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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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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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很快回转过来,三里地,对于他们这样的熟手来说,就是十来分钟的样子。在健康路拉车的全是老乡,说话没有丝毫障碍。王二年不停地拉他的同伴过来,让我和他们聊天,“都是自己人,问啥都行”。和梦幻商场一样,他们对我的出现很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而当我要给他们照相时,又哄笑着纷纷躲开。最后,大家聚拢在一起,站在三轮车的旁边,后面的人站在车上,有几个年轻一点的还摆着姿势,照了一张集体照。照片里的人个个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其中一个双手插进裤袋里,刚好把酱色马甲揽到后面,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他双眼含着笑意,凝视着镜头的外面,脸庞方正,轮廓清晰,儒雅而威武。

流转

下午四点钟,收工了。大哥、二哥和二嫂蹬着三轮车,载着我们,浩浩荡荡地回德仁寨。大哥二哥都铆足了劲儿,晚上要和父亲喝一场。二哥更健谈些,几杯酒下来,打开了话匣子。

1991年、1992年的时候在河北、安阳都干过,咱没技术,年龄也大,只能出苦力,挣不来啥钱。小柱(大哥二哥的小弟)、咱们韩家几个人在河北邢台铁厂那儿干活,我就去了。是翻砂,环境差得很。一堆堆铁在地上烧,铁末子乱飞,我们用铁锨扒拉,又烤又烧,每个人都像鬼娃儿一样,嗓子成天像被烤煳了一样,受罪得很。我忘了我是干一个月还是不到,反正没拿到钱。我给小柱说,走,咱必须得走,这活干不成,到最后非死人不行。厂里坏得很,去之前还得先押两百块钱,工资也是好几个月结一次,就是防止你提前跑。最后,我和小柱走了,押那个钱也不要了。韩家几个娃儿还在那儿干了一段,后来也走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5)

小柱还在安阳那个啥刨光厂干过,也是铁末子满屋飞,噪声大得很。就是把自行车、手电筒打磨成光哩。声音一直响,刺耳刺心,我听着头都晕。在那个厂里,小柱一直流鼻血。小柱十几岁都出门,受住亏了。

1993年阴历六月,我来西安。在健康路“蹬脚”(拉人),拉货,当时是人力三轮车,六百六十块买的新车,利民牌。早晨四五点钟就得起来替出摊的摊贩装货拉货,咱租的房子离人家出摊的地方三里地,过三府湾,到健康路二里多地,单趟六七里地。然后再回来,再出一家。一早晨帮人家出四五个摊,晚上再帮人家收摊,来来回回,百十里地,挣八九块钱。一车货都是七八百斤、千把斤。我是捡轻省的,再轻省也有三百斤。租的房子最多十个平方米。咱们梁家年娃儿当时还在这儿,我们在一块儿干。住的地方脏哩很,都是收破烂的,烧那个电线乌烟瘴气的,难闻死了,见天'见天:每天。

'早晨三四点钟都烧东西。

那时候我的想法是,一天挣五块钱,一个月挣二百块钱都行。干有两年,慢慢一次涨到两块、三块,后来,一天能挣一二十块钱,那时候不出税,但是,没有牌照,出来得晚了,被看见了,二话不说,罚三十块。把车子收了,在煤厂里搁着,在治安办开个票,先罚二十五元,到停车场再交五块钱。经常被罚,票刚开罢,出来又罚。都是派出所下面的合同警干的事儿。后来又出了一个事儿,三府湾村子不让俺们这些三轮车走了,那是必经之路,必须得从那儿过,人家要俺们办通行证,也是想要钱。有一次,我送红伟回家,刚从车站回来,三府湾村里治安办的人从厕所出来,提着裤子把我叫住了,罚我六十元,要我办证。你说,邪得很,估计他是专在厕所盯人,也不嫌臭。

从南窑地、余家寨那边拉被套到城西农村去,是1995年的事,有几十里地,上午十点钟去,下午四点钟回来,三十里,二十块,那还是认识了才让蹬。我记得可清,那是过过秤的,拉过五百斤的、六百斤的。拉回来累得很,浑身都散架了。还拉过摩托车,两个三个的都装过,千把斤,嘉陵牌的,从大雁塔出发到另外一个地方,估计得有二十里,十块钱,一个摩托车五块,这是1994年的事。这还是虎子认识经二路那边的人,才让我去拉这活。

1995年和1996年,还在铁路上干过活,南窖地我们房东的女婿做私活,俺们早晨帮人家出罢摊,回来就去铁路干活,帮人家挖地下的电缆线,晚上回来再收摊。那个人不给钱,就是剩点电缆给我们,我们拿去卖,一米都几十块钱。那时候咱三十四五岁,正能干,一天到晚干,也不觉得累。那年挣哩最多,往屋里捎四千二百块。那两年挣过一千多、两千多的。你二嫂说挣不来钱不让回家。

1997年开始干生产队长,孩子外婆死时我回去,一埋罢,叫我当村长。那时候一个月干队长是四十块,还是欠账。想着当个官怪厉害,多少人争还争不到,人家主动让我干,那我肯定干。当队长管交提留,交公粮。那二年,交提留可是重要得很,那时候是以队里名义借高利贷,一个队得交几千块钱,好像都上万。队里把多出的地再赁出去,再还高利贷。社员们少分那点地,起个名叫“预留地”,咱们北岗地几乎全卖完了。一年四百八十块,两年九百六十块。干了几年,2000年,才不干了,没意思。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6)

2000年,和你二嫂去新疆摘棉花,南疆阿克苏,八九月份,去一百天,摘一斤四毛钱,手快能摘五六十斤,手慢的四五十斤。挣有一千多块钱。那儿蚊子多哩很,“南疆的蚊子,伊犁的蝇子”都是有名的。蚊子多哩很,钻过蚊帐,爬在脸上,脸都爬满了,得不停地用手拍,早晨起来,脸都扇肿了。

后来又在阿勒泰那儿,种哈密瓜,你二嫂的姐、嫂子、妹子都在那儿,打一天药,一天十几桶,下来肩都磨破了,摘、种、锄,黑瘦黑瘦,干一年下来,俺俩挣一万。

第二年去克拉玛依,打井,一个月一千块。一个月后,库房里让我回来看库,觉得我人老实,倒料、装装、码码,活还不算多重。但是,井喷的时候不能睡觉,整夜对料。你二嫂在那儿挖树窝,种草,摘花。干到十月份,活干完了。

春节买票回家难死了。白天上班干活,到黑了去火车站排队,硬排半个月,最后买的还是站票。总共挣有万把块钱。发誓再也不去新疆了,受罪哩很。那二年算是把罪受完了。

小柱是2001年阴历三月十九黑晌去世,二月初五那天生病。他骑车子去上班,路上突然就昏倒了,当时去青岛医院,都想着镀金厂有影响,光亮他们在电话里还在说想到北京找咱们老乡去告状,意思是厂里的责任,看能不能赔偿一些钱。我们也打听了,咱是外地的,打官司根本都打不赢,第一经济不行,第二也没有那个人,找不到有权力的人。人家还说小柱有先天性心脏病。净放屁,活这些年也没听说他有这病。从青岛到南阳,还是梁贤生弄个车送回到咱们穰县医院。

俺们到南阳车站去接他时,脸都不像样,蜡黄,人都没劲走了,梁峰和光亮搀着他,腿都直不起来了。在医院时,大便都发腥,拉的都是血汤子,最后转成并发症了,内脏全都坏了。当时花三万两千多块钱,姊妹们都出钱。都是借的,那时候挣哩少,出来打工都只是顾住家。

2002年你大婶去世,是食道癌,发现时医生诊断已经是晚期了。一直吃不下去饭,到最后忽然通了,喝茶轰隆下去了,一下去马上就不行了。那是七月二十七,死时六十八岁。人好,也可怜。一辈子没管过家,都是奶奶把着钱。

2005年又去新疆种哈密瓜,说是不去了,不去不行,那时候想着梁磊(二哥的儿子)要上大学,一年要好多钱,中间这几年家里事儿多,花销大,没存住一分钱。俺们是六月一号去的,十月份回来直接到西安,那年不行,在新疆没挣来钱。磊子考上重点大学,高兴得很,就是为学费熬煎。记得那年学费是三千八百块,开学走时连学费都拿不出来。俺们都没回家,在新疆挣钱,你福伯在家到处借,娃儿是自己去上的学。2006年又去克拉玛依,去一年,在井队上仓库上发个货,你二嫂在绿化队里干,我一个月七百块。十一月份又到西安了。过来就再也没走了。那年去最亏了,这边健康路生意好了。出去跑跑都不如健康路,这个钱是活钱,自由得很。到那边端人家饭,受人家管,拉三轮挣这个钱不受气。

为娃儿上学,俺们奔波的地方多得很。

这儿的生意最好是正月间到五一、六一以前,五一中间有十来天一天能挣二百多。六月到八月十五以前生意淡。每年从八月二十日以后,生意好哩很,正好学生娃儿上学,买书包、笔,衣服也该换季。生意好的时候,我们俩一个月能挣七八千,邻居这家俩人年轻,出狠力,一个月有时能拉上万块钱。在这儿拉人最认熟人,来来回回,就都认准了。现在我记不住人了,原先还行。不过,现在是电动三轮,轻松哩很,车子一发动,就走了,也不出力。比种庄稼强多了。穷人也有穷人的快乐。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7)

在梦幻大商场,俺们每年要交三千六百块的管理费,如果你没交钱,就不让你进;在健康路,一个月一百块,还得给黑钱。健康路管三轮车的队长,不交黑钱就办不来牌照,明的一年要交两千两百五十块,暗地里还要交一些,逢年过节还要去看他,烟啊酒啊一年下来也得四五百块钱。去年办牌照,我以为不要钱,就去了,人家说:“恁容易,那你不给王哥弄条烟?”日他妈,明着讹钱。还是底层,他们欺负你。他一年至少挣几十万块钱。俺们办回牌子至少得给他两百块。往上报二百把车子,实际上至少四百把车,这暗藏的二百把车的钱他和所长分了。不是我好说,日他姐,要是健康路在咱们吴镇,那钱不都挣疯了。

二哥说到“挣疯了”,大家都充满向往,连声附和:“那可是,那可是。”仿佛大哥二哥真的回到了吴镇,也做了那里瞒外骗的车队队长,真的“挣疯了”。场面很是滑稽。

晚上八点左右,二哥邻居的那对夫妻也回来了,加入了谈话。

二哥问他们今天咋样,男的说不咋样,他拉了八十几块钱,老婆拉有四五十块钱。二哥对我说,这已经不少了,这是淡季,他们俩是有眼色人,才能拉这么多。邻居夫妻看起来很年轻,一问,和我同岁,是吴镇南头一个村庄的人。他们来西安十年,两个孩子,女儿十三岁,儿子九岁,都在吴镇读书,爷奶在家看着。隔一两年,暑假期间孩子会来西安住一住。今年孩子们没来。女孩子大了,不愿意坐三轮车跟着父母到处跑,要不然,就得待在家里看一天电视,没人玩、没人管,连饭都吃不上。

没有想到,大哥比二哥还善喝。喝醉了的大哥满脸通红,一会儿低头叹气,一会儿抹着眼睛,流下了眼泪,长叫一声:“我的日子不好过啊。”二哥非常不屑:“哭啥哭,就你贱眼泪多,人家都不难,就你难。”哥俩一直是呛茬儿说话,这是兄弟间惯常的说话方式。

我1958年生,1976年1月份,十八周岁,去当兵,在郑州当警卫兵,属于郑州警备区独立一团,四年兵,农村娃也没啥机会,也没钱送礼,当几年就又回来了。那时候长哩年轻,个子高,精精神神,是个“圣人蛋”'圣人蛋:爱卖弄某方面的能力、不合时宜的人。

',转业回家,每天早晨还跑步,从王家出去,绕着北岗地,跑十来里,坚持了两三年。为生活,啥小生意都做过,收过废品,收过塑料,卖过鞋底子、凉粉,宰过羊。一只羊赚十块八块钱都高兴得不得了。

1992年上北京,小孩他姨夫在那儿搞装修,我刚开始也是在搞建筑,帮小工,一个月我记得好像是六七十块钱。干几个月,我看这个活不行,太苦了,就想走,厂里不给我工资。老三万科当时在北京当保安,他们去了两个人,穿保安服,才把钱要过来,就这还欠一百多块钱。包工头是河北的,钱清是'清是:真的是,的确是,强调之意。

'不想给了。

小工不干了,自己找了个厂,搞铁焊,才开始去给师傅敲敲打打,后来自己干。我自己又换了个厂,到家具公司,学气焊、电焊,自己摸索着学,咱不是笨人,很快就学成了。在那儿干了二年多,当车间主任,那时候一个月都千把块钱,最高一个月拿到一千六七。这是1992年、1993年的事。这钱在当时都不得了。后来,小柱也在那个厂干,他主要是帮着搬木头原料。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8)

你哥、小柱那回打架是为大姐夫哥打的。打姐夫哥那个人是他们一个村的,他们两家在村里就生过气,在北京那人找人把姐夫哥打一顿。咱们知道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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