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丛,却听说话之声,似乎正是陆信。
“……神医,还请神医怜见,大发慈悲。”陆信的声音凄楚,竟是哀求。
回答他的,却是麻木的低喃,“救不了啊,踏进真虚境的时候,就救不了了啊……”
仪萱一听这个声音,顿时满心厌恶。她正想上去找陆信,却又迟疑着止了步,想听听他们的谈话。
“神医,这真虚境是您一手建成,如今您真的要坐视不管么?”陆信道。
“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救你如何,杀你如何?……杀不光啊……”
这段说辞,让仪萱放弃了继续偷听的念头。他就是个疯子,何必听那些疯话。她举步绕过树丛,走了上去。
原来这树丛之后,早已是一副地狱情景。满地尸骸,血肉狼籍。陆信也受了伤,正跪在这一片血泊之中,苦苦哀求着那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
仪萱的出现,让陆信无比惊讶,“姑娘,你怎么来了?”
仪萱上前扶起他来,道:“陆镇长,你的家人正等着你,快跟我回去吧。”
陆信有些慌张,正要跟她说话,却见那男子转了身,似乎要走。他忙推开仪萱,快步追上去,拉住了那男子,道:“神医留步!”
那男子将陆信一掌击开,脸色阴沉无比,“……杀不光啊……”话音一落,他聚力出爪,俨然是要取陆信的性命。
仪萱怒不可遏,纵身上前架住了他的手,骂道:“枉你自称真君座下,竟如此不可理喻!不救也罢,何苦下杀手!”
男子望着她,阴郁一笑,道:“杀不死的……无论我怎么杀,他们都不会死的……”
“杀不死就能随便杀了?这是什么鬼道理?!天地造化,仙道贵生。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仪萱道。
“天生天杀,方是自然……”男子道。
“那也是‘天’,轮的到你么?”仪萱使力将他推开,又扶起陆信道,“快走吧,他就是个疯子。”
陆信一脸凄然,摇头道:“我的命本就是神医所救,死不足惜……”
仪萱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叫死不足惜?你好歹也想想自己的家人!”仪萱不打算再跟他争辩,驾着他就要腾空。
那男子却拦了他们的去路,皱着眉戚然道:“我不是疯子……”
先前交手,仪萱早知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但此刻,酒力作祟,凭空给了她一股子莽撞勇气。她放下陆信,持镜在手,令道:“镜剑双解!神荒太虚!收!”
刹时间,宝镜灵光冷冽,化作无形锁链,将那男子牢牢缚住,拖往镜中去。这一招,本是封印妖魔之技。一旦法成,便能将妖魔永困境中,以仙家法力日益耗灭。仪萱也没有要杀此人之心,只望能收他入镜,不过暂作权宜。
那男子被镜光所缚,却依旧麻木,甚至没有反抗。就在他一步步被拖往宝镜之时,一声凤唳穿云而起。凤翼纯白,如雪覆下,断去镜光,将那男子护了起来。
血气上涌,仪萱哪里还管它是不是神兽,直接再起宝镜,令道:“收!”
凤凰长鸣一声,振翼而起,顿时火色四溅,燃上了仪萱的衣袂。仪萱见过这招式,也记得苍寒曾被这火焰烧得遍体鳞伤,此时此刻,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愤怒。她也顾不得烈火烧身,再起宝镜,拼着一股子气性,一意要收那凤凰。
便在这时,忽有一股清冷流风席卷而来,瞬间灭去凰焰。而后,无数珠子从天而降,砸断镜光,破了仪萱的咒法。
“天天都这么折腾,你们还有完没完了?”骆乾怀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冷凛不悦。
那男子见了骆乾怀,又要逃走,一条白龙却挡住了他,更与他的凤凰冷冷对峙。
“云和,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骆乾怀斥了一声,又望向了仪萱,道,“你也是。在我六虚圣山惹是生非,真不知云隐是如何治下的。”
仪萱愤然反驳,道:“护短也不必护成这样!是他伤人在先,我还手怎么是惹是生非?容得门下如此杀生害命,你才不知道如何治下!”
骆乾怀一脸轻蔑,“你的道行若有口齿一半厉害就好了。”
仪萱仗着酒劲,呛声道:“你的道行又如何?当日长月河谷之中,若非我师兄以元神扰乱殛天令主,你岂能赢得那么轻易?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仗着辈分,欺负欺负小辈罢了!”
骆乾怀眉头轻皱,也不继续争辩,只道:“回真虚境去。”
仪萱直觉他这句话漏了个字,他分明是想说“滚回真虚境去”。她强忍了怒气,正色道:“你放心,等我师兄伤势痊愈,我们马上离开六虚圣山,绝不再碍你的眼!”
骆乾怀的表情古怪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仪萱,道:“你还想走?”
这个说法,让仪萱想起许多事来。那些危言耸听,那些好言相劝,还有那些欲言又止……似乎所有人都在劝她留在真虚境。诚然,真虚境是个再美好不过的地方,说是仙境桃源也不为过。若能永永远远留在那里,无疑是件好事。她更想起了自己方才的那一念私心,不由自嘲一笑。
“为什么不想走?别以为世上只有你真虚境是好地方,我翠霞山易水庭比你这里美上百倍!”仪萱道。
“你走得了,你师兄恐怕就不行了。”骆乾怀冷笑道。
仪萱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按着字面理解。她想起苍寒,心中忽生一股豪气。她看了看陆信,又看看那麻木的男子,最后望向了骆乾怀。她敛着一分傲然,朗声道:
“我师兄志在千里,岂肯困居浅池?欲海沉浮、红尘辗转,亦不能折他傲骨、灭他雄心。求医永圣天,是师门切望。入你真虚境,是我私心使然。若他当时五感完好,知你如此侮辱,断不能忍。莫说重伤在身,他若要走,生死无惧!”
此话一出,众人默然。仪萱轻蔑地冷哼一声,扶起陆信,道:“我们走。”
陆信虽想再求,但情势如此,也不容他多留了。他只得应了仪萱,同她离开。
骆乾怀看着他们走远,慢慢展了笑意,“好一句‘生死无惧’……”他说着,转头看向那男子,叹道,“云和,你也该明白了吧?”
那男子怔怔地看着仪萱离开的方向,竟凄然落泪……
……
却说陆信宅内,苍寒等了许久还不见仪萱回返,不禁生了满心不悦。他摸索着出了门,正要想办法找她。却听轻碎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他不知来者是谁,戒备道:“什么人?”
来者却不应答,径直上来,伸手就抓上了他的手腕。他本想攻击,却忽然察觉,那只手稚嫩幼小,分明是孩童。还不等他细辩,来者执起他的手,认真地在他掌心写起字来。他刹时明白了过来,放柔了语气,道:“我能听见。”
对方轻轻“呀”了一声,是个奶声奶气的女童儿声音。她松开了手,犹豫着,问道:“大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了?”
苍寒点点头。
“我是小莺,你记得吗?”女童儿带着喜悦,又问。
苍寒岂会忘记那写在他掌心的“陆小莺”三字,他又点了点头,转而问她:“你可知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陆小莺回答:“我娘亲就是让我来告诉大哥哥,姐姐她出去找我爹爹了。”
“出真虚境?”苍寒又问。
陆小莺点着头,回答道:“嗯。”
苍寒皱眉,举步就往外走。陆小莺忙拉着他的衣袖,急急道:“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苍寒也不想跟一个孩子多作解释,但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他竟脱不了身。若是甩开她,又怕用了蛮力会伤到她。他只得耐着性子,对她道:“我去找那姐姐回来。”
“不行啊,大哥哥你还在生病,不能出去的。”陆小莺道。
“我已经好了。”苍寒如此回答。
“不行,”陆小莺又抓紧了他几分,道,“出去就又会病的。”
苍寒心里担忧,已然烦躁,道:“无妨。你快放手。”
陆小莺却摇了摇头,倔强道:“不放。大哥哥你不能出去。只要离开这里,就又会病的。若是走得太远,就会死掉。小莺知道的,小莺就在外头死过的。”
她的话,让苍寒心生惊愕。孩童纯真,岂会说假。他蹲下身来,问道:“你死过?”
陆小莺的笑声听来无比欢悦,“嗯。不过没关系的,只要回到这里就会好的。爹爹说了,只要一直呆在这里,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长生不死?”苍寒轻轻重复了这四个字,心头生出一股寒意,久久不散。
第十六
仪萱携着陆信回返,不过用了一刻功夫。陆信的家人见他们回来,皆欢喜不已,连连向仪萱道谢。仪萱客气了几句,又觉头晕起来。想来是酒力未退,方才又鲁莽动武的关系。她也忘了再要一间客房的事,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待走出前厅,穿过花苑,还未到客房前,就见苍寒蹲在廊下,正和那陆家的小女孩儿拉着手说话。这副景象倒是有趣,仪萱不由笑了起来,轻快地跑了过去,揶揄道:“说什么悄悄话呢?告诉我也听听呗?”
陆小莺仰起头来,甜甜笑道:“姐姐你回来啦,找到我爹爹了么?”
“自然是找到了。”仪萱略带得意地说道。
陆小莺欢喜不已,冲她道了声谢,忙忙地往前厅去了。
仪萱笑着目送她离开,却听苍寒冷冷问了一声:“为何又独自出去。”
仪萱听他这般兴师问罪的语气,猛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来:别留他一个人。可他说那话的时候,正是伤重之际。如今他双耳复聪,伤势愈好,想来也不会有这般软弱的念头。她没再多想,老实道:“我去找陆信啊。还好我及时赶到,不然他就死在那疯子神医的手下了。”她说到这里,又觉气愤,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这永圣天宗真是莫名其妙,有话好好说不行么?非要动手!哼,我是好欺负的么?……”
她话没说完,苍寒站起身来,一把扯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押着走。被推进房内的那一刻,仪萱差一点没站稳。苍寒这般粗鲁的举动,让她皱眉不悦,道:“你干嘛?很疼啊!”
苍寒一脸冷冽,道:“道行不济,也敢独自挑衅永圣天宗,你可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番话跟方才骆乾怀的说辞大同小异,让仪萱愈发生气,“是他们先动的手,什么叫我‘挑衅’?我是道行不济,可也把人救回来了!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仪萱毫不退让的态度,也激起了苍寒的怒气来。他循着她的声音上前了一步,低吼一句:“你答应过不会留下我一个人!”
仪萱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怔住了。心里的振颤,让她微微发抖。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害怕,这种恐惧前所未有,她只想逃开,却又偏偏无路可逃。这样的慌张和无措,太过陌生,让她一心抗拒。终于,她开了口,对他道:“我是答应过。可那是因为你身受重伤,需人照顾。如今你能跑能跳的,难道还要我十二个时辰守着你不成?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本也不该由我照顾你。我仁至义尽,你别得寸进尺!”
“我不管你这些拐弯抹角的道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苍寒一步不让,如此道,“从今以后,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
仪萱哑口,竟不知要怎样反驳这霸道而又不讲理的话。两人皆不再开口,沉默盘踞,平添尴尬。苍寒听她不言语,稍稍收敛了情绪,正要说话时,忽觉手上微微有些黏腻。方才他抓着她肩膀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湿,本以为是雨水所致,但如今这触感,分明不是。
“你受伤了?”苍寒问道。
仪萱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不满地答道:“不是打架伤的,只是被树枝擦到了。”
苍寒皱着眉,上前几步,向她伸出了手。眼看他的手就要触到自己,仪萱连退了几步,避了开来。
苍寒察觉,斥她一句:“不准动!”
仪萱哪里听他的,却不想身后就是床榻,已不能退。她正心慌,苍寒的手却已触上了她的发鬓,而后抚上了她的脸颊。她的身子陡然僵硬,不自觉地紧闭了双眼。
掌下,她的肌肤微烫,想来是酒力所灼。苍寒叹一声,低语道:“醉成这样还乱来。”他说着,手轻轻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许是碰到了伤口,她缩了一下,轻轻抽了口气。他又叹一声,道,“脱下湿衣,处理伤口。”
“我没事。”仪萱颤着声音道。
“照我的话做。”苍寒的语气骤生强硬。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在男人面前脱衣疗伤啊!”仪萱加大了声音。
苍寒闻言,却是一笑,淡然应她:“我看不见。”
仪萱再次哑口。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