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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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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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耐了,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付可以想见的一系列麻烦。

早晨五点半。小雨淅沥。二哥和二嫂已经从住处走过来,穿着黑色的大胶鞋,披着雨披。他们推着三轮车,送我们走后,还可以去拉早晨的活儿。下雨的早晨,是他们拉活儿的好时候。我和他们一起走出“如意旅馆”,沿着有些泥泞的小路往街外走,卖早点的小铺已经开门,门口两个漆黑的巨大炉子已经升起旺旺的火,锅里面的油翻滚着,老板娘的脸在这雾气中隐约闪现。雨在檐前滴答下着,滴在同样黝黑、油腻的地面上,往堆着垃圾的街道上滚落。拐几个弯,经过二哥家,经过黑色的网罩起的街面,经过垃圾巷,走过长长的生锈的钢材街,我们和二哥、二嫂分手。二哥、二嫂跨上三轮车,他们要在华清立交桥下拐个弯,才能到另一边。在三轮车的突突声中,他们的身影有点晃动,并且模糊不清。我看着他们在拐角处消失。

我们开始了回程。上华清立交桥,走约两公里的样子,来到浐河上的一座桥。我们下了车,站在桥上,看清晨的风景。

在毫无防备的情景下,我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崭新的、洁净的、华丽的、现代的世界。桥的右边是世园会所在地,2011年5月至10月是展览期。深深浅浅、高高矮矮的园林,一个个修剪整齐的塔状树冠,以优美的弧状在广大的空间绵延。圆形的大花坛、各色的花朵、奇树、盆栽、起伏的绿色草地,它们在大地铺展开去,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干净、奢华和讲究。园林里面的路笔直、宽大,从远处眺望,雨中的大理石路面泛着凛然的光。世园会被看作是西安展示自己国际化和现代化、向国际接轨的重要契机。从此景看来,这一接轨应该是成功的。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6)

脚下的浐河水水面宽阔,桥对面几座高楼竖立,威严、镇静。前面是灞桥新城,各式各样的楼群、立交桥、商场沿路拔起。宽大、洁净的马路,高档、现代的住宅,各种周到的配套设施,全新的商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衣服、珠宝。在清晨的细雨中,西安城,一个洁净、现代而又优美的城市。西安正以迅猛的发展摆脱由于历史而带给它的落后、凝重的面貌。

就像钝器突然击中身体的某一要害,一阵疼痛,我的某一部分记忆复苏了。一股油然而生的舒适感和熟悉感袭来。此时最想做的是回到明窗净几的家中,洗一个有充足热水的澡,舒服地躺下来,放好音乐,好好休息一番。

那散发着异味的德仁寨,怪异的围墙,并不如意的如意旅馆,漆黑的厕所,垃圾巷,钢材街,商场背后的三轮车夫们在瞬间变得恍如隔世,仿佛不曾存在过。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一城市是奥斯曼式'乔治—尤金·奥斯曼,著名都市规划专家,1859年获拿破仑三世委任为塞纳行政长官(相当于巴黎市长),重新规划建设巴黎。19世纪早期的时候,巴黎城区有大量的贫民区,“从1789到1848年,‘捣乱者’每隔若干年就在那里竖起街垒路障,而狭窄的街巷使镇压者的大炮难以到达。所以,统治者对这些‘贫民窟’深感头疼”。奥斯曼上台之后,由于国王的支持,他权势巨大,开始动用国家权力强制性地成片拆迁,据说他“将直尺按在城市地图上,穿过中世纪巴黎拥挤狭窄的街道画出条条直线,创造出了新的城市形式。他推翻一切挡道的东西,让路给林荫大道”。17年内,城市中43%的房屋被强制拆除,“有效地清理了贫民区”。(参考秦晖《城市化与贫民权利—近代各国都市下层社区变迁史》)

????中国的城市越来越具有视觉的美感:超大广场、尖碑、花园、绿地;宽阔的、直线的道路;超豪华的商场;超奢侈的会所、洗浴中心;高度现代化的新城区、工业园、生态园等。即使一个中小型的县城,我们也可以看到超型大道、超型广场和各式各样的园区,标准的现代“景观”。仿佛有一只如同奥斯曼那样的巨手和直尺,在地形图上按下去,“嗤”的一声,于是,遇屋砸屋,逢桥拆桥,遇墓挖墓,即使是百年建筑、刚盖不到十年的小区或大楼,都必须清除,更不用说那些棚屋、非法居住地和“城中村”。至于那些生活在其中的居民、那些租不起更昂贵房子的“农民工”租户,他们到哪里去,则不是要考虑的问题。

????2011年一个轰动的新闻就是,某城市郊区一群养猪户的非法居住地,在一夜之间被拆了。等到回乡过年的农民来到他们的暂居地,已经是瓦砾遍地。他们的锅、碗、桌椅,破烂的箱子、床、被褥,和他们其他不值得一提的财产都被埋在那瓦砾之下。真正让人思考的不是被拆,这在中国是太过平常的“风景”,而是领导强大而又镇静的声音,“政府无此义务,若安置、赔偿,势必后患无穷”。(参考凤凰网)

????2010年10月20日,印度最高法院正式裁决,禁止政府基于各种决策,剥夺街头小贩的经营权利。为了顺利举行贡联邦运动会,给英国人和世界一个美好的印象,印度政府下行政命令驱逐孟买大街上的小摊小贩。小摊小贩们把政府告上法庭,最后小贩们胜诉。判决书说:“与人的自由行路权一样,街头摊贩的谋生权利同样需保障。小贩们诚实经营的自由和尊严也不可剥夺。”(参考《印度高院禁止政府驱逐小贩:谋生权利不可剥夺》,《新京报》2010年10月,)'的,直线的、大道的、广场和主旋律的。它忽略了活生生的社会现状,忽略了那些随机的、还没能达到所谓“现代”和“文明”的存在和生活。现代的城市每推进一步,那些混沌、卑微而又充满温度的生命和生活就不得不退后一步,甚至无数步。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圣经马太福音》

葬礼

2010年10月11日,梁庄的梁贤生在南阳去世。

火化之后,贤生十三岁的儿子抱着骨灰盒回到梁庄。贤生的两个弟弟已经先回到梁庄,在村南头的自留地挖好墓坑,棺材就停放在墓坑旁边。没有自家的宅基地,没有屋子,没有可以停放棺材的地方,贤生是孤魂野鬼了。贤生肥胖的母亲—我的二婶,趴在棺材旁哭得死去活来。按说应该是贤生的老婆哭成那样子的,可是既然二婶哭成那样子,贤生的老婆和贤生那一大群弟弟妹妹侄辈们反而显得不够伤心了。

梁庄所有人都明白二婶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因此也并不去拉她。2004年的春天,二婶从南阳回来,住了十几天,办了一件事情:把老宅的房子卖了。卖完二婶就后悔。那几年,二婶提起这件事就抹眼泪,埋怨自己没材料'没材料:没有主见,没有长远见识。

',把房子卖了,回家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了,将来死了棺材往哪儿放呀?当时,她还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先她而去。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伤心了,而因为自己的愚蠢,让儿子最后连个家都不能回,停在了野地。嘴拙内向的二婶,怎能不哭呢?

周边村庄已经有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王村的老太,八十八岁去世。最后那一年,天天以泪洗面。她的儿子在安徽上班,常年不回来,两个女儿在穰县上班,她轮流在儿女家生活。村里房子多年闲置。有一年,她就把房子卖了。老太太死后,是在野地找的地方。儿子、村人把野蒿砍砍,扎个木桩,搭个灵棚,棺材放在里面。人们说,那场面非常凄凉,走在野蒿茬子上,把有些人的鞋都戳烂了。一群来吊唁的人站在野外,无处落脚。她的儿子对村里人说,早知道是这样,说啥也要在村庄再买块地,盖个房子,不为住,就为老太太百年之时能够把棺材安置在屋里。

帮忙的村人在贤生的墓坑旁边打木桩,扎顶棚,把大块的塑料布蒙在上面,临时搭起一个灵棚,棺材放在里面。又从村里拉出长长的电线,挂上一百瓦的大灯泡。按照传统的规矩,贤生的儿子、女儿跪在旁边,来人鞠躬,儿子、女儿哭着答谢。贤生的儿子对眼前这繁琐的程序一点儿都不了解,显得很不耐烦,倒是他二十岁的女儿乖巧懂事,一一周到地跪谢、哭泣。因为年纪尚轻,也因为常年不在家,亲戚疏离,再加上二婶他们还要连夜赶回南阳,贤生的葬礼,没有响器,没有报小庙大庙'小庙大庙:北方农村葬礼习俗。第一天晚上报小庙,孝子举着草耙,草耙上夹一张草纸,纸上写着去世亲人的名字,沿着村庄,在村头各个路口烧纸,最后,到土地庙或观音庙,什么庙都行,向各路神报到,有一人要去了。现在庙没了,就找一个通往坟地的十字路口,在那儿烧纸,把草耙留下。第二天晚上报大庙,规模更大,响器跟随,烧纸钱、亲戚跪哭,从家里一直到十字路口,再把草耙拿回来。夜里五更天时,直系亲属拿着草耙到十字路口烧掉,亲人正式送走,叫“送路”。第三天早晨下葬,全体亲人都在场。

',没有身穿麻衣白布的孝子和亲属,凄凉得很。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2)

酒席是在德义家办的。德义和贤生兄弟同一个爷。二婶一直坐在坟前,不吃不喝,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才在众人的强拉硬拽下回到德义家。夜里将近一点钟,贤生下葬。贤生的大弟留在家里,处理杂事,二婶和贤生的弟妹侄甥又搭租来的大车回南阳。

人们都说,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来。只是,回到梁庄的地下去了。

贤生是梁庄最早出去打工的人,是最早娶城里媳妇的农村小子,是最早开着小汽车回来的人,也是最早把全家都带出去的人。贤生是梁庄最早出走神话的缔造者。

贤生在梁庄的家,就在我家的左边,两家只有一道象征性的矮墙隔开,彼此干什么都清清楚楚。贤生有个绰号,叫“达得洛夫”。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农村流行一部武打电影叫《武林志》。主角叫东方旭,一个中国武师,他挑战各国拳王,其中一个俄罗斯的拳王叫“达得洛夫”,长得非常雄壮、英俊。当然,最后他也被东方旭打败了。这个电影我至少看了四遍,记住了“东方旭”,但是“达得洛夫”记得更清。因为我们的邻居,二十岁的贤生,长得非常像他。不知道是谁先这样叫他,就叫开了,从此以后,我们都叫他“达得洛夫”。

贤生1982年左右离开梁庄到南阳。那时候,我不到十岁。之后偶尔见面都感觉像见神话人物一样。贤生穿着一件军大衣回来了,贤生带着一个洋气的城市姑娘回来了,贤生一家开着汽车回来了??贤生威风凛凛,我们充满敬畏,不敢近身。倒是二叔、二婶,一如往常地干活、劳作。他的小妹梅花和我年龄最接近,我们非常要好,我每天都到他家去打水,在他家玩玻璃跳棋(是贤生从南阳带回来的),在他家和其他伙伴一起聊天。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家的日子相当不错,有水井、轧面机、各种家具,有三间正房、两间偏房。然后,慢慢地,贤生的一家离开村庄,先是老二、老三,接着是老四,再接着是梅花、贤仁,最后,二叔、二婶也离开了。等觉察到他们全家都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已经师范毕业,在异地的一个乡下小学教书。

梁庄所有人都在传说,贤生发大财了。贤生开大型批发部;贤生办出租车公司,拥有几十辆小轿车;贤生是黑社会头子,黑白两道通吃;贤生的兄弟姊妹都在南阳买了房买了车??围绕着贤生的一切无比神秘,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我脑海中扎下牢牢的根须。

1994年,我在南阳读书。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走,是从南阳到穰县的那条路上,我准备乘公共汽车回穰县。一辆三轮车突然迎面而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也许以为我要搭车。我一看,吓了一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那拉车的人竟然是贤生的大弟弟贤义!他骑着一辆寒酸的、破旧的人力三轮车在拉人,这怎么可能?并且脸上还有一道黑的油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对那黑色的油灰记得特别清楚—斜着从左脸下半部滑过去,前面色很重,后面很轻,是无意间扫上去的—因为它让我证实了他的确就是传说中已经全家发大财的贤生的弟弟。我们非常奇怪而陌生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分手了。陌生而茫然,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的。要知道,我们是最近的邻居啊,整个童年少年天天都要见面。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当时各自的心态。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3)

这么多年过去,在准备去南阳了解贤生家的城市生活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回忆过那一场景。回到梁庄,我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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