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清和善贤义福
心静顺意有圆满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0)
正墙下面的长柜子上,毛泽东像的正下方,并列摆放着几个塑像:黑红脸的祖师爷,拿柳枝净瓶的菩萨,圆脸团笑的财神爷,红脸长须的关云长。前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的香还在袅袅生烟,香炉脚下散放着一些二十、五十、一百的人民币。柜子左边,放着贤义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善事多做,德心永存”,还有崭新的线装本的《弟子规》《道德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土五经》等。柜子正前方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个黄色的蒲团。
正屋右边的墙上贴着满满两排奖状,全是贤义儿子国品上学得的,演讲奖、三好学生奖、学习优胜奖、竞赛奖。这还是梁庄的习惯,孩子得的奖状,全部贴在正屋,让外人看到,也让孩子有荣誉感。
里屋靠墙摆着他的钢管床,几根钢管焊接而成的一张大床,非常简陋。靠窗的桌子上放着毛笔、砚台和竖立的笔架,已经落满了灰尘。最鲜明的是他床头的那幅白底红字的太极八卦图,阴阳图下面是两行红字:
阴阳平衡之谓道祛病消灾真奇妙
整个房间基本上是一种混搭风格,政治的、宗教的、巫术的、世俗的,有些不协调。按通常的理解,它有点神神道道的,思路不清,可以说是乱七八糟。贤义给我们倒水,所用的茶壶、茶杯上都刻有佛家偈语;房间一角的电脑里,也播放着梵语的诵经声。这房间的一器一具他都刻意渲染一种神秘的氛围。但是,贤义是如此坦然,他的神情是如此明朗、开放,他对他的贫穷生活如此淡然,他对事情的独特超然理解又使得这几种相互冲突的事物融洽地相处在一起。
前几天讲了,那些年我干了不下一二十种活儿,啥罪都受过。最后身体也垮了。没办法,开始学《易经》。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看、学《易经》,学生命预测,2001年开始正式学,全是自学。每天,我在家练字、研究、诵读,我发现诵读能够帮助理解。我做了很多读书笔记,自己学着画图,琢磨,慢慢有些收获。《易经》太精深了,我学这十来年,只是学了一点点皮毛,但是,对老祖先这方面的知识、体系有大致了解,天干地支阴阳、命名学、命运测算、占卜,也多少懂点。慢慢大家都知道我了,就有人来找我。我一直在家里,没有上街摆摊。也收费,谁有钱,给一点,没钱免费看。现在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反正也饿不死。这几年起的名字就不下几千个,光咱们梁庄人就起了多少名,你哥们生娃儿,生完都给我打电话,我给他起哩名。我起完都忘。有当官的来找,开着小汽车来请我,去到办公室给他们看桌子、椅子的摆位,都说我看得准,说得有道理。我是谁来都行,不因为你是当官的就格外对你好。不过,有些当官的确实信这个。
当官的主要是来算官运,算自己能当多大官;穷人来算命大部分是因为穷,遇到难事、冤屈,走不过去那个坎。
四五年前,一个妇女,农村的,丈夫死后,到我那儿算字。她写个“难”,叫我测,我说哩很准。我说,你这是遇到灾难了,骨肉分离,她当时就哭。说这是我们当家的死时给我留的字。我就一直从心理上安慰她。我说你们感情肯定好得很,有“难”才有担当,丈夫死了,你的孩子还需要你,你自己也得好好活,活好了才有意义,丈夫死了,自己就不起来了,他走了也不安生。农村男的死了妇女都可怜。半年以后,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死。说在村里雇人干活,村里人,连婆家人都风言风语,感觉活不下去。我在电话里一直劝她,打有四十多分钟。我一直说到她说我不再死了,我要好好活着。这是具有代表性的事情。我自始至终没有要她的钱,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都行。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1)
其实我主要就是和人家聊天沟通,有点像心理学。心理疏通,再结合具体的命相。我从来不唬人,说算命咋样咋样。算命不都是迷信,是真有道理,是“数”,有规律的,大至宇宙运行,小至一户一宅的建造。外国不是有星象学吗?你学老祖先的这方面知识多了,就发现,它们是一个道理。不过,就是有道理,也是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现在真信的人也少得很,只听结果,不问过程。再加上我自己其实也没有吃透。我这些年吃亏吃在学的东西太少了,如果我高中毕业,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些东西硬是看不懂,悟不透。我不想靠这个赚钱,但实在是没办法。按我的想法,我的生活要是过得去,我就专门搞研究。
我现在开始学佛信佛,学着念“阿弥陀佛”,听佛教的歌,天天高兴,学着高兴。春节替人家写对联,开个光,人家高高兴兴走了,我也可高兴。你看,《金刚经》说得多好,我给你念念:“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这是啥意思呢?就是说佛度了无数的众生,但心里没想着我救了哪个人,若是想了这些,就不是真菩萨了。这是一种胸襟,非常谦虚,咱做不到。“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金刚经》说什么呢?就是老老实实做人,吃饭穿衣睡觉,做人要通,不要老想着自己对人咋样、别人对我咋样,这样,就是福德无量。
到现在,我反而把钱看得很淡,每个人不是只为家里服务,你到这个社会,是为社会服务,你得有一颗服务的心,只有利人,才能利己。所以钱真的不算啥,除了为生活所迫。我现在心态就是这样,给别人说说话,把自己的理解讲给别人,确实能给别人带来一些益处,我就高兴。
咱们穰县有个大学毕业生,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就来找我,他在学校还学过心理学。他说自己在社会上遭遇到不公平事,怨恨社会,怨恨人,一直没找到好工作,感觉精神上有点问题。我给他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你为啥不满?你看到大家的不完满,其实,这正是你要面对的。你不能光想着怨社会,不论哪个社会,都不是完美的,都有毛病,不能光怨,越怨越是啥也做不好。你得想自己能做点啥,没做到啥。你去面试,你准备好了没有?你要是准备好了,啥都很好,别人还不要你,那是他的损失。你到别处再来,肯定会走过这一难的。我给他讲了两个小时,他高高兴兴走了。这几天还在给我打电话,感觉开朗了一些。
贤义特别愿意说,愿意把自己的精神体验和生活轨迹分享出来。他似乎没有看到我们猎奇的和微微轻视的眼光,我们想看什么,他都非常认真地给我们看,并且认真地讲解。讲解他写的对联、条幅里的字,给我们演示他如何敲木鱼念“阿弥陀佛”,教我们唱佛教的歌。讲到激动时,又拿起《金刚经》给我们读并且进行一番解读,他的解读并非一种佛法式的解释,而是加入一些务实的和世俗的东西,这可能不太符合佛教的“不住相布施”,但是他的语气非常平和,眉宇间有某种安静、超脱的气质。这一安静让我很迷惑,仿佛这里面隐藏着遥远的过去和历史的信息。这是贤义的信仰、生活方式,是他对生活的某种古典式的理解所带给他的。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2)
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兄弟贤仁一直斜睨着他的哥哥,略带嘲讽的表情,遮掩着他内心对哥哥这一生活方式的严重不屑。当贤义念“阿弥陀佛”的时候,贤仁把脸别了过去,他似乎有点脸红。说实话,我也只是尽力遮掩着我的猎奇之心和强烈的怪异之感,以一种看起来严肃的态度倾听贤义所说的一切。在心底深处,我是带着一种嘲讽,还有模糊的轻视来看贤义的。他的伯父曾经是一个算命者,就是我前面所说的黑瘦形象,他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村庄的人都认为他是唬人的、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他的伯父也始终保持着某种神秘,不让我们这些孩子接近。
贤义的儿子,成绩优良的高中生,倒是没有任何羞耻感。他把父亲所有的一切都拿出来,让我看。我让他给父亲的日记、读书笔记和算命器具拍照。他搬个小凳子到院子里,一张张地摆,一张张地拍,完全是一种积极学习的、外向的、健康的心态。在这一过程中,贤仁十几岁的儿子一直在打游戏,没有听到我们的任何话语。贤义和儿子的关系非常好,很得意地讲自己到儿子学校里面参加家长会的情形。因为儿子是优秀生,贤义作为学生家长代表上去发言,他上去给大家先鞠了一躬,然后,大讲小孩的心理和人生的理念,一下子震住了大家。大家都说有这样开明的家长,怪不得国品的学习品德这么好。
贤义的小家庭温暖、健康。言谈举止、态度,都呈现出一种开放性和光明性。相反,他的姊妹们,尤其是和贤义的神情及与生活的理解相比,却似乎少了一重空间,一重光亮的、开阔的空间。他的姐姐梅兰,十九岁就从农村来到城市,成为一名工人,还差点当上厂长,不知为何,以我突然和她接触的直觉,她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麻木,没有未来、没有更高价值,只有现在,只看到她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则没有她关注的事物。还有秀兰嫂子,似乎外部世界的变迁与她都无任何关系。
这一切或许与农民身份无关,而与人的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的狭窄有关。
传统
那几天,我也看到了工作时的贤义。街边一家香火店,经常请贤义去给一些佛像、饰品开光。坐在大大小小的佛像中,贤义看起来更加消瘦,给人的感觉干净、清爽、不事张扬。他坐在店里的沙发上,帮买家请神像,为那些小饰品念经、念咒,眼睛微闭,念念有词。有一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肃穆,这种肃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太陌生了。
我和他一起去主顾那里,看他如何给人家算命、看宅子。认真勘探过房间方位和房内布置,问明生辰八字后,贤义开始运算,一会儿闭目掐指,询问顾主,一会儿又用笔计算,一些符号不断出现在他的小本子上。他非常严肃、认真,旁观的几个人都不自觉地进入到某种氛围之中。我对生辰八字的内在逻辑一点也不懂,也有本能的拒绝心理,但是,贤义以一种特别家常和世俗化的语言去阐释顾主名字的好坏、房间方位的对错,不故弄玄虚,并且,他指出的很多方面往往是印证一些常识,你即使不信算命,平时也可能在不自觉地遵守和回避。他的另一个重点就是让顾主淡然,凡事想开,“做人要通,不要老想着自己对人咋样,别人对我咋样,这样,就是福德无量”。这种印证和达观的主张也让主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很舒服,也能够接受他所讲的命理的东西。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3)
贤义非常讲究养生,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烟,他认为这是尊重自然,是一种修炼,和他所学习的八卦、《易经》相一致。内心清洁,才能够真正体会《易经》和佛道里面的意义。在他心里,他把这些对自我的规约看作是对某种神圣规则的遵守。
毫无疑问,贤义有点民间术士的味道,阴阳五行、算命测字、占凶问吉,很有神秘色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最多的地方。贤义的房屋像一个五彩拼图,有一种奇怪的炫目之感,生硬、幽默、后现代,几者不伦不类,彼此犯冲,又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互不干涉,最后统一在墙壁上。它们之间的黏合剂不是贤义高深的道行,而是他对生活有类似于信仰的理解和他温暖、朴素的家庭。他对他所学习的传统,《易经》、佛法也许有所掌握,却也隐藏着一种本质的误解。但是,这一误解并没有妨碍贤义得到清明的智慧和对人生、人世的透彻理解。
20世纪30年代,张爱玲曾经在散文《中国的日夜》中描述道士的形象,“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极传神地道出了中国传统生活的失落。道士、道及背后一整套象征体系都被迫成为“一钱不值的过去”,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它是完全不协调的和被否定的。“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地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条黑菊花徐徐开了。”张爱玲在彼时感受到的震动,无疑是因为这一形象背后很深的象征性,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早在中国现代性发展之初就已经开始发生巨大的断裂。挽着头发的道士、穿着长袍的和尚、躲在街角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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