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积祸,黎民苍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山东黄巾军不满被压榨的命运,云集起义,中原大地,顿时狼烟四起,天子刘协连下诏书要求群臣讨伐农民军。曹操积极响应天子号召,率领自己募集的兵马,在东郡击溃黑山贼十万多人,出色地展现了自己的军事才能。袁绍见曹操破黄巾有功,便做了顺水人情,表奏其为东郡太守。
骤然的一阵夜风,让原本微弱的火苗瞬间变得旺盛,只见它如鬼魅般跳跃在荀彧惨白的脸上。多亏这燃着的火焰,映着他脸颊微红,才让人觉得他还是有几分血色。烛光下,他依旧风采卓然,即便他眉头紧锁,愁云永昼。
文若贤弟:
见信如面。自冀州一别,光阴如箭,匆匆数月已过。愚兄今在东郡一切安好,所痛惜者,山东民生凋敝,官逼民反。极目之处,尸横遍地,哀鸿遍野,心下恻然,寝食难安。余固有救万民于危难之情,挽汉室社稷于倾颓之心,然终非一人之力所能及也……
“孟德兄在信中写尽黎民苍生之苦、汉室江山危如累卵。个中情况,我已了然。只是,该如何寻得理由离开袁营呢。以袁本初的胸襟,定是不能容忍手下谋士投奔他人,何况这人还是他处处忌惮的曹孟德。可惜,袁本初并非可托之人,他也不能担起匡扶汉室的重任,因为他有自己的野心—称王称霸。”荀彧自言自语道。
想到袁本初多疑善妒,爱猜忌,荀彧只好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曹操的信,直至它们都刻入脑海中。随之,荀彧谨慎地将那薄薄的几页纸送至烛火上,看着火苗越来越大,如饿鬼般逐渐吞噬掉那些字迹,他蓦然觉得心安了不少。
“夫君,寒食将至,要不要回颍川去祭拜先祖?”夕珏似乎能够看懂人心,一眼就知道荀彧心里所想。这声夫君,荀彧听了难免觉得寂寥,可是又别无他法,只能默默地承受上苍对自己的捉弄。
“祭祖?不错,倒是个借口。想不到夕珏竟然有过人的眼力,看来唐衡果真不简单,连他身边收留的女子都不同寻常。”荀彧心内思虑着。
荀彧连夜找到袁绍,托词说自高祖皇帝以来,大汉一直以孝治天下,恳求答允他回乡扫墓。袁本初当初因为给父母守了六年的孝而声名鹊起,不管是真情流露还是自抬身价,他总不好再扇自己一个耳光,不让文若回去尽孝。所以,袁绍只能应允,即便心中一万个不舍,即便他隐约感觉到其中蹊跷。
最终,袁绍还是无奈地看着荀彧的马车渐走渐远,从冀州的土地上慢慢消失。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文若定会回来的。是的,玉玺已经刻好,我早晚会称霸一方,王佐才也会在我身边辅助,助我天下一统。
身旁的树木在荀彧眼前一闪而过,便迅速地向后面退去。这里,曾经承载着他的救国救民梦想,只是最后都化作了泡影。看着袁本初依依不舍之情,荀彧心内颇不是滋味,到底是欺骗了他,此去竟是一去无返。
“可是,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但是总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要尝试着新的道路,六叔,你觉得如何呢。”荀彧心内想着。
夕珏忽然作呕起来,不能自持。荀彧见她如此反应,只得从自己的沉思中抽身出来:“夕珏,你怎么了?”
一抹红晕悄然爬上夕珏的脸庞,她羞怯地依偎在荀彧的臂膀上,轻声言道:“夫君,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荀彧心内五味杂陈,拍着她的后背,说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跟我一起颠沛流离,岂不是伤了你和孩子。”
荀彧看着怀中的女子笑靥如花,脑海里忽然想起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来。他们原是人人眼中恩爱的神仙眷侣,只是后来相如另娶她人,文君心痛不已,终至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汉有游女
颍城何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春雨如油,经它浣洗过后,八龙冢中的苍柏又添了几分绿意。是啊,只有那样的绿,才是经久不衰,才是真正的永恒。
且看那爬满了坟头的青草,正吮吸雨后甘霖,汲取日月精华,自顾自地茁壮成长。幼时庭训,言犹在耳。只是物是人非,最断人肠。荀彧在外漂泊两年有余,来到这里,仿佛生命才有了归属。
不管是任济南相的父亲,还是位至三公的六叔,他们都在此安息长眠。这纷乱的世道,与他们再无半分交集。
细雨过后的青石路,光滑异常。荀彧并没有让夕珏跟来,而是托词让她在家安心养胎。或许,他心里更希望带环儿一起过来,因为她才是荀家的儿媳,他荀彧今生唯一的妻。
荀彧扫完了祖父荀淑以及各位叔伯的坟冢,已是将近黄昏。“四少爷,这荀家的墓地,只有你时常回来祭扫,真是不容易啊。”看守的老者走上前去搭讪道。
“大叔,多亏您帮忙照应着。家人大都谋职在外,这孝道谁尽都是一样,不分彼此。只是,天下大乱在即,颍川地处要塞,怕是免不了沦为兵家争夺之地。恐怕,荀家亡去的先祖,都不能好好安息了。”荀彧感叹道。
“少爷,有一件事情说来奇怪。前不久,郭少爷忽然送了些祭品过来。您有空的时候,顺便去一下郭府,给人家当面致谢。”守墓的大叔说道。
“是奉孝吗?他可曾留下只言片语?”荀彧疑惑地问道。
“老奴当时曾经问过他为何忽然送祭品过来,他只说为了故人。然后,他就走了。我心想八成是你们交情好,可是又觉得没道理,以前少爷在颍川时他也没有送过啊。”守墓的老者说道。
晚饭过后,荀彧便只身来到郭府。郭嘉听侍婢说荀彧来访,立马奔到门口去亲自迎接。“四哥,许久不见,小弟甚是想念。”郭嘉连连作揖,并热情地将荀彧引至内室。
荀彧莞尔一笑,寒暄道:“多谢奉孝记挂。数年不见,奉孝依旧诙谐有趣。”
“四哥,我是不正经惯了,让你见笑啦。”郭嘉讪讪一笑,示意侍婢端上茶水来。
“愚兄今晚特来感谢奉孝前番赠送祭品之情。”荀彧行礼道。
“区区小事,四哥无需多礼。只是,嫂子怎么不和你一起过来看我?难道,她没来颍川吗?”郭嘉期待地问道。
荀彧心下狐疑,“只有夕珏和我回了老家,但是夕珏一直伴我左右,他们并不认识啊。难道是,环儿!奉孝口中的嫂子定然是环儿。”想到此处,荀彧心里莫名地激动,又莫名地害怕。
“奉孝,你是不是见过环儿,你口中的故人是不是她?”荀彧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
郭嘉使劲地点点头,“难道,你们没在一起吗?”
荀彧的心很快又沉了下去,不过好在总算能知道她的消息,总比石沉大海好些,“奉孝,麻烦你告诉我环儿现在在哪里?”
郭嘉蹙眉道:“她回洛阳了啊!她说要回洛阳找你啊。不然,她能去哪儿。”
荀彧不解地问道:“奉孝,你还是详细道来。我听得云里雾里,那洛阳已经化为灰烬,环儿怎能再回那废墟中去。”
郭嘉娓娓道来:“我是前年冬天遇见她的,那会她饥寒交迫、晕倒在我家门口,是仆人发现了她,勉强救回了她一命。后来,她说是你的妻子,因为养父不能容她,还让她发誓此生不回洛阳,所以辗转来到颍川。可是当我告诉她,阉人都死掉的时候,嫂子很开心,就决定回洛阳找你。这么一说,已经是去年春末的事情了。”
“环儿果真吃了这么多苦。”荀彧心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随之,瓷质的茶碗和碟子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一碗热茶都溅在了手背上:“对不起,奉孝。愚兄失态了。”
郭嘉抓住荀彧的肩膀,质问道:“这茶水烫伤的痛,四哥能够忍受,因为它远比不过你心里的痛。只是,既然她如此爱你,你为什么还让她离开你。你知不知道,她差点死掉。”
荀彧的双眼布满血丝,如愤怒的猛兽一般,“是,我没用。我恨不能将唐衡千刀万剐,将那些祸国殃民的阉人千刀万剐。要不是他们设计陷害叔父和我,环儿怎会去求唐衡,怎会留下书信就走。只是,我竟不知她来到颍川,我以为这天下之大,我再无从找起。”荀彧说到最后,声音越发颤抖地厉害。
“你只是不知她爱你太深,她放弃了去彭城寻亲,只为了来颍川看一眼生养你的地方。她在颍川的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冷淡,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唯独一提到你,她就眉开眼笑,仿佛你就是她的一剂良药。四哥,我不责怪你,毕竟你们夫妻间的事,我不了解,不敢多言。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个女子那么对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离开我,独自在外漂泊。”郭嘉激动地说道。
荀彧喟然叹道:“我欠环儿良多,这辈子还不清了。”还有一句,不敢说出口的便是,无颜再去见她。
她为荀氏一族,付出了自己毕生的幸福,可是我又是如何对待她呢:酒后失德,另娶姬妾,与她人生子。说好的一生一世,最后竟是谎言,荀彧啊荀彧,你是个大骗子,活该命运如此玩弄你。
玉柔眼眸中的情意,夕环是看得见的。卞氏正温柔地看着曹操抱着刚出生不久的曹彰,那柔和的眼神几乎能沥出水来。“她是幸福的。而我,只是一个见证别人幸福的人。”夕环苦涩地退了出去,让他们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
夕环的忧伤,曹操是懂得的。不管曹家人如何对她,她到底是寄人篱下的局外人。尤其是这种阖家团圆,骨肉相聚的日子,她一个飘零的弱女,难免有些感慨。环儿,你可愿意做我的女人,我保证让你此生再无忧伤。可是,不行。我是自卑的,配不上你的—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高大的身躯,没有英俊的容貌,没有潇洒的风采……
曹操的走神,玉柔是察觉到的。按说,久别胜新婚,只是她等来的竟是力不从心。曹操总是说刚接手东郡,很多事情要处理,太忙。这忙,到底是真,是假,还是他变心的开始。曹操似乎感觉到了卞氏质问的目光,只好继续晃悠着幼子,轻轻地吻了他柔嫩的脸颊。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不知何时起,夕环爱上了黑夜。或许,在黑暗的怀抱里,她不用再强颜欢笑,不用再故作坚强,她可以卸下伪装,让思念肆无忌惮地流淌成河。
没有了那个人,花容月貌为谁妍;没有了那个人,语笑倾城给谁看。所以,在漫长的时光里,她越发地冷漠,越发地孤独。文若,你何时能够温热我已经冰冷的心。
曹操总算哄好了多疑的卞氏,忽然想到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正在黯然神伤,他不由感慨一句真是分身乏术。曹操是在湖心亭上发现的夕环,微风吹拂,衣袂飘飘,她居然在吹着笛子。想来她是特意来到这偏远之地,不打扰别人休息,也让人不打扰她的忧伤。那是她的禁地,曹孟德也无法入侵。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曹操远远地站在她身后,默默地念道。
作者有话要说:
☆、陌上花开
“环姑娘,初来东郡可还适应?”曹操搭讪道。
“环儿不挑剔,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谢曹将军关心。”夕环谨慎地做了个万福。
“适应吗?为何昨夜你一宿未睡,直到黎明时分才回去。”曹操暗自思忖,也不去反驳她,因为已经习惯了她善意的谎言。
“曹将军以少击多,大破黄巾,环儿恭喜将军。”夕环浅笑道。
“没什么可喜的,将至不惑之年,才有这立锥之地。何况,现在东郡流民甚多,各种麻烦事接踵而至。不知道环姑娘可有什么对策?”曹操知道这个女人是有谋略的,所以试探着问道。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今日天下百姓云起起义,所为的不过是田。如果百姓能够衣有所穿、住有所居、吃有所食,想来这天下就会安定下来。而今,无非是士族的欺压,才导致官逼民反。将军既有拯救苍生的抱负,何不屯田以纳流民。民安,则社稷安,则江山固。”夕环淡淡地说道。
“环姑娘所言极是。先前因为饥荒,很多田地都已经荒芜。现在正好让这些流民来开垦,不需多久,东郡就能生机盎然。要是遇到丰年,还可以征收些粮食充作军饷。”曹操抚须而笑。
曹操采纳夕环的意见,果断地颁布了屯田令,很快东郡流民的暴动减少了许多。曹操屹立城楼之上,看着昔日的蛮荒之地,现在已经插上了秧苗,满眼的绿色,多么让人期待。
夏初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曹操几乎辨不清那独立花阴下女子的面容,只觉得晕眩的厉害。想到自己最近频繁地找借口与她说话,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那点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