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汇合,明思低声道,“我将他们安排在你屋里。”
这也在荣烈预期中,闻言遂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朝外行,明思轻声,“府中管事中,只有三个三等管事非你府中旧人。多木便是其一。那日听琴,我让多木暂避。他的琴中情绪不对,但常人未必能分辨。但那日多木应未走远,故而听出些异样。但可能心里拿不准,未曾禀报。今日沙鲁查探,这才让他肯定了异处。我以为,他应是今日才传的消息。再加上十日前的动静,前日襄城侯府之事,你皇兄定会怀疑府中有异。”顿了顿,“至于是不是这般,待会见了你皇兄,应可见端倪。”
荣烈一笑,“无妨,就算这般,他也无真凭实据。”
荣烈对荣安行事风格极之熟稔。若有真凭实据,荣安此番来便不是这般阵仗了。既然提前遣了人来报,应是投石问路查看情形居多。从这般动作看,此事上,荣安应该还未对他生出疑心。
明思说得这些,他大多方才也想到了。明思说了那句“景明琴中情绪不对”后,他便全然了解了。司马陵奏琴,这琴中是何情绪自然是不言而喻。而他那日到香绿苑之前,的确在半路碰到了多木。去到香绿苑,司马陵已经奏完琴。从时间上算,多木的确可疑。再加上沙鲁下午才问了多木,晚上荣安便漏液出宫造访。几点一联合,脉络便清晰了。
只是如今别的还好说,若荣安真是为“景明”而来,只怕没个让他信服的交待,此事定会在荣安心里生些猜疑。
荣烈说完那句后,明思沉默了少顷,“我有法子应付你皇兄,待会儿咱们见机行事就成。”
荣烈蓦地一愣,再抬首,前方已是大敞迎客的府门,红漆铜钉在镶了金边的大红灯笼下珵亮反光,已经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元帝仪驾到了!
他遂顿住口。
两人到门口,荣安也正从轿中缓步而出,气态威严。因是私访,只着了一件藏青滚边的纳石失常服。
荣烈上前将荣安迎进,荣安神色倒如常,只随意的在荣烈肩上拍了拍,“都是自家人,莫讲那些繁文缛节,进去坐吧。”
明思看荣安手落下的位置,不由心中一紧!
荣烈却只神态自若地噙笑颔了颔首,一行人遂朝中堂行去。
明思落后一步,默然跟上。
不多时,到了中堂各自就座。
荣安坐在首座上,神态闲适的左右巡视了一番,“你这府上,朕还是头回来。”
荣烈坐在左首,闻言一笑,并不做声。
明思见荣安这般做派神情,心下稍安,面上却只垂眸敛容,端坐无语。
“皇兄今日这般晚,可是出了什么事儿?”荣烈看向荣安。
荣安笑容缓缓敛去,瞥了两人一眼,微微颔首垂目,顿了顿,才缓声道,“一个时辰前,鲁王府进了刺客。”
荣烈面色一震,倏地蹙眉,“情形如何?”
“倒无大的伤亡。”荣安看着荣烈,“可惜的是未捉到人,让刺客逃脱了。朕听了此事,心中甚扰,故来你这走走。老十七,此事你如何看?”
荣烈眼底怒色隐现,语声沉沉,“臣弟以为定是同麓郡之事有关联,说不定乃是同一伙人所为。看来如今这京中已不太平,皇兄须拿些举措出来才是。否则万一再有命案,人心必乱!”
荣安看着他点了点头,“朕也是这般想法。方才朕已发了旨意给柯查,即日起全城戒严,出入严防。”说着沉沉一笑,“朕倒要看那些宵小之辈究竟有何能耐!”
明思忽地站起身,垂眸道,“皇上同王爷商议正事,请容明思退下。”
明思乍然出声,荣安似一愣,接着便呵呵笑起来,“你这丫头可是连朕的金銮殿都敢闯的,眼下朕也没避着你的意思——这是怎么了?朕头回来你们府上,自进门起还没见你个笑脸,今儿个可有谁让你恼了?”
明思直直站着,半垂着眼帘,小脸绷紧,只不吭声。
荣安一怔,噙笑看了荣烈一眼,语声带笑,“还真是有人惹恼了你,呵呵,说来听听,朕给你评评理,若你有理,朕替你做主!”
荣安呵呵一笑,将手把在扶手上靠着,拿眼看着明思。
明思脸上却无笑意,只垂眸道,“明思没别的意思,只是明思自知身份,皇上同王爷商谈正事,明思自当回避。”
荣安似一愣,看向荣烈,荣烈也半垂着眼帘,烛光中,面上并无太多神情。
荣安若有所思,抬眼看向明思,这回却没了笑意,“朕素来喜你说话行事利落,怎今日反倒这般扭捏吞吐了?你如今是老十七的媳妇,同朕也是一家人。今日朕乃私访,一家人说话何用生疏?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朕旁的看不出,你这丫头赌气的话,朕还听不出么?”
荣安相貌英伟,此刻面上笑容一消,便蓦地生出威势咄咄之感。
四周侍立的宫人面上一噤,纷纷偷眼朝明思望去。
荣烈抬眼看了明思一眼。
明思忽地上前两步走到堂中跪下,抬首望向首座上的荣安,“既是皇上这般说,那明思确有话说。请皇上屏退左右。”
荣安闻言一愣,看着明思眼底掠过一抹深沉,下一刻,他抬手摆了摆。
左右纷退,片刻后,偌大的厅中便只剩加荣烈在内的三人。
“可以说了吧。”荣安淡淡开口。
明思抬首定定,看了半晌,轻轻一句,“皇上,明思累了。”
荣安似一怔,继而眸光倏地一闪,语声顿沉,“此话何意?”
荣烈也定定朝明思看去。
明思垂下眼睫,唇边绽出一朵飘忽笑意,“明思从不在皇上和王爷面前自称妾身,皇上和王爷也从不觉有异。因为,皇上同王爷跟明思一样,都知晓这桩婚事的真正内情——”
荣安眼底异色涌动,紧紧盯着明思不言。
到了这时候,他自然已经看出了明思要摈退左右的用意。她是想捅破这层三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荣安余光瞥了荣烈一眼,“你想说什么?”
明思轻轻而笑,“明思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皇上和王爷于此事之所想。明思并不怪谁,要怪只怪自己的命。”抬起头,她目光诚挚地望向荣安,“皇上乃是圣明之主,当可分辨明思言中真假。当日在金銮殿,明思所言所为虽是为了救父兄,但也的确是字字发自肺福到了今日,明思也心感甚慰。皇上励精图治,恩怀天下。尤其是那资助寒门学子一举,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明思深怀景仰钦佩。到了而今,当日之举,明思也无半点后悔。明思明白皇上同王爷的心意,皇上同王爷的所思所扰都是为了这天下的太平!这一点,明思亦然。所以,明思不怪任何人。可方才皇上说明思是王爷的媳妇,这一句,明思却是愧不敢受!”
最后一句,明思字字低沉,唇边还宛有一丝凄然笑意。
荣烈闻言,眸光倏地一颤,唇抿紧。
这一刻,他已经有些猜到了明思的用意。
荣安看了两人神情,蓦地笑了笑,“还真是老十七惹恼了你——说吧,究竟何事,朕方才说的话还是作数,若真是老十七无理,朕也决不轻饶。”
明思看了荣烈一眼,移开视线,抬眸看向荣安轻声道,“皇上来之前,王爷正在盘问明思十日前明思受刺之事和府中一名下人失踪之事。”
荣安神情一凛,听得那最后几字时更是眸光倏地一闪,神情遂凝起,看向荣烈沉声道,“怎么回事?”
“还是明思来说吧。”明思轻轻一笑,“十日前晚间,我已经入睡。半夜忽觉有异,才发现有一黑衣蒙面人进了房中。我一醒,他的匕首便已指到跟前,后来他还未来得及动手,王爷就来了。他便从窗户逃了。王爷当日便盘问我详情,我当时还以为王爷是出于关心。可后来才明白,王爷是怀疑那人是秋池。王爷怀疑我同秋池会面,故意替他隐藏踪迹。”
荣安眉头不自觉皱起,望着明思面上的表情,未做言语。
第五百七十六章 半真半假(一更奉上)
求粉,求抚摸,求奋发~~o(╯□╰)o~~~~~~~~~~~~~~~~~~~~~~~~~~~~~~~~明思闭了闭眼,睁开眼,神情已是凄然,“前日,府中伶人管事又求见我,让我过目府中一名琴师的曲目。我当时感觉有些怪异,那琴师的琴声中似有不平之意。心里有些奇怪,可当时转念一想,兴许是他对我上回说他琴力不足,心有忿然。他身有残缺,脾性怪异也算常理。故而也没多想,后来我只道他的曲子不合适,正巧王爷来寻我,我便离开了。谁知,这琴师第二日一早便留书请辞。王爷今日查到并未有人看到此人离去,便来问明思。明思也将所有经过全都说了,并无丝毫隐瞒,可王爷根本不信我。话里话外,皆是怀疑盘问!”
到了此刻,荣烈已经全然明白了。
明思这是要将他从此事中摘出来!
荣安来了之后的表现证明了他们最初的猜测。荣安果然是来一探究竟,却并无真凭实据。但于琴师莫名失踪一事,的确是起了几分疑心。而明思这番半真半假的言语,其言下之意便是要同他划清界限,在荣安面前将他的立场摆到与荣安同样的位置上。
而这样,日后即便再有什么波澜,荣安也寻不到他的错处把柄。
荣烈望着明思,眸光霎时深暗。
“竟有这等事?”荣安看着明思,“你说那人是来特意来杀你的?”
明思颔首,“我虽看不见他的样子,可他的眼神我却看清了。他看我的样子很凶狠。而且我当时还问,我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他只道了一句,说是要杀了我这等奴颜媚膝叛国贼替少主报仇。我趁他说话把枕头丢了过去,他躲了一下,我跳下床,王爷就进来了。”
“少主?”荣安眉头一蹙。
“他是这般说的,”明思点了点头,“听到王爷进来的声音,他盯了我一眼就跳窗走了。”
“老十七,此事你怎未提过?”荣安看向荣烈。
荣烈看了一眼明思,“臣弟想查清之后再说。”
“查清?”明思蓦地看向荣烈,语声控诉,“你想如何查清?那夜你问了半宿,我什么都说了,我还以为你信了我。可今日这事一出,你又这般来来回回的盘问。这些日子来,不论如何,我都受了!我知晓不管我如何说我同他已经无甚关系,他也并非待我如同外间传闻,我知道不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所以,无论你如何安排,我都不说话!大婚前夕,我被人劫持,最后几至丧命,你的人才出来!春狩受伤后,你不让我出门,我就不出!而这回,若不是你的缘故,我怎会——”
倏地顿住,眼中似沁出一丝水光盈盈,停了一瞬,“我只后悔,我不该贪生怕死,我不挡他那下,若受他一刀,无论死活也是个痛快!好过这般零零落落的受罪!我现在还有什么可在意的?无非放不下的也是父母高堂,我之所以件件依从于你,不过是希望家中双老能同这天下百姓一起都过些好日子!到如今这地步,我自个儿还有什么可贪图的?你总怀疑我同他牵扯。是!我是感念他曾在我最难的时候帮过我,今日当着皇上我也敢这般说!人总要知恩图报,皇上对我的恩德我铭记,可我受过他的恩惠,我也断不会否认!我明白你的心思想要斩草除根,我也能站在你的立场想得明白。可我现在也可以清清楚楚的说一句,我如今不希望他再生什么波折出来。如果能,我希望他永远躲在一个穷乡僻壤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
停住,用力的吸了口气,眼角已有泪花闪现,“我知道我这般想法你定是喜,可人总要讲些恩情恩义吧。往**问我都从未说过,今日我就统统说给你听!可这些只是我的一丝想法,我的想法跟任何人都无关,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因为我知道,在他心里,如今根本就不可能挂念我半点!我同他真的没什么关系,过去他不过是看在五哥份上对我礼遇三分,而如今,他只怕已厌憎了我,又怎会来寻我?这几月来,这一件件——你为何还不信?这种事情如鱼饮水,冷暖只有自知!你听那些传言,那我如今问你——如今这府中个个都说你待我好,连我身边的丫鬟都有替你说话的,可真相如何呢?你倒是说说,你是真待我好么?你这般,这般——不如要残要废给我给干净,你看他会不会来救我出苦海,还能给你空出位置去迎同你身份匹配的豪门贵女!”
明思用水光莹然的一双眼看着荣烈,黑琉璃般的大眼中,三分悲凉,三分控诉,剩下的全是失望伤痛。
荣烈同她对视,面上不见表情,心里却蓦地有些生疼。
他比谁都明白,明思这番虽是做戏给他皇兄看,可此际眼中的情绪却并非全然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