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一句话,便如惊雷一般在他的耳边炸响。
他的身体无声地一震,刹那间便是五内沸腾,军帽下的一双黑眸倏地一亮,连呼吸都急促紊乱起来,猛然上前来握住了杭景的手腕,手指都无法控制地发抖,那声音竟是哑的,颤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他在哪?让我见见他,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林杭景心中一阵刀刮过般刺痛,低声道:“他在美国。”
他脸上那极度惊喜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握着林杭景手腕的那只手无声地僵在了半空中,就那样呆呆地站了好久,久到无法克制的失望和痛楚彻底地占据了他的身体,他方才缓缓地说道:“这样说来,我竟是见不到他了。”
她心中酸涩,道:“你一定能见到他……”
他忽地开口道:“他长什么样?像我还是像你?是听话还是淘气?三年前……那现在应该是多高?”他的语气竟然是透着激动的欢喜,也不等林杭景回答他,只转过头去,看着爬满了半边院墙的爬山虎,身体竟是抖得,眼瞳里的光芒也是抖得,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嘴里不住地重复念着,“南归、南归、南归……我的孩子……南归……”
林杭景看着他欢喜失措的样子,轻声道:“他长得像你,我嬷嬷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没有那么像得了。”
他的心脏狂跳的便好似随时都要跃出自己的胸口去,听着林杭景的话,眼底忽然一片滚热,只拼命地攥紧了手指,仰头去看那庭院的天空,深深地吸着气,直到眼底的滚热慢慢褪去,唇角那一抹激动的笑容慢慢地化成悲哀的怅然。
他和她的孩子,却和他连半面之缘都没有。
从廊檐上滑落的水珠打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爬山虎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轻晃,一切都静谧的恍若温暖的幻象,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的满眼眼泪,忽地轻声道:“你不要哭,我知道,四年前是我错,我不怪你,我反倒该谢谢你把南归生下来,我们萧家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剩下他了。”
她闭上眼睛,用力地咬住嘴唇,眼泪顺着洁白的面颊缓缓滑落,他凝注着她,忽地微微一笑,伸手来擦她脸上的眼泪,说,“我说过,我这辈子就怕你掉眼泪,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爱哭成什么样子。”
她含泪道:“你别说了。”
他还是笑着,说,“我倒想问一句,是不是姓林的都是这样爱哭?天生眼窝子浅,拿着眼泪不当数,你再哭下去,我可再没地儿找水晶盘子来接林妹妹掉的金豆了。”
她把头一转,眼泪落下,声音略有些颤,“都什么时候了,还爱这样胡说,你这竟是诚心招着我心里难过。”他便笑,“那我不胡说了,你倒笑一个给我看看。”
林杭景抬头看看他,见他的目光极专注的,她略略地勾了勾唇角,笑得极为勉强,萧北辰却先笑出来,道:“你这笑,竟比哭要难看。”他才这样说着,忽然就咳起来,林杭景吓了一跳,忙就扶他,“三哥……”
萧北辰摆摆手,才要说,“我没……”谁知胸口便好似猛然被重石压中,那一瞬便喘不过气来,咳嗽的居然越来越厉害,牵扯着未愈合的伤口痛得更加厉害起来,他把头一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竟然一下子便跌到了青石路面上去,唇齿间都是血的腥气,耳边是林杭景惊慌的叫喊声,“来人,快来人!”
院子外面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唐起安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总司令!”
萧北辰强忍着剧烈的咳嗽,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看紧紧抓着他手臂的林杭景,他苍白的嘴唇上都是猩红的鲜血,却对着惊惶害怕的她微微地一笑,轻声道:“傻孩子,别哭。”林杭景看着他的样子,心如刀绞,眼泪一径地往下滚落,他却伸手过来,紧紧地攥住了她冰凉的手,柔声笑道:
“用不着害怕,只要你在,北新城在,我就在!”
西线的对峙,便进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颖军与扶桑军都在暗地里紧紧地绷着那么一根弦,知道最后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每日里朝着对方阵地打炮轰炸就成了例行公事,一炮打过来,便是天地一震。
轰——!
中军行辕屋瓦上的积雪被震落下,扑扑地碎在屋舍前的台阶上,惊的院子里晚上归家的麻雀一阵乱飞,因要防着扶桑军的空袭,中军行辕内晚上也不点灯,最多用几根蜡烛,这一到了晚上,前院还好,后院却是暗暗的,只有那月色撒了满地,
林杭景坐在屋里剥莲子,听着那炮声一阵又一阵,她只一颗颗极慢地剥着,摆在桌子上的蜡烛发着幽幽的光芒,她才剥了半碗白白的莲子,就听得里院当值的侍从官“啪”的行礼之声,有人叫,“总司令。”接着就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她依旧坐在那里,知道是他回来了,他这几日赶去三湾塘布防,开会,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她听得他的脚步声,微微一笑,那颗悬定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萧北辰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之色,才一走进来,就闻得满屋莲子的清香,精神不觉就是一振,看着林杭景笑道:“你倒厉害,天还这样冷,你从哪里弄的莲子?”
林杭景站起身,走上前来从他的手里接过外套,挂在一旁,才轻声笑道:“下午的时候跟着郭副官出去,见路边有个老婆婆在卖这个,虽然是隔年的莲子,我也全给买了,正好你回来了,咱们就做莲子粥吃。”
萧北辰坐下来,随手帮着她剥了几颗,忽然笑道:“原来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老婆婆忙乎着卖莲子。”
林杭景看看萧北辰,眼瞳极柔和的,静静道:“无论到了哪一刻,人总是要活着的。”
萧北辰略略一怔,半晌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地剥着莲子,忽听得林杭景笑了一声,“哎,你这人……你这不是来捣乱吗?”他一抬头,就见自己竟是把剥好的莲子扔到一边去,反而把莲子皮丢到装莲子的碗里去了,这样一来,连他自己都笑,“这回好了,难为夫人要给我做一碗莲子皮粥了。”
林杭景忙收了萧北辰面前的那堆莲子,笑道:“我这忙乎了半天,你倒好,一上来就给我毁了一半,算了算了,总司令的贵手我可不敢劳驾,你到那边去好好地喝口茶,休息休息就算是给我帮了忙了。”
萧北辰便笑道:“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就不像夸人呢?你可给我把话说清楚了,不然别想让我消停。”林杭景把那剥好的莲子放在一旁,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快喝你的茶吧,那么多的话,你倒跟外面那大炮一样,没完没了了。”
她这话音才落,就听的远方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炮声,竟如一阵雷从天空中滚过一样,震的屋子里的烛光都跟着晃,赶得这样巧,他二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笑,那炮声轰轰隆隆,却也没了凄凉的意味了。
林杭景剥好了莲子,回头对他道:“我去把这粥煮上,等会儿端来给你当宵夜。”
萧北辰坐在那里点点头,道:“好。”
林杭景端着莲子走出去,春风料峭,还透着冷意,天井里的梅树却依然是开得正好,林杭景走了没几步,就听得在里院值班的岗哨那里传来窃窃的私语,有人说,“总司令今儿下午在三湾塘亲笔昭告各部队、各将领,‘国将不国,军人有何颜面苟活,今此大战在即,颖军定要与扶桑军血战到底,誓与北新城共存亡’!”
林杭景听得那么几句,手指略略地用力,攥紧了盛着莲子的碗沿,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厨房做莲子粥,耳旁不由自主地都是那么几句话,“血战到底……誓与北新城共存亡……”,她不知不觉间发了呆,竟忘了往水里加米,待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烧了一锅的热开水在那里了。
院子里的月光很是明亮,白浸浸的一片,夜已经深了,林杭景端了粥回来,才一进屋就是一愣,见他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放轻了脚步走上去,将莲子粥放下,转身那了挂在一旁的外套给他披上,眼见他满脸疲惫之色,更是不愿意惊动他,只默默地坐在一旁,陪着他。
桌面上的烛光无声地摇曳着,一片幽幽的光照下来,照在他的侧脸上,他乌黑头发下的面容极其清俊英气,只是眉宇间笼着一片疲惫之色,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只可惜那一抹笑容,却是含着一抹无言的落寞。
最初见到他的那一刻,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一句戏谑,一个扯手的轻薄,却从此将他们两个远远的隔了开去,他是心高气傲,她是倔强固执,这样的一错再错,却原来她要等到这么久以后,才这样仔仔细细地去端详他。
桌上红烛的火焰发出噼啪的声响,他忽然肩膀一动,竟然醒过来,就见她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那一瞬间,便仿佛是梦一般,他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道:“我竟睡着了。”
林杭景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只起身将那一碗粥端到了他的面前,道:“快吃吧,一会儿可就真凉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觉得饿了,便道:“还真香,正巧我也饿了。”
他低着头吃粥,林杭景便去一旁拿了才给他洗好晾干的军装和衬衣来,借着蜡烛的光熨烫,她站在那里一面等着熨斗热起来,一面将衬衣折好了,拿起熨斗慢慢地熨烫,将衣服烫的平平整整的。
萧北辰看着她手就没有停过,便说,“这些活都有侍从官去做,你别忙乎了。”林杭景认认真真地将那军装烫的笔直,柔柔地一笑,面颊的两侧便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你就别管了,这些我愿意做。”
她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那军装被她熨烫的笔挺,回头看他已经吃完了粥,便道:“三哥,你过来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萧北辰笑道:“我这天天都穿,你还看不厌啊。”他这样说着,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去,任由林杭景将那一件戎装外套给他穿上,林杭景慢慢地给他系着扣子,缓缓道:“南归有我父母照顾,定会好好的,所以无论到了哪一步,我都陪着你,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人面桃花,鸳鸯白头
她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那军装被她熨烫的笔挺,回头看他已经吃完了粥,便道:“三哥,你过来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萧北辰笑道:“我这天天都穿,你还看不厌啊。”他这样说着,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去,任由林杭景将那一件戎装外套给他穿上,林杭景慢慢地给他系着扣子,缓缓道:“南归有我父母照顾,定会好好的,所以无论到了哪一步,我都陪着你,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他的身体一僵,“杭景……”
林杭景低着头,一个一个地系上那冰凉的扣子,安静地说下去,“若真有那么一日,北新城……守不住了,你要记得先一枪打死了我。”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道:“你别说这些。”
林杭景笑笑道:“你若下不去手,我也不难为你,那北新城内不是还有条临江,我就学学三闾大夫屈原,直接跳了临江算了。”
他只觉得心头仿佛是用滚烫的水浇过,难受极了,眼看着她唇角依然是一抹极温婉的微笑,伸手来攥住了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只那一瞬,五内如沸,“……我倒情愿你像当初那样,还恨着我……”
林杭景笑一笑,烛光映照下的容颜有着最宁静的柔美,轻声道:“我恨得太累了,一回头才知道,原来不管愿不愿意,你竟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八年的岁月,你看,这样长久的时间,我竟没逃开,你竟也没逃开,而人一辈子,又有几个八年呢。”
他凝望了她片刻,眼眸里竟是一片怅然,良久方微微苦笑道:“你说得没错,人生又有几个八年,而这样的一个八年,我们竟错过去了。”
错过去了,就再也没有重来的可能。
那房间里一片烛光摇曳,透着暖暖的红晕,他默默地看看她,忽地道:“我带你回北新城看桃花去,好不好?”
她微微一怔,“看什么桃花?”
他淡淡地笑一笑,攥紧了她的手,只道:“反正此时无事儿,就咱们俩个人回花汀州去,让郭绍伦和唐起安自个儿忙乎去吧。”
他倒似一个突然来了兴致的任性孩子,就定要这样无所顾忌一回,带着她走出里院,夜色深沉,在里院门房当值的岗哨看着他们走出来,啪地一声上枪行礼,他只当看不见,拉着林杭景出了月亮门去,径走了出去,很快地从车库里开了汽车出来,拉着杭景坐上去,杭景道:“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萧北辰微笑道:“如今这样,管它好与不好。”
郭绍伦和唐起安早被惊动,带着侍卫官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