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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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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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3)

这么多年过去,在准备去南阳了解贤生家的城市生活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回忆过那一场景。回到梁庄,我听到的传说仍然是贤生家发财的故事,我没有把我在南阳遇到的情况给大家讲,从来没有,村里去南阳找过他们兄弟的人回来也没有讲过。后来,有一年,我在村口碰到二婶,当时她已经严重发胖,她正在路边歇脚,喘着大气,旁边放着满满一篮白色的、晶莹剔透的鸡蛋,我当时的感觉是,二婶家真的很有钱啊。我的记忆把和贤义的那次相遇过滤掉了,留下的仍然是贤生出走、全家发财的神话。

也许,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神话,我担心这个神话被打破。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有关贤生和贤生家的神话是梁庄的希望,是梁庄对外部世界想象的最远边界。

房檐滴水窝窝照

2011年7月28日,我们从穰县出发到南阳去找贤生一家。

路还没走过一半,贤生的大妹梅兰就打来好几个电话,问到哪儿了,说是早晨八点就在秀兰嫂子那儿等着了。上午十点多钟,沿着梅兰指示的路线,我们从南阳武侯祠前面的路口开始向右转,再向右,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一个菜市场的路口。梅兰站在那里。这是贤生在南阳的家,南阳市郊的一个城中村。

梅兰,我印象中是二十岁左右的她,苗条、秀丽,一头自来卷发。她离开梁庄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非常瘦,显得有些憔悴,脸的左部可能做过手术,左脸颊下部完全凹陷下去。彼此相见,大家一阵相互感叹和惊叫,梅兰带我们往村里走。道路狭窄(这是许多城中村的共同特点)、弯曲,早年的规划在各家长达十几年的私搭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房子是一家一户的独门院子,但是却形状不一,一层坚固,二层、三层潦草简单,很多家外面都有一个简易的外挂式铁架楼梯。

一个身躯庞大的老年妇女正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洗衣服。看见我们的车进来,手从满盆的白沫中拿出,甩了甩,又在白短褂上使劲擦了擦,艰难地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笑。是二婶,我已经又将近十年没有见她了。二婶更胖了,脚浮肿得厉害,脚上的黑色圆头厚底凉鞋被粗壮的腿压得扁平。二婶嘴巴张着,看着我们笑,说不出话来。我们五个人从车里下来,车门关上,她还在往里面看。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咋,你爹没来?”我们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把老头儿给忘了。人家和二婶是老革命老伙伴,也有多年的话要叙。

贤生的老婆—秀兰嫂子,非常热情地把我们往家里迎。她还是长发(那一头披肩长发在当年给梁庄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随便束了起来,胖了,原来的长圆脸宽了些,眼神、表情都表示她非常健谈,并且急于给我们留下好印象。

院子里非常暗,没有一丝光。正屋亮着灯(这是将近中午十一点钟,外面是煌煌烈日),阴沉潮湿。贤生放大了的遗像挂在侧墙上。正屋两边各一个房间。右边里间也开着灯,秀兰嫂子把我们引进去。同样是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有一个小窗户,却是堵死的,没有任何通风设施。她的儿子在房间的角落里打电脑游戏,我们进去的时候,秀兰嫂子让他给我们打招呼。他扭过脸来,和她的妈妈极像,脸色苍白,戴着牙箍。他一语不发,转身去打游戏,再也没有抬起身,直到我们出去吃饭。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4)

从院子到这三间房里,整个空间完全封闭,没有任何光、任何空气,黑洞洞的,再加上无处不在的贤生的黑白相片,让人无比压抑。

刚坐下不久,梅香也来了。她在开出租车,听说我们到了,把客人送到地方,放了空车就回来了。梅香一点也没变,胖胖的,笑眯眯的,粗声大调。贤生的大弟贤义也来了,他现在是算命仙儿!二婶已经眼泪汪汪地说起卖房的事,在那几天里,她说了无数次,先是叹气,接着说,都怨我没材料,光想着卖房,没想着老了咋办??话没说完,眼泪就开始往外涌。言语之中,她的悲伤和悔恨还不只是死后没有落棺之地,可能也与她这样轮流住儿子们家的不自在有一定关系。

贤生是这家的老大,主心骨,是一个个把姊妹们拉扯到城里的功臣,在这一过程中,秀兰嫂子也功不可没。因此,身为城里人的秀兰嫂子在言谈之中,总不忘强调自己为这个家所作出的贡献。

妈啊,哪发财了?听谁说的?才开始认识梁贤生,那真叫穷啊!他来南阳,是因为他小叔,当兵转业回来在南阳一个厂里当个保卫科科长,就把他叫来。他小婶嫌他们家穷,就不让他去家里。那还是俺们俩才认识的时候,估计是贤生想着叫我知道他也有一门好亲戚吧,把我带到小叔那儿了。和她小婶在厨房择菜时,她悄悄对我说,这一家穷得很,你可想好啊。当时,俺俩还没有定下来呢,她这样说,就不怕贤生说不来老婆。这么多年,俺们就去过一次,吃过一次饭。小叔还行,小婶可势利得很,穰县来的穷亲戚,根本不让去。

贤生是在床上躺着突然就脑溢血了,不会动了。2008年10月3号,晚上。他好喝酒,好朋友,为这个家操心太多,伤住身体了。

当时贤生在工艺厂上班,一个月二十几块钱,还不够吃饭。年下到我家走亲戚,俺俩去买东西,我说我掏吧,他就让我掏了,也不让一下。原来是他口袋没一分钱。他自己倒腾个小生意,卖服装,卖文具,啥都干过,不行。

1988年4月22号,玻璃店开业,是从别人那里接手的,属于厂里的。承包这个店,连给厂长送礼的钱都没有,我记得可清,是到小卖部赊的东西。贤生去送礼,可作难了。请人家吃饭,也是赊的账。从这儿站住脚了。玻璃店主要装饰配件、板画、大匾,店面可大,几百平方米,五六个营业员(当时称“待业青年店”),生意最好时开过两个分店。

这房子是1987年盖的,当时就挣了六千多块钱,全部花完,还借俺妈一些钱,才盖起来的。你二叔连一分钱也没有,还光向他要钱,啥事都要钱,买个化肥都得来南阳要钱。

跟着你二叔就得癌症,1991年得癌症,一检查就是晚期。就来南阳住着,住在这间房里,秀丽,就是贤义老婆,她和贤义住在左边那间,秀丽照顾他。俺们几个都在玻璃店住着。

这个店为啥赚不住钱?开始都是一无所有,后来挣点钱,家里一起起的事,一个个姊妹接着来。来了之后,吃喝不说,要说老婆、要出嫁、要盖房,都是事儿,店里挣的钱统统都是顾这些事了。只觉得姊妹们都到南阳市了,要相互照顾。为姊妹们的事儿,成天和人家喝酒,没有一天不醉的,说他他还骂我。你说,咱孤身一人,不靠喝酒,靠啥撑起来。

贤义1990年在梁庄结的婚,俺们把钱给老掌柜'老掌柜:对一个家庭家长的称呼。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5)

',让他在家里操办。俺们在这儿把亲戚喊上,租个大巴车,还弄个小车,排排场场地回去了。贤生说咱们结婚时没有排场,让贤义结婚排场一下。回来后他们俩就住在俺们房子西头,爹在东头我们现在住的房间里,俺们住在店里。1993年4月22号贤义他们才搬走,住了三年多。贤义生娃儿请客,最后,我把礼单、钱都给秀丽,想着她人生就这一回。

这些年,姊妹们来来去去,就不断线。只要姊妹们都来南阳,过哩好就行,没想着啥。贤仁订婚时都没给我们说,他生他哥的气,认为俺们不管他。他1997年结哩婚,是在贤义那儿结的。你二婶不愿意了,哭着说他哥不管他了。你看,稍微不管一下都不行。

梅香来估计都是1991年了,也在店里干。当时房子涨价,生意不是太好了,别的地方也都开类似的店。我们又开了几个小店。不管赚钱多少,不敢有事。紧接着贤义盖房。又把梅香打发(结婚)了。俺们这边开去俩车,浩浩荡荡过去了,看着也排场。

你贤生哥好玩车,就又买个车,自己出去跑车。给人家当司机,还跑长途,也可累,不过,那时候干这个的少,也挣了一点钱。接着,又买了一辆好的。后来俩都卖了,一个卖一千块,一个卖两万多。

原来那家玻璃店倒闭之后,在东关又开了玻璃店,贤仁在照顾,后来也不行,就彻底关了。后来,又去搞装修,给人家干活,和主家闹矛盾,他那脾气,说不干就不干了,又赔人家钱。这都到1997年了。店没了、车没了,挣到最后啥也没有。后来就又回到厂里干个事儿,也算是个领导。

房檐滴水窝窝照。俺们咋做的,你们都看见了。俺们要是不好了,他们也自然而然会学会。现在贤生不在了,我把他妈接过来,有人说,贤生都死了,你还伺候她干啥?咱想着,贤生死了,咱还是儿媳妇。她也胖,啥也干不了,都是端吃端喝。前段时间还聚会呢。贤义说,走啊,到俺们家聚会。在贤义家里做的饭。姊妹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也高兴哩很。

其实许多时候,生活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从来不愿正视它。这就是贤生哥的生活,那在梁庄流传了三十年的神话轻轻一戳,就破了。他差点就发财了,但是众多的姊妹是他不可逃避的负担,就像梁庄是他长长的阴影一样;他在这样封闭的房子里住了二十五年,这到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房子,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他的小婶始终不和他来往,因为他还是梁庄的穷亲戚;他也没有办出租车公司,只是买过一辆车,自己还是司机;他更不是黑社会头子,但却依靠喝酒、仗义去开拓他在陌生城市的局面;他并不满意自己的老婆,因为她对他的姊妹们并没有百分之百好,很多矛盾因她而起,但最终,还是他老婆不离不弃伺候他,陪他走过生命的终点。

从秀兰嫂子的话里,我多少可以听得出作为城里人的骄傲和对这一群姊妹们的嫌弃,也可以想象当年这一个个人来投奔贤生哥时她的态度。

梅兰是最早跟着贤生来南阳的—

那时候真是穷得很啊,我和大哥是先后来南阳的。春秋衣裳,就一条裤子,晚上洗洗,白天不管干不干,都得穿。在新华眼镜厂上班,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发第一个月工资,我哥给我买一件新衣服。一个月工资二十一块钱,凭购粮票生活,东西便宜,只是够当时维持生活。买个日常用品都没钱,钱交给我哥,我哥做饭,我下班回来吃饭洗碗,所以我们感情深。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6)

后来能攒点钱,回梁庄时,割点儿肉,买点水果,扯块布,那么远,带回去。我在眼镜厂干有一年,你四叔找关系,把我和贤生哥的户口弄过来,算是南阳人了。要是临时工,肯定说不来好婆家。1984年,经别人介绍,认识了你那位老大哥,是国营工,过去女孩子们找老公,要找国营工,有房子。他们家在老城区,有房子,虽然小,但也有住的地方,解决了自己的住房问题。你老大哥很好,会做饭,做家务,也不爱出去胡玩,现在天工集团,是个技术员。1985年我结婚,我记得可清,那天坐的是北京吉普,后面跟两辆幸福牌摩托。

在眼镜厂干了十年,厂倒闭了才到居委会的。我当时被市里评为“先进青年”“市劳模”,我那时候的证书很多,有一箱子。当时叫我当厂长,我不当,那时候贷款太多,谁有本事当那个破家啊?

粗枝大叶的梅香,连自己哪一年到南阳的都记不清—

我好像是1991年来的南阳,忘了。来一直就在哥家,做饭,接送曼曼上学,1994年结婚。都是大哥一手办的。你那个老大哥是南阳边的,也是乡下,就是离南阳近些。也是穷得很,去了啥也没有。我记得闺女满月时,二哥开着偏三轮去接我挪窝。偏三轮能拉货,多用。开着那个偏三轮,还回过梁庄,回过还不止一次。俺们结婚后,先开饭店,没开成,然后卖菜,也没卖多长时间。后来,又卖塑料用品,到处打游击,干过的活多得很。刚好又认识三轮厂的人,就赊一个三轮车。给人家一半的钱,那时候四千多块钱。三轮开有十来年,才开始不挂牌子,1996年开始要挂牌,只有城市户口才给办各种证件,驾驶证、运营证、行车证。没有城市户口不让开车。俺们就打游击,一会儿被抓了,一会儿要逃,天天提心吊胆。

我成天说,咋农村户口恁倒霉,开个三轮都要抓。后来看不是办法,就拿梅兰姐的户口办一个证。钱一交,手续都办出来,还得找熟人,还是贤生哥找哩熟人,最后才算顺利开起三轮。后来看三轮车不行,都是出租车了,你还在开三轮,累得不行,赚钱也不多。2008年我下决心去考个汽车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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