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日日忧心忡忡,连上朝的时辰也日渐缩短,赵曙倒回府得早。
他直往二院去,进了花厅,只见滔滔儿正与几个婢女坐在窗下剪花,两三匹菊青色绸缎摆在炕桌上,裁得七零八碎。赵曙一乐,道:“哪里吹的风,竟然让滔滔儿拿起剪刀来?”
婢女们忙起身行礼,赵曙手一挥,她们就知趣的退了下去。滔滔放下活计,起身给赵曙换衣,如今伺候他,滔滔儿可熟练得很。赵曙低头看着她给自己系腰带,指如葱段,肤如凝脂,就伸手握了握,揉在掌心,笑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呢?”
滔滔道:“落衣说外头买的绢花不好看,想自己做,我闲着无事,就从库房里拿了几匹布来,跟着她学。”
赵曙故作惊讶道:“做绢花?那可是蜀地运司锦院进贡的蜀锦,一年总共就能织十余匹,过年时,官家才赏了四匹,拿来给婢女做绢花,岂不太过奢侈。”说着,横眼撇着滔滔,道:“为了养你,我可要累死了。”
滔滔才不吃这套,翻了个白眼,一手推在赵曙额上,道:“赵十三,你可真小气。我就用了几匹布,你就要累死了,改明儿若我要金山银山的,那你还不得谋反了啊。”
赵曙知道她嘴上没讳忌,板了脸正色道:“话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滔滔儿才不理她,又拿了件蓝湖交领的褙子给他套在外头,才叫婢女端了温水进来,伺候着洗手净脸。过了半会,落衣上前道:“殿下,武娘子求见。”
赵曙伸手让婢女拭水,边问:“有何事?”
落衣恭谨道:“武娘子说她有东西要呈给殿下。”
滔滔不悦,几个妾室中,她最不喜欢武氏,总觉她泼辣凶悍、城府极深,正要说“要用晚膳了,让她过会再来。”还没开口,已听赵曙道:“让她进来罢。”
武氏穿着绣青梅对襟棉绫褙子,挽着朝云近香髻,以碧玺挂珠长簪压着,衬得青丝如绸如锻,风鬟雾鬓。她手里怀着长形锦盒,先福身请了安,方道:“年前父亲收了幅画,想送与殿下做节礼,却因雪耽误了路程,昨儿送画的护卫才到汴京。”说着,就将锦盒放于桌上,开了铜锁,里面是一卷画轴。
赵曙将画打开,脸上瞬间有了神采,惊喜道:“是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劲细的线描和色调的敷设,浓艳而不失其秀雅,精工而不板滞,妙哉妙哉。”他上下打量着画作,半会才朝武氏笑道:“你父亲有心了,替我谢谢他。”
武氏见赵曙喜欢,心里得意,忙柔声道:“是。”
滔滔坐在炕上剪绸缎,弄得咔嚓咔嚓的响。武氏望去,见满炕桌的布料都快剪成了碎片,她是识货之人,知道二院里的东西都是上等料子,用起来也从不省俭,但不想竟浪费至如此,便笑道:“娘娘若有荷包鞋袜要做的,妾倒会些针线活计,任凭娘娘吩咐。”
这么多料子,该能做好几件褙子了。
滔滔捡起主母的架势,坐端正了,抿嘴笑道:“我不过想做两样绢花给丫头们戴,粗使活计,也就打发时日罢,不必当真。”稍顿又道:“你可还有事?我要用晚膳了,你要不要在二院用了再回去?”
武氏倒想,但看着赵曙淡漠的模样,怕惹他不高兴,忙道:“打扰娘娘了,妾告退。”
滔滔道:“那你去吧。”
待武氏一走,滔滔就发起火来,朝赵曙怒道:“竟敢跑到我的院子来献殷勤,打的是什么主意。”赵曙看着武氏影影绰绰的背影,想起的却是她在床榻上火辣胆大的模样,又看滔滔气不打一处,不由得笑了笑,道:“还好是到你院里来了,若是去了大院,你当如何?”
滔滔阴着脸冷笑一声道:“不是我当如何。。。”她用手指戳着赵曙胸口,恶狠狠道:“而是你当如何?”赵曙心想,我还能如何?嘴上却道:“自然是你想如何就如何。”他收了张萱的画欢喜得很,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琢磨片刻,直接自己动手将画挂着了滔滔寝屋里,道:“张萱的画可是千金难求价值连城,也算是金山银山了。”
落衣进屋中请膳,滔滔还坐在炕上生气剪绸缎,赵曙在旁边软磨硬泡、甜言蜜语使尽了,还不见滔滔回转,也有些生气,道:“武氏不过来送幅画而已,碍着你什么了啊?”滔滔忽而道:“我不喜欢她们,让她们都搬出府去好不好?”
她母亲当年也是这么干的,眼不见为净。
赵曙耐心解释道:“不是我喜欢她们,而是她们是官家赏的,且家里都是朝廷官员,多少有些势力。我若赶她们出府,当如何在朝中自处?”又谄媚笑道:“你不喜欢她们,还说不喜欢我哩,要不要我也搬出去啊。”
滔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你了?”
赵曙故意拉下脸道:“就是除夕那晚说的,可把我气死了。”
哄不好,就只能转移话题了。
果然,滔滔费劲脑神开始想那晚的事,时隔几月,哪里还能想起什么。倒是赵曙乘机旧话重提道:“滔滔儿,你爱我么?”
滔滔的回答,倒是和喝醉时一模一样,道:“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又翻着白眼看了看赵曙,好笑道:“堂堂大宋懿王府的十三殿下,你酸不酸啊!”
赵曙却道:“为什么?就因为我逼你去学堂上课,和父亲合谋逼你成亲?”
滔滔摇头,道:“不是。”
赵曙锲而不舍的问:“那是什么?”
滔滔双开推开赵曙,道:“你自己去想。”
你既然让我不好过,那我也不让你好过。哼。
过了几日,春暖花开,天气大晴。院里的葡萄架也慢慢开始发芽,池塘里的荷叶也露出尖尖角。廊檐下、石道旁处处摆满了石榴、牡丹,养得姹紫嫣红、繁花似锦。赵曙又从旁处移了几株海棠、梨树、桃树来,皆开着粉白堆簇的小花,风一吹,就漫天飞舞。滔滔无事之时,常常搬着藤椅在树底下晒太阳,若是赵曙得空,两人就迎着花香煮茶、闲话。
阳光洒地,落英缤纷。赵曙和滔滔挤在一张藤椅上看书,他时而讲几句笑话给她听,逗得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她忽道:“好久没出门了,明天想去看看青桐。”
赵曙脸上滞了滞,含着还未褪去的笑意道:“是该去看看了,你也好好安慰一下她。”
滔滔不知他是何意,问:“青桐怎么啦?”
赵曙低头看着怀里的滔滔儿,肌柔粉嫩,未施胭脂,满头青丝缠在自己手臂上,微微蹙着眉头,半翘着唇角。以前觉得她穿男装的时候好看,穿女装的时候也好看,如今却是,生气的时候好看,蹙眉的时候也好看。
他将唇贴过去,含糊道:“她的事呆会再说。”
☆、第一零二章:燥得嗓门都干了
碧蓝的天空仿若一汪清泉,飘浮着朵朵如棉如絮般的白云。春风裹着清香,穿梭于廊芜指缝间,飞鸟在树林间低声鸣叫,轻扬的花瓣如白雪般旋转着洒落。她侧身歪在藤椅里,阳光闪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慵懒的将手搭在他的腰上,任由他肆意轻扫着自己的唇齿。
婢女们都离得远远儿,知趣的背过身,垂下头。
一切都是静静的,让她觉得好安心。
次日,滔滔过刘府看青桐,至内院,方听说青桐病了。
辟邪纹紫纱帐高高捋起,虽焚着檀香,却依旧散不尽那股淳厚的苦药味。青桐面色苍白,唇上干裂,眼珠子如一潭死水,脸上颊骨凹凸可见,半点生气也无。
青桐连身子也直不起来,只将头微微抬高,唤了声:“滔滔儿…”一开口,就眼泪双流。
旁侧婢女用温水拧了毛巾,给青桐拭去泪痕,又将镂花方凳搬至床榻前,请滔滔坐下,才悄声退至帘外。滔滔握住青桐的手,眼圈儿红了红,带着哭声道:“青桐,你这是何苦?”
昨儿赵曙跟她说韩忠彦定亲了,她还不信,此时见青桐如此模样,心里一疼,却不知如何开口相慰。青桐勉强挤出笑容,道:“韩忠彦,他定亲了。”
滔滔道:“我知道,十三跟我说了。”
青桐笑着落下泪,道:“是翰林学士陈尧佐大人府上的嫡女,陈念薇。滔滔儿,我该怎么办?先前我还觉得只要韩忠彦喜欢我、爱我,根本不会在乎我是不是嫡女。可是…可是…”忽而一阵猛咳,吓得滔滔连忙端茶倒水,给她抚背顺气,也跟着落泪。
陈念薇,滔滔也认识,在几次宫宴中碰过面,在印象里,总是一身素青的襦裙,不爱说话,笑的时候,唇边露出浅浅的两个梨涡,眼睛大大的,像颗黑葡萄。
好歹平顺许多,止了咳,婢女呈上半碗川贝枇杷汤饮喂青桐喝下,滔滔才问:“韩忠彦怎么说?”
青桐道:“我去韩府和广文馆找过他,但他不见我,连定亲的消息也是听父亲说起,才知道的。母亲只晓得我得了伤寒,却不知我与韩忠彦之事,如今还蒙在鼓里。她就我一个女儿,如此让她操心费神,我实在对不住她。”
滔滔微一沉吟,道:“我听十三说,订亲那日,吕公弼当着众人把韩忠彦打了,他竟没有还手,想来其中必有曲折。况且,韩忠彦你我还不了解么?他怕女人怕得要死,除了你,管她貌若天仙还是怎样,他连正眼都不会瞧。”
青桐低声道:“我也知道,如果他是始乱终弃之人,也就我一人难过罢,等时间久了,总会忘记。我是怕,此时他是万不得已,不敢违抗他父亲,又不能跟我说…”她的眼神极为落寞,道:“他们家也是大门大户,他父亲韩琦大人又是官家重用之人,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嫡女做儿媳。”
滔滔心疼青桐,柔声道:“青桐,你先别太伤心。十三跟我说,明日是韩琦大人寿辰,会在韩府设宴,帖子都已经送到府上了。我偷偷与十三过去瞧瞧,问过韩忠彦再说。”
青桐担忧道:“你如今身份不同,怎能随意与男子见面?少不得惹人闲话。”
滔滔倒气势磅礴,道:“不怕,我穿男装便是了,装作是十三的随从,谁还敢乱说不成?”
穿男装出门的事,赵曙是不同意的。以前她在太乙学堂读书,身穿男装也算是不得已,如今成了亲,去大臣府上赴宴,竟然还穿男装,实在没有道理。
他气道:“光明正大、正正经经的以十三殿下夫人的身份去赴宴,不是很好么?非得穿男装,扮什么随从,可不能由着你胡闹。”
她腆着脸凑到他身上,好声好气道:“穿女装就只能和外命妇们坐在一起,拘谨得慌。扮着男装行事方便,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想找谁就找谁,多好啊!十三,成亲之前,你就跟我说绝对不会拘着我,如今不算数了么?”
赵曙无奈道:“话是这么说,但。。。”还没说完哩,滔滔儿就踮脚吻在他脸上,喜滋滋道:“十三,你答应啦,太好了。”说着,立刻回身叫落衣把先前穿过的男装找出来,预备着明儿用。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气得赵曙在身后怒道:“我还没答应呢。。。”
可滔滔儿压根就没听见。
第二日晨起,赵曙已经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滔滔儿却还未醒。婢女们不敢上前叫,滔滔儿的起床气极重,从小到大,谁喊谁倒霉。眼瞧着日上三竿,赵曙先在帷幕外喊了两声:“滔滔,滔滔,该起床了,今儿还要去韩府送礼呢。”
真是半点声响也没回应,连个翻身也没有。
赵曙只好掀帘往床榻上坐着,去扯她的锦被,嘴上道:“该起床啦,都什么时辰了,你。。。”话还没完哩,先把被子扯开了。她竟然连寝衣也没穿,就只裹着绯色簇团蔷薇霓裳锻兜衣,青灰色长裤,将凝滑白润的两只胳膊搁在肚子上,紧闭着双眼,睡得极为香甜。
没成亲时,也不是没进过她的闺房,也撩过她的被子,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既有些靡靡蛊惑,又很是清香可口。他伸手轻轻触到她脖颈处,扯开兜衣的活结,又什么都不干,只是看着她。她好像感觉到什么,往床侧挪了挪,兜衣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滑落了一点。
于是,他的眼睛就像着火似的望着那一点,燥得嗓门都干了。
可是,她再也不动了,她睡得很稳健。
滔滔起床时,发现兜衣的结散了,还以为是睡得糊涂,给滚开的,并未在意。待穿好男装,戴好冠帽,她才问落衣:“十三呢?”
落衣边跪在地上伺候她穿靴子,边道:“殿下去大院了,说等您用完早膳就直接过去。”
滔滔“哦”了一声,净脸洗牙后,就着莲子汤吃了几块点心,便往大院寻赵曙。因建了府,赵曙的仪仗也比先前要有架势,除去暗探,随在身侧的侍卫及开路的小厮也多了,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市肆往韩府去。
滔滔大半年没穿过男装,没骑过马,贪着新鲜,很是高兴。赵曙却一直板着脸,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