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么渴望再见你一面,愿意踏遍万水千山,去到你的身畔。
夜晚,舟已不知行到了何处,我睡不着,出来坐在舟尾欣赏着渔火星辉相映的夜色,闻水上有歌女轻唱容若的《浣溪沙》:“ 风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声音极是凄婉幽怨。
曲罢,她又开始唱柳耆卿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唱到这里,没有继续唱下去,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前句。仿佛她自己就是那词中的女主人公一样,与离人伤心话别后忍受着无穷无尽的孤寂等待,流尽了相思的泪水。也许这位歌女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听得我满腹凄婉回肠,不忍再听下去,赶紧进了蓬睡下。
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了京师。
顾贞观先为我安排了住处,然后去了纳兰府中找容若。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我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却只看见顾贞观一人回来。他脸色有些不好。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容若随圣上下江南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是我们北上的时候,他们已动身南下。”
下江南?上天真是爱捉弄人,千里迢迢北上却赶上他随御驾南下。
顾贞观又愧疚道:“都怨我,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你已经北上来寻他了。”
“不,就算他得知也无可奈何,圣上旨意,谁敢违抗?他是御前侍卫,自然是要随驾前往。”
几日后,顾贞观告诉我,容若已经得知了我北上的消息,他非常高兴,并嘱托顾贞观先照顾我。
顾贞观为我寻了一僻静的别苑住下了。别苑环境很好,树木葱茏,清幽雅致,也许是无人经常打理的缘故,草也长得很深,且在秋风的摧折下,已经渐渐转黄,成了一片荒芜。闲着无事,我就耐心地打理起来。
顾贞观偶尔会送来一些书籍字画,还有容若的书信。
这次去江南,容若似乎心情大好,写了好几首《梦江南》,其中两首让我反复读烂了。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木兰舟……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他还去了很多地方,从那些词句中都可以看出他心情大好,我也很高兴。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Ф桑浠盗础P劾鋈锤吆!�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咏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
拆开最后一封信笺,发现只有几个字:“等我归去”
他并没有多余的话,也不会直接对人说出惊天动地的承诺,他一直都是内敛而温柔的,我却很欢喜。
闲来无事,我就打理着别苑,累着了,就坐在窗前弹弹琵琶,看看书。起初还觉得挺惬意,时间长了,却觉得无趣了,因为始终望不见想见的人。
我已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遍里里外外打理这个别苑了,瑟瑟的秋风又起,别苑中也有一棵梧桐,黄叶已经开始漫天飞舞,将我扫过的小径很快又重新铺满。
反正也无聊,我俯下身来,一片一片去捡落叶,不知捡了多久,眼花缭乱的时候却看见了踩在黄叶上的一双乌靴。
我怔怔起身,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闻他的呼吸声是如此清晰,还穿着一身英武的甲胄。清澈的双目正注视着我。
“你回来了?”
“嗯。”
“什么时候?”
“刚刚。”
“怎么进来的?我没听见门声响动……”
他不再回答,继续看着我。看得我眼里的泪水差点又抑制不住,他上前一步,于梧桐萧萧落木中与我拥抱在一起。
我从他口中得知:他一回来就去找了顾贞观,得知了我的住处,立刻赶了过来。所以穿着甲胄,看上去满面风尘,有些狼狈。
我笑说狼狈也很好看。
他也笑了,忽然抱紧了我,低首吻上了我的双唇……
“宛儿,我回来了,你愿意为了我北上,我不会委屈你的。回去后,我就跟父亲说明,选一个日子迎你进门吗。”
“容若,你们纳兰家族是满洲正黄旗,我却是艺伎出身,还是汉人。你父亲会接纳我吗?”
“你放心,我会尽力说服他的,且我父亲为人平易,平日礼贤下士,好施予,尤喜寒士,府中很多幕僚都是汉人庶士。他应该会接受你的,但是,你只能给我做妾,我已经有妻子了,这样你还愿意吗?”
我靠在他怀中,平静说道:“沈宛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很满足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急雪乍翻香阁絮
我原以为事情就会这样顺顺利利地进展下去,谁料,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翌日,已是夕阳西下,仍然不见容若归来,我心中非常焦急,终于在凄迷的夜色里看见了他垂头丧气的影子。
我连忙迎上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容若满目凄凉,悲恸欲绝道:“吴兆骞今日病逝了。”
当年,凭顾贞观一己之力,要救出吴兆骞是无可奈何。于是他便求容若用五年的期限帮忙救出吴兆骞,五年来,容若费尽了心血,用了一切关系,找了很多机会,在圣上跟前小心翼翼地求情。
这对“不肯轻与人谋”的容若来说,确实不易,他一边需要为友人求情,一边要受人“利用职务之便”的诟病,但他却坚持己见,相信正义之理。
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吴兆骞归来了。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吴兆骞被贬去的时候还是翩翩公子,归来时却已近花甲之年,满面风霜,羸弱不堪。
容若安排他在纳兰府中为其弟纳兰揆叙授课,谁知好景不长。他的离世也许是历尽了边疆苦寒与人间沧桑。只是可怜了他的家人,归来无依,孤儿寡母将何以为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便很少见到容若了,他日日忙着与顾贞观等友人一起为吴兆骞处理后事。
时序变迁,秋蛩音尽,黄叶无踪。容若和初冬的风雪一齐成了别苑的客人。
我向他询问吴兆骞的亲人怎么样了。他答,已经将他的孀妻与幼小都安顿好了,说完以手撑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我想他一定是太疲惫了。
外面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屋里也不暖和,我放下炉子,轻轻为他盖上厚厚的裘衣,不料却把他弄醒了。
他引我于他身侧坐下,一边为我搓手一边说道:“宛儿,接下来该忙我们的事了。明天,和我一起回府里见我父亲吧!”
我欣然颔首。
同他并肩立在富丽的纳兰府外,我心里却是无比紧张。容若握紧了我的手,牵着我走了进去,一路的仆人向他颔首,却以奇异的目光打量我,我心中更加紧张。
容若安慰我道:“他们好奇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你。”
容若让管家去通报了他的父亲,不一会儿,那位管家回来请我们去正堂。
我和他一起走了进去,他的父亲正坐在堂上饮茶。看得出来,容若是有几分像他的父亲纳兰明珠的。纳兰明珠看上去更为从容,毕竟久经宦海浮沉,喜怒不形于色。
纳兰明珠见到容若,和蔼笑道:“回来啦,坐。”
容若并没有坐,松开了我的手,向他父亲介绍我:“阿玛,这位是江南金陵的沈宛。”
纳兰明珠放下茶杯,看向我,亦笑道:“沈姑娘,江南女子,怪不得骨子里看上去透着江南山水的秀丽温婉。”
我也移开两步,向他行礼:“沈宛见过大人。”
纳兰明珠问:“沈姑娘,你是汉人罢,祖籍是哪里的?”
“回大人,沈宛祖籍乌程。”
“家族可在旗?”
我如实答:“沈宛对幼时的记忆已经不太明晰了,大抵是不在旗的。”
纳兰明珠颔首,又端起茶杯继续饮茶。
容若在此时对他父亲说道:“阿玛,沈宛才情卓著,与儿情投意合,儿子有一请求,请您恩准儿子纳沈宛为妾。”
纳兰明珠握茶杯的手一顿,说道:“沈姑娘,你若是个男儿,我会准许你进我纳兰府为幕僚的。可惜啊,你偏偏是个女儿……”
我的心如坠冰窖——
“阿玛!”
纳兰明珠起身出去,容若也急忙追了出去。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听着外面北风呼啸,瑞雪纷飞,伴着容若急促的声音。
好一会儿,我笑着转身,走了出去,看见冰天雪地下跪着一人,一动不动,身上覆着的白雪越积越厚。
我双目模糊地朝跪着的容若走去。这时,管家出来了,慌忙撑开伞,为容若遮住了。我听见管家在劝容若起身,容若不允。
我加快脚步,向他走去。管家看见了我,连忙过来把伞递给我,说道:“姑娘快劝劝公子吧!这么冷的天不要把身子冻着了。”
我将伞举过他头顶,他却并不看我。我来到他跟前,朝他跪下,他才仔细瞧我,没有言语,看着我时,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容若,我让你为难了。堂堂男儿,却为我留下无奈的泪水,让我心里很痛苦。我为他一一擦去泪水,拉他起身,一同离去。
冰天雪地里,一片茫茫,不见人烟。容若行走在前,留给我萧条的背影。茫茫天地里只有无言行走的二人,美丽又凄凉……
夜晚,没有月光,却有一片白雪将别苑照得银亮。
雪一直未停,愈发肆无忌惮的降临。
自纳兰府中出来,容若依然未发一言,半个时辰前,突然拔剑去了院中挥舞。
也许他心中需要宣泄,我便站在一边看着,没有去阻止。
谁知他越舞情绪越激动,长剑四下挥舞,不仅斩断了梧桐枝桠,还将刚从空中下来的团团雪花给劈得粉碎。像是在与自己较劲,几乎要成狂了!
我焦急地喊他让他停止,他却没有理我,全然失去了理智。
我急的冲上前去,不妨他忽然旋转而来的长剑瞬间向我脸上刺来。他急忙翻转手腕,遏制住剑身的方向,削去了我一缕发丝。
长剑哐当落地。
我上前哭喊着抱住他,对他大声喊道:“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容若,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现在我就已经满足了!真的满足了!”
“对不起——”他再度拥紧了我,深深地将他的脸埋入了我的发间。
任骤雪无情落下,沾衣湿衣。
我知道,他心里是无比愧疚的,因为他一直觉得可以给我一个名分,可是却事与愿违,又无可奈何。
对于荣华富贵,我从来就没有太多奢望。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锦绣,一片浮华,又怎么及得上良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秋雨一半风吹去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太多,其实没有得到过多少,但又在生活的历练中得到了很多。
一般的女儿,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养在深闺无忧无虑,衣食不愁,一双巧手是在精习刺绣,到一合适年纪就有人上门提亲,欢心出嫁,服侍长辈,相夫教子。
而我,幼时家中遭变,族人就将我卖去做艺伎。日夜勤学琵琶,还终日谨慎惶惶,生怕弹错了遭客人骂,又怕学艺不精被夫人逐出,因而早早就学会了自立和看人脸色。三餐不一定能果腹,于是学会了藏食。怕夫人看出精神状态不佳不让表演、拿不到每月可怜的碎银,就学会了隐忍和强颜欢笑……
其实,我是收获良多的,从小还有一些母爱,很早就学会了独立生活的本能,还有与红蓼坚固的友情。后来又遇见了众人艳羡的京师才子容若。上天待我已经不薄了!
也许我注定不会像寻常女儿那样走完一生,没有隆重的洞房花烛,亦不用侍奉长辈。但有良人在侧,虽然名义上不是我的夫君,却是我终身的倚靠。
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冬雪为媒,烛火为证,天地共鉴,我与他共结连理,愿与子偕老,至死不渝。
今夜他在我的身侧,我们的距离是那么近,两心想贴,灵魂相应。
晨起,容若要为我梳妆,还坚持要为我画眉,我答应了。他对我说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