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纳兰府,四夫人知道滢娘要带明思去游玩,起初也并未在意。到了酉时中,三人还未回府,便有些疑惑了,偏生这日四老爷官署有事,也未回来。
到了酉时末,四夫人心急万分,便遣了蓝草去官署找四老爷。
急忙回府的四老爷在门口碰上了一瘸一拐的蓝星,问明了情况后,四老爷略一思索,便去了颐养院。
老太君听蓝星回禀之后,沉吟片刻,心里已有了底,让人在老侯爷处取了纳兰府的令牌交给四老爷,“此事不宜声张,既然连丫鬟乳娘都未伤,想必六丫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拿着令牌去找京兆尹宋大人拿手令开城门,多派些人手顺着路找,找到了就赶紧回来。”末了又叮嘱一句,“此事万万不可报官。”
四老爷带着阿刁同一众家丁在夜色中骑马出府,朝城西而去。
蓝星坚持要同去,阿刁看了她一眼,将她拉上了马。
坐上了马,蓝星憋了许久的惊慌惧怕终于爆发——却又不敢大声,只能轻轻压抑着抽泣。
看着眼前一耸一耸的单薄肩头,阿刁心中一软,沉声道,“别怕,小姐不会有事的。”
而此时,城外北面的青龙坡,官道旁的树林中,立着三人,身侧两匹高大骏马正轻轻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看着前方跪倒请安的蒙面黑衣人,荣烈挑了挑眉,懒懒道,“你倒是好大的架子,我可是足足等了你七日。”
“属下近日行动不便,请王爷责罚!”路十三垂首沉声。
“起来吧。”荣烈淡淡一笑,“你是大哥的人,我如何能责罚于你?此番我也是受大哥的差遣,临走时,大哥嘱咐我定要来看看你。”
“谢过太子殿下、睿王,”路十三起身,“属下愧不敢当。”
布罗突然出声呵斥,“既知是睿王,还不速速取下面巾!”
路十三身形一顿,垂首不语。
上月收了太子传来的密信,特意吩咐了他的身份不可泄露于任何人,也包括睿王爷在内。
瞟了一眼沉默的路十三,荣烈垂眸似笑非笑,“不必了!”停顿片刻,“你如今在宫中何处?”
路十三顿了下,“仁和宫。”
荣烈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当年大哥的意图,他也清楚,可眼下这人既是到了仁和宫,那不如……
“你听好了!如今任务有变,那四府布防图不必去管,你且想办法取得司马陵那小儿的信任,四年后太子大婚,大汉皇帝会将调兵龙符传给太子——”荣烈盯着路十三一字一顿道,“到时,你想办法把那调兵龙符拿到手!”
路十三一震,抬首看了一眼,“敢问睿王,这可是太子殿下之命?”
荣烈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四府布防图三年一换,意义不大,而今,四府中唯有北府可堪匹敌,东府多为水军,且只有十万,不值一提。至于南府和西府,”他讥讽一笑,“二十万的满员编制,却有一半的空头——这布防图要与不要,有何区别?如今关键的是京都十五万的禁卫军,若是能拿到龙符,他日便大有可为!”
路十三望着眼前侃侃而论的睿王,心里有惊异也有震撼。
当年在王都时,就听说了睿王的早慧,却不想八年过去,这个算来比他还要小半岁的睿王不但长得玉树临风,而且,还有了这般的气魄和谋略!
又思及近年来太子信中口气,他心里微微一凛。
荣烈见他不言,淡淡一笑,“我回去后会同大哥商谈,反正也不急于一时,你若要等大哥的命令,也无不可。”
布罗瞪了路十三一眼,刚想说开口,又被荣烈一直眼神止住,只得气呼呼转身走到马旁,整理缰绳和马鞍。
荣烈回头看了一眼,又转首回来看着路十三,“不是说近日行动不便么?今日怎么出来的?”
路十三心头一跳,脑海中不知怎地,突然现出一双黑曜石般的杏仁大眼,黑亮得惊人,又清澈惊人。
他定了定神,把心头这没来由的不安按了下去,恭谨道,“今日是接了差事,还未办完,属下便先过来见了王爷。”
荣烈轻笑中带了些蔑视,“司马陵那小儿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正经差事派给你,你自去吧。”
言毕转身,布罗已将乌云马牵了过来。
两人翻身上马,一提缰绳,踏上官道,朝北而行。
路十三原地默默站了片刻,忽地身子一纵,也向西而行。
明思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
在滢娘出现的那刻,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惊喜。
再度落到谷底,她也未想更多,她只想着,既然滢娘找到了她,那她们获救也是迟早的事。
当看到滢娘唇边的那抹殷红时,她惊愣而不知所措!
再思及方才滢娘的几阵咳嗽——这样的现象是内出血……
这才想起方才滚落途中那几次剧烈的震动——是滢娘用身体护住了她,这次摔落,她几乎毫发无损……
她忽略了,大意了!
“乳娘……”明思呆傻的看着滢娘,唇微颤。
第六十七章遗言
(二更)
滢娘已经感觉到了口中的腥甜,想抬手却有些无力,只能看着明思露出一个微笑,“囡囡莫怕,乳娘,没事……”
“小姐,滢妈妈——”就在此刻,头顶传来的蓝星带哭腔的高呼声。
明思翻身爬起,嘶声大喊,“我们在这儿,”回首又看,只见滢娘半闭了眼,胸膛起伏已有些不均匀。
转过身,她怔忪的望着,不敢走近,眼泪却已经成串落下。
远处的一棵树上,一片黑色的衣襟在风过时,从繁茂的枝叶中现了出来。
这一夜的鸣柳院灯火通明,却是一片寂静。
随着第三个大夫的摇首离去,气氛压抑而凝重。
东厢房中,一片垂泪。
快拂晓时,滢娘悠悠醒转,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此时却带着些许红晕。
费力而平静的露出一个浅浅微笑,“让我同囡囡,单独说说……话。”
四夫人微微一怔,揩了揩泪,随即将明思带到床前,同几个丫鬟退了出去。
滢娘笑容亮了一些,吃力的伸出手,明思忙伸手握住,眼泪大颗落下。
“囡囡,不哭——”滢娘道。
明思紧紧的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只见滢娘紧了紧她的手,“囡囡,乳娘累了……乳娘不能陪囡囡了……”
“乳娘不要走,乳娘,囡囡不让你走。”明思哽咽不成声,心里刀割般的难受,懊悔、迷茫、怨愤……万般感受汇集心头,却一样都说不出来,只能迭声无力哀求。
滢娘笑了,眸光温暖之极,“囡囡……记得乳娘今日讲的故事,”她的面颊又红润了一些,好似多了些力气,“乳娘不能看着囡囡长大了,囡囡一定记住乳娘的话,世上男子万万千,薄情负幸者千千万!生为女儿身本为下等,而世上男子的眼高心大者众。女子皆是以夫为天,可男子眼里有河山沟壑,胸中有大谋大业,身畔还有妻妾成群——你母亲是个有福的,可这世上能像你母亲这样有福的,万中难其一……”
她猛烈的咳嗽起来,胸腔急速的起伏,明思咬紧了唇,去不敢碰触她,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滢娘是脾脏破裂而导致的内出血,无法施救。
咳嗽了一阵,将喉间的腥甜尽数咽下,她缓了下来,抬眼,“囡囡——”
明思含泪,“乳娘,我在这里。”
“囡囡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些画儿——都画得极好,”滢娘唇角含笑,既满足又柔和,“乳娘心里很欢喜。”
明思微微一愣,却见滢娘眸光中一抹意会,她瞬间明了。
她那些没脸的服饰画儿,还有教几个丫鬟的刺绣——原来,全都看在滢娘的眼里……
“好孩子,”滢娘轻轻颔首,眸光中充满了鼓励,“想做什么就去做,莫要憋屈自己——乳娘这辈子……算是误了……一步错,步步错……”
看着滢娘,明思用力点头,她明白滢娘的意思,只觉心揪成了一团,瞬间又被酸涩涨得满满的。
眼见她面颊的红晕渐渐消褪,直到这最后的时刻,她才真正认识了这个女子。
柔弱而坚强,勇敢而智慧,唯一错的便是在年少时错信交出了那颗心。
而真正的滢娘,或许,在那个雪夜已经死去。
最后看了明思一眼,滢娘将目光投向了帐顶,视线的焦点却好似落在了虚空。
只听她喃喃低声,“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称锤……浮,直待江河……彻底枯……”
双眼渐合,语声渐微,“……君不休……妾不休……君若休……我便……休……”
明思泪如雨下,“乳娘,我会好好的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好爹娘,我答应你,这一生我不会让自己憋屈……”
滢娘的眼睫微微一颤,唇角笑容凝结。
手软软垂下。
明思静静站在床畔,泪水滴滴滑落,目光却渐渐坚定。
走出滢娘的房门,也未回应四夫人和蓝星的喊声,只留下一句,“娘,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便径直出了鸣柳院。
蓝星蓝彩赶紧跟上,却见明思回了春芳院,进了正房便将门合上,独自呆在了房里。
替她们开院门的蓝灵望了一眼两人的面色,眼圈随即红了,“滢妈妈她……”
蓝星蹲在地上抽噎,“都怪我!都怪我笨……若是我不扭了腿,就能早些回来……”
蓝彩忍住泪将她搂住安慰,“如何能是你的错,小姐心里难受,并非是因你——你莫哭了,再哭,小姐只怕更不好受。“明思怔怔的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经放亮的天色,身上已经处理好的伤口痛楚她全然不觉,只心中的迷茫和揪扯却深刻和清晰。
带着以前的记忆,自己一直有一种优越感。
这四年,凭着小聪明化解了一些问题,便将自己看高了。如今才明白,一切不过是侥幸罢了。
相较于权力,相较于武力,自己毫无抵抗之力,真正的遇到难关,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何论身边亲人?
自己小看了这个世界,也小看了这些古人!
如今的自己什么都没有,这一路走来不过是幸运……
原本做了种种准备,想着一旦离开了这里,自己便可以同亲人随心所欲的生活,可还有四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宫中的阴谋、府里的隐秘、四夫人的身份——全都有可能是惊涛骇浪!
自己拿什么来保护自己和亲人?
她闭上了眼,指甲深深的压进了掌心……
计划需要提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不能再靠侥幸等待下去,自己答应了滢娘,要保护好爹娘,要好好地,不憋屈的活下去!
“乳娘,我一定会做到的!”她慢慢睁开眼,“这一生,我绝不会憋屈自己的心!”
~~~~~~~~~~~~~~~~~~~我是成长的分割线~~~~~~~~~~~~~~~~~~~~~~~~~~~~~~~~~~~~~晨曦,仁和宫。
“你说什么?”司马陵看着身前跪倒的路十三,神情讶然。
路十三垂首,“纳兰六小姐跳了马车,摔下了黑水谷,奴才车赶得快,未曾觉察,等奴才找到她时,才知她的乳娘为了救她也摔了下去——奴才也跟着去了纳兰府,”顿了顿,“天亮时,那乳娘死了。”
富贵惊愣的一滞,“你说她跳了马车?”
那个不声不响的小丫头能有这般的胆子?
路十三垂了垂眼,“她大约是以为奴才想要取她性命,所以便拼死搏了。”
司马陵只觉心中万种滋味,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偏又抓不住,一股没来由的怒气便迸发出来!
抓起旁边的一个茶碗便砸了过去,温热的茶水茶叶泼了路十三一头一脸,茶杯的边缘也在他右脸划了一条红痕,“你干什么吃的?本太子不是交代过不许伤及性命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给我滚!”
看着路十三狼狈的模样,富贵忽地生出一抹唇亡齿寒的不忍,心里清楚太子这是迁怒,那样的事情,谁能预想到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太子殿下息怒,依奴才看,事情也未必会闹大。路十三不是说纳兰府并未报官么?那六小姐害太子出——”顿住未说,又接着,“咱们本意不过是想吓吓她,是她自个儿跳得车,也怨不得咱们,便是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也不能责怪太子啊!”
司马陵知道富贵说的是实情,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迁怒,可心里那股没来由的烦躁闷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心里某个地方似乎隐隐有一种心慌失落感,让他难受憋闷。
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他冷冷地看着路十三,“可有人知道你身份?”
路十三低头道,“奴才蒙了脸,不曾有人知道。”
富贵讨好的一笑,“既是这般,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