游,披星戴月健康路,挣钱为儿完学业,是为父的大任务。”

今年,梁东在郑州要结婚,买房需要四十多万,五十多平方米,四十万,吃人啊,还说是在郊区。你说咋办?好不容易供出来,还得管,你说不管行吗?就他那工资,多长时间能攒几十万?我给他借了八九万,还借你万科三哥三万块。儿子又给我发短信:“亲爱的老父亲!儿子让您受苦了!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却仍然让我那五十多岁的老父亲出力!受苦!心里很受伤!”我看了心里也难受啊。说实话,就咱们这个收入,供一个两个大学生,这个家算完了。

大哥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一边拿出他那个破手机给我翻看他二儿子梁东给他发的短信和他回的短信,喃喃地念着,一边摇头、诉苦、叹气,可是那语气中却带着骄傲、炫耀和软弱。三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删那三条信息,就他那个破旧手机,他得花多大功夫才能留住那三条短信啊。最后那条短信是2011年4月17日发的。儿子心疼他,这使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9)

二哥一直白着眼瞪他,不时拿纸塞到大哥手里,口气很冲地说:“赶紧擦擦,流啥眼泪。”转过脸对我们嘟囔着,“大哥大嫂有些偏心,稀罕老二娃儿,想着老二在郑州过得好,将来能指望住,啥钱都贴给老二了。”

没想到大哥听见了,大声嚷着:“我偏啥心了,梁峰能顾住自己,家里房子都盖了,老二啥也没有,不指望我指望谁啊?”

将近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大哥醉醺醺地站起来,说得走了。他住的地方离这儿有将近十里地。二哥也没有留他住下,因为他的三轮车电瓶晚上必须充电,另外一个替换电瓶还放在家那边。说好了,明天下午再过来。二哥已经打电话给韩家虎子,韩家虎子听说我们来了,激动得很,说不做生意了,明天上午就过来。我说我们到他那边去,他一定要先过来看我们,然后,再把我们接过去。我知道,这是礼数,表示郑重。

抢劫

第二天早晨,二嫂带着我们去梦幻商场和健康路转了一圈。刚刚和大家聊上,二哥电话来了,说大哥已经到德仁寨家门口了。二嫂笑着说:“你大哥可真难得,一般是舍不得耽误拉活的。”回到二哥家里,很自然,我们谈起大哥前段时间三轮车被扣的事件。没想到,不是简单的被抓被罚再放人的事情,大哥组织了一场示威,很有现代英雄的意味。这与大哥喝酒就哭的软绵绵形象颇为不符。喝了酒的大哥开始讲事情的经过,隔壁一些老乡也陆续过来二哥家聊天凑热闹。十一点多的时候,虎子和他老婆也过来了。在梁庄时的虎子是一个瘦弱内向的年轻人,现在,依然瘦削,但神情活跃,开朗异常。虎子的左小腿用几个厚厚的木板夹着,外面缠着一层层的布,走路一瘸一拐的。一个下雨天,虎子上车下菜,滑了下来,小腿骨摔断了。

我记哩可清,6月23日早晨不到六点半的时候,我就骑到了华清立交桥,那是俺们这些拉三轮的最警惕的地方。我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快六点开始走,到那个地方最多十几二十分钟。那个地方车少,又有一个大斜坡,挤你好挤,是他们作案的好地方。看见三轮车,里面装着黑狗子的大金杯车就开始往路边挤,挤成一个三角,把人车圈住,看你往哪儿跑!逮人可好逮,一般是女的抱住车哭,男的死拉住车不放,嘴里还跟他们论理。论啥理啊,明知道没指望。蹬三轮的,十个有九个都被抓住过。

一到立交桥下,我就习惯性地心跳加速,想着加快油门,赶紧骑过这一段。可是,怕鬼鬼到。金杯车不知啥时就跟着我了,把我往里挤。要是年轻那会儿,我就非闯过去,跑了就跑了,不行轧死算了。现在老了,不敢了,一犹豫,就被挤死了。他们下来一群人,最少七个人,就一个穿警服的,其他都没穿,把我车子往那儿一拦,把我钥匙拔了,也没亮警官证。他们抬着我的车就往金杯车上扔,我肯定不放手,我想着他是抢劫的(那也是骗骗自己),我死不放。我记哩可清,金杯车车牌号最后三个数字是×××。我不放手,我说你们反天了,也没有证,凭啥抓我?他们坏得很,把我的电瓶箱打开,想把我的电瓶拿走,三轮车最值钱的就是这电瓶。幸亏我平时都锁着,他没拿走。我护着车,死死拽着,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放手。这是我的车。那五个人连拧胳膊带拧腿,把我胳膊都拧肿了,又死死掰我的手,硬是把我掰开了。把我用手铐铐住,扔到金杯车里。我又挣出来,拿胳膊去拦我的车,他们抱住我,其中一个人死捋我胳膊,胳膊当时就麻了。他们把我的车抬上车,门一关,又把我推出去,赶紧跳上车也跑了。我在后面追一截儿,骂了一通,也没啥用。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10)

回来一看,妈呀,胳膊肿得像萝卜一样,铐手铐的地方皮都溜了一层。你看,这都十来天了,还肿着,上面的皮也脱着。日他妈,得用多大劲啊,是非要把我车弄走不可。

后来我就去找“托儿”,我打电话以后,他说你等着,过一会儿回来,说,老梁,你这个车不行,拿不回来,一点希望没有了。人家说了,你太犟了,还敢还手?还敢打我们?就是不给,如果不犟,三百四百,就可以拿回来。并且,人家还说了,反正没开票,就没有这个车。你说,当时他们连抓带打,把我三轮车抢了就跑了,上哪儿开票啊?他们是想把我的车昧下。连等三天,还是不给。又等到星期六,“托儿”回过来话,人家给不了。我是想着,掏点钱算了,哪怕多花俩。我准备了五百块,给我们队长老张打电话,老张问完之后,也这样说,人家坚决不给了。

我打了三次《都市快报》热线,接通了,人家也说,我给你联系记者。但是,始终没有人来。

我日他妈,我气啊,我这个车子值两千块钱,要是买个新车至少得三千多块钱。我又准备了七百块钱,去找“托儿”,给人家说,你再去说说,我多掏几个钱,把车赶紧给我,耽误一天都是一天的钱,咱耽误不起啊。平时“托儿”肯定是行的,因为我们给他的钱,他要和交警分成的。可是这次就不行了,估计是抓我的人有领导,我骂住人家了。我去停车场看我的车,他们把电瓶箱都撬开了。看来真是想黑我的车了。我又去找“托儿”,我拿一千块钱,说都给人家,到时你的再给你,看行不行。“托儿”回来说,那不行,人家是不认这个账了,要黑你这个车了。到星期一早晨八点多钟,我还在给“托儿”商量,我舍得花钱。咱不想闹,想着还是挣钱重要。

星期一早晨九点多,我给你二哥打电话说这个事儿,我说不行了,咱们到交警队门口去,看能不能要过来。老二一听,马上联系这儿的老乡们。几个邻县的老乡都去了,我想着二十多个都中了,后来,去了五十八个人。包了三个面包车,人家人情得很,只要个油钱。我们把平时拉车的那个布衫子脱掉,都穿的平常衣服,省得人家说三轮车夫又在闹事。

站在交警队门口,大家都举着手,喊着“还我车子”“还我天理”。声音不大,稀稀拉拉的,但也是口号。我差点哭了,想起了我在军队里喊过的口号。最后,我对大家说:“今天这个事,我老大一人承担,天塌下来我顶着。”

刚好一辆小轿车进去,抓我车的那个人就坐在车里,他也抓过别人的车。人们都说,就是他,就是他。车上那个人吓得脸发白,说不是我,不是我。俺们在交警队门口站有两个小时,才开始没有人理俺们。到了十点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多,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围在门口,里面的车都没法出来。他们顶不住了,开始派人叫我们进去。他也害怕,本身他这个事是违法的。我说,俺们不进去,叫你们大队长出来说。

后来,就把俺们叫到门卫室,说商量商量。我和老二进去。说是不罚钱了,叫我补个停车费。我说,我不补,你当时抢我车时,为啥不开票?那个大队长就在门卫室的里面,就是没出来。我离门里面近,听见他们在说,“我正在接待”。可能是上面领导在问情况,他们也害怕。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11)

最后,车停了六天,让我交六十块,罚四十,总共一百块。停车场那些人都和交警串通一气,他们为了挣这个停车费,专门找黑狗子去抓俺们。从托儿、队长、交警,连停车场的人都想拔俺们一根毛。这社会还有没有公道?

车算要出来了。老乡们也心情好,耽误了一上午没干活,啥话也没说。后来,咱们那儿的中间人说,请大家吃顿饭吧,才开始说每人拿一盒烟。我说行。后来在华清路吃的饭,一人一瓶啤酒,一碗拉面。大家都呼呼噜噜吃着,开心得很。连烟、油钱、饭,算下来,总共下来花了一千多块钱。吃饭时我说,今天高兴,心里舒畅,树活皮,人活脸,咱也算争口气。

前几天,就是上星期六早晨,连出了两起事。先是咱们裴营那儿的老乡红星,早上五点多的时候,车叫黑狗子抓走了。没多长时间,一个人开着大三轮机动车,拉着满车桃,没有牌,交警开着车把人带车挤到华清立交桥路边,把车挤倒了,那个人的腿也轧断了。他是长安县的人。那人桃子不要了,只喊“救命”,看的人可多了。最后还是红星开着那个三轮机动车把那人送回老家。人家感激得很,送红星很多桃子。

真是三轮车逆行了,违法了,还是干什么了,抓住你也行。你走得好好的,他都过来抓你。当时也开过会,我还问过,有事没事,俺们这蹬三轮车的算不算违法?人家说,你好好走,没人管你。但是,我就是好好走着被抓住的。

有办法了还是回家。有钱了,啥事都办完了,我就走。在家里,没人敢说这个那个。在外面挣个钱真难啊。那两年叫别人让路,敲一下车上的杠子,让人家让一下,人家开口都骂。谁都想骂你,都觉得你是下等人,可以欺负你。可偏偏咱们穰县人不吃这一套。那都是打出来的,跟电影上一样,都是砖头乱飞。都是想着你是蹬三轮的,好欺负你。

“托儿”最坏,两边吃,势力大。专门替三轮车夫要车,得的钱两边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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