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学廷却只是昂昂头,淡淡地笑了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淡然道:“我不清楚。”
江学廷“哼”了一声,面孔上透出高傲的神情来,“那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我不介意你贪慕虚荣跟着虞昶轩,就连你这个残花败柳之身,我都要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她的身体一震。
简直犹如一根巨大的冰钉,一下子就从她的头顶直贯下来,狠狠地将她定在原地,她震惊地望着不住冷笑的江学廷,失声道:“你说什么?”
江学廷见她突然之间的失态,宛如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这样的反败为胜让他控制不住地得意起来,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清高!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管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如今我不嫌弃你已经是对得起你,你反而要在我面前拿娇做大么?既然你都愿意被虞昶轩包养,那么反过来被我包养又有什么两样?”
叶平君心中猛沉,嘴角都微微发颤,更不用说是那转瞬间就侵入她五脏六腑的委屈,简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江学廷见她这样,继续道:“你更不用急着跟我辩白,那天在‘蒋记’,那个老板不是说了,你是虞家的少奶奶,你还怀了虞昶轩的孩子,你当我是傻子么?”
她眨眼间就是气怒交加,双手发抖,脑海中竟是陡然升起另外一个念头来,脊背竟冒出一阵刺骨的寒意,脱口道:“你当时还在楼上?”
江学廷冷冷地说:“当然,我就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
她全身都颤栗起来,脸色一片雪白,“那时楼下只有一个宪兵,而你和你的同伴在楼上,你在楼上听着那个人折磨我肚子里的孩子,你竟然无动于衷?”
江学廷愤然道:“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管?!”
只有这样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她只觉得双手一阵阵麻木,他志得意满,理直气壮地站在她的面前,口口声声地说她负了他,他这般大度地重新要她,却没有想到她这样不识抬举,她的耳边轰隆隆的,身体一阵阵发冷,那个孩子从她的身体里慢慢地流出去……好似有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到自己的心上去,她却无能为力,那样的钻心挖肺一样的痛苦,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站起来,嘴唇颤抖着,“你给我走!”
江学廷霍地一伸手指向她,决然道:“叶平君,你别后悔!”
他这样的怒吼竟然让她觉得好笑,她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江学廷笑了一声,索性狠下心来刺到底,“你真以为现在还是虞家的天下么?你看着罢,我绝不会屈居他人之下,我总要出人头地的,如今虞昶轩都不要你了,你还在我面前神气什么?!今日你拒绝了我,将来若再想让我要你,我可是做不到了。”
叶平君猛地一扬手,就将那一整排的花架子推倒在地上,“轰隆”一声,真是一片花山倾倒,满地狼藉,就连江学廷都被她这样决绝的一举惊得退后一步。
她用了那样大的力气,现下双手都是止不住抖得,她终究是怒,是恨,胸口犹如刀割一般剧痛,简直就是透不过气来,却只清楚地说了一句:“江学廷,我祝你步步高升,现在,从我这里滚开罢!”
傍晚,叶太太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花店里都已经收拾干净,只是摆在店中央的那一个花架子竟是不见了,叶太太稍稍疑惑,便向里屋喊了一声,“平儿。”转眼就见叶平君从里屋走出来,却是梳洗干净的样子,对叶太太道:“妈,我要到白公馆去了。”
叶太太知道晚上是白丽媛的生日,便点点头,笑道:“你这一去,丽媛指定是要留你住下的,你这阵子也太辛苦了,就去好好玩玩罢。”
叶平君就点点头,叶太太看她一身粉色的棉衫裙,小领子上绣着雕花,外面罩着件大衣,下面穿着一双月牙缎子鞋,到底也还是太素净了,就道:“人家过生日,也算是个喜事,你好歹打扮热闹一些才对。”便自己拿过花剪,从一旁的一盆石榴里剪了一朵小一点的石榴花,替叶平君簪在了髻发里,细心地帮她理了理头发,才笑道:“好了,去吧。”
叶平君笑一笑,这才出了店门,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转眼看着叶太太站在店门口,就嘱咐道:“妈,我走了。”
叶太太点点头,那黄包车夫就拉起车来,跑得飞快,就快到了西门胡同的拐角了,叶平君坐在车里向外张望着,就看见自己的母亲还是站在花店的门口,遥遥地目送着自己,在母亲的身后,那一盆石榴花竟是红艳夺目,似火如霞。
白丽媛的家正是在法租界的一个大洋房里,周围围着黑色的铁栅栏,叶平君一进去,就见满屋子竟都是明德女中的同学,原来白丽媛这个生日会竟只邀请了同学,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一概不准参加了。
白丽媛穿着件漂亮的杏红绸碎花旗衫,立领蝴蝶盘扣,披着件灿亮的印度流苏大披巾,很是活泼的样子,一见平君,就笑嘻嘻地跑过来拉着平君在沙发前坐下,白家的仆人端来了两杯咖啡,白丽媛叽叽喳喳地与平君说了好几句,忽地道:“平君,你有见过江学廷么?”
平君笑笑,慢慢地摇摇头,白丽媛心直口快地道:“你可不要再见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仗着牟家的势力,竟成了政府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了,我可是听说,他这阵子跟陶家二小姐打得火热,前几天我还看见他们在一家西餐馆子里吃东西,还说什么陶二小姐不喜欢红玫瑰,特特地打发西崽去买黄玫瑰,那副殷勤的样子啊,我都不敢跟你说,怕你伤心。”
平君端起那一杯咖啡,放在嘴边慢慢地呷了一口,又缓缓地将咖啡杯放下,向着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白丽媛微微地一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容易伤心。”
白丽媛笑道:“正是,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极坚强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她们正这样谈着,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清朗的笑声,“原来寿星妹妹躲在这里。”
白丽媛回过头去,立时一笑道:“谢大哥。”她拉着平君的手站起来,向着平君笑嘻嘻地介绍道:“平君,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世交好友谢韫伯伯家里的大公子,谢藻华。”
平君望了西装革履的谢藻华一眼,就是一怔,同时谢藻华也“咦”了一声,脱口笑道:“我认得你。”
平君亦笑道:“我也认得你。”
白丽媛愕然,“你们这是说什么?”谢藻华就转过头来笑道:“我早上出去的时候,正好撞翻了叶小姐的一盆小春梅,没想到‘冤家路窄’,竟在这里又遇上了。”
白丽媛就“哧”地一声笑,“好一个正好,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平君知道白丽媛是一个口无遮拦的,还是扯了她一把,道:“不要胡说,什么冤家,若不是谢先生,恐怕我就要被车撞了呢,要说谢先生是我的恩人才对。”
谢藻华的目光在平君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半晌微微笑道:“恩人不敢当,不过我与叶小姐虽然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丽媛没少向我说起你,我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
旁边的白丽媛就吐吐舌头,“谢大哥这一句话,算是又把我出卖了,算了,我这个大嘴巴的帽子是摘不掉了,就认命吧。”一句话说得谢藻华和平君都是一笑,三人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谢藻华才从国外学医归来,就给平君和白丽媛讲了讲外国的风土人情,他说话又幽默,竟逗得平君都笑起来,丽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忽听得大厅的门外传来一个高亢兴奋的喊声,“大捷!大捷!我军大捷!”
他们三个人同时看过去,就见一个刚从外面冲进来,大衣还没有脱的女孩子站在厅中央,一面拿着一沓子散发着新鲜油墨香的报纸满屋子撒,一面兴奋地喊道:“刚印出来的报纸,前线大捷,我政府中央军突围成功,萧家军团长江嵩仁临阵投靠虞昶轩,奚北铁路沿线已被我军占领,萧军退守项坪口,负隅顽抗,亦不过做垂死之争而已。”
这一个爆炸一般的头条消息传出来,总是大快人心,就听到大厅里顿时人声鼎沸,有人大声地道:“虞家五少被萧家军压制了整整半年多,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白丽媛也是开心,站起来跑到一侧的乐队那里,白丽媛的父亲极宠爱这个独生女儿,这次特意请了湘西饭店的俄国乐队来家里演奏,白丽媛用俄语对那乐队首领说了几句,乐队首领点头,一扬手里的指挥棒,竟奏起了《欢乐颂》。
《欢乐颂》的曲调原本就是欢快极了,这一群天真烂漫的学生携手并肩唱来,更是热闹非常,就听楼上“哗”的一声,五彩的小纸花从空中飘下来,雪花一般,到处乱飞,气氛更是到了一个顶点,丽媛开心地回头叫道:“平君!”
平君就“哎”了一声,从沙发一侧回过头来,看着欢乐的白丽媛,便朝着她摆摆手,微微地笑一笑,周围一片沸反盈天的热闹,唯有她是这热闹中的一点特别,那样的安静,谢藻华凝望了她片刻,微微笑道:“丽媛说,你跟她是极好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有着同样的个性,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不同的。”
平君笑道:“丽媛是一个活泼的人。”
谢藻华就笑道:“叶小姐是一个安静的人。”平君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个咖啡杯,半晌轻轻地笑道:“我也真想像她那样单纯的开心。”
谢藻华见她欲言又止,便温和地笑道:“你也不用羡慕她,一样人有一样人的好处,我倒是极欣赏像叶小姐这样安静的女孩子。”
平君抬起头来,望见谢藻华眼中满漾漾的笑意,她微微一怔,就把头低了下去,沉默地望着咖啡杯里的咖啡,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白丽媛果然要留平君在家里休息,因晚上闹得凶了,大家都很是累乏,平君跟白丽媛说了几句话,又和丽媛约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游秦河的,这才回了客房休息,看了一下落地钟,竟是凌晨一点左右的光景了,平君就觉得累,躺在床上只觉得双眼惺忪,正在迷迷糊糊间,忽然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人猛然间就清醒了,就听得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道:“叶小姐,叶小姐快开门。”
平君一听这是在叫自己,慌披了件衣服下床,走过去开门,脚步踉跄,竟是差一点摔倒,打开门就见走廊里一片雪亮,门外竟不止站着一两个人,居然连白丽媛的父母都在,白丽媛的父亲一看到平君,立即说道:“叶小姐,你们家里遭了无妄之灾,竟是半夜里突然烧起一场大火来,消防队到底是去晚了,你母亲不幸……葬身火海了。”
便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
平君刹那间就是魂飞魄散,面如死灰,失声叫了声,“妈……”推开那些人就往外跑,不提防没跑几步,脚下就是铺着地毯的楼梯,竟然一脚踏空,虚软的身体犹如陀螺一般地打了一个转,天旋地转一般,紧接着就滚跌下去了……
经秋憔悴,零落鸳鸯
正值中午时分,汽车一路开到了一间小院落的黑漆门前停下来,司机忙忙地走下来,帮着刚下车来的白丽媛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白丽媛也不用他,只说道:“你把车开到前面去等着我,别把车停在这里,挡了人家的路。”
司机忙去开车,白丽媛自己拎了东西去推院门,一推门就见谢藻华正在屋檐下面,脱了西服,挽着两个袖子,竟然拿这个蒲扇蹲在小煤油炉子前不停地扇着,呛咳之声不断地传过来,满院子都是中药的苦涩之味。
白丽媛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又微微笑道:“谢大哥竟然来得比我早了,又这样辛苦,平君呢?”
谢藻华自小在国外长大,学的也是西医,哪里煎过中药,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的烟尘,一见白丽媛便如看到了一个救星一般地道:“白妹妹来得正好,叶小姐烧得正厉害,在屋子里躺着呢,你快去看看。”
白丽媛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别的,忙快步走到屋子里去,就见正对门的外屋里还设着叶太太的灵案,灵案上面摆放着叶太太的牌位,白丽媛不免心中悲戚,又听到了里屋传来叶平君的咳嗽声,白丽媛就担心地道:“平君,你怎么样了?”
她掀了帘子走进去,就见叶平君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依然穿着一身白衣,更衬的面色憔悴不堪,丽媛走上去,将手往平君的额头上一放,不禁“啊呀”一声,脱口道:“平君,你病成这个样子,要到医院里去。”
平君慢慢地摇一摇头,低声道:“刚才谢大哥也是这么说,我倒觉得不用,我买了药,煎一煎吃了就好了。”白丽媛见她这个样子,便握着她的手,眼圈都红了,叶平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眸来看一看白丽媛,反而轻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