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尧沉默许久才回过头来,望向身后的女子,眸光定在她仿佛生怕自己担忧而透露几分紧张急迫的姣好面容上,他微微蹙眉,俊脸除了微薄的怒气之外,更多的是镇定和冷静。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一瞬间,却让穆槿宁无言以对,胸口冷的像是结了冰一样。
“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一点也不了解朕?”
她垂着螓首,脸上所有的神情,都在一瞬彻底崩落消失,心中不知为何升腾出来莫名的苦涩和无力。
或许是她太过自负,或许是她太多管闲事,无论她能获得何等样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筑在他们感情至上而生成的花和果,若他们的感情摇摇欲坠,中空枯萎,她如今得到的任何一切,都会变成看得到却碰不到的泡沫和幻影。
“我了解皇上——”她低低呢喃一声,或许身为秦昊尧的妻子,她本该事事都站在秦昊尧的身旁,哪怕不久之后两国交战也无妨,而不该擅作主张,试图用自己如此浅显的法子,去维护北国的宝月,试图为宝月找一条可以安稳无疑活下去的路。
秦昊尧的目光及其幽深复杂,他近乎高傲霸道地攫住她的精致下颚,逼得她无法在此刻宛若做错孩童一般低垂着头不看他,他要看到她如今的神情,哪怕一分一毫,也不要错过。
抬着她的面孔,黑眸直直地望入穆槿宁的眼底,他的嗓音低沉地仿佛从地下而来,若是旁人听了,定觉得不寒而栗,但穆槿宁格外认真诚恳地听着,一个字,半个字,也不想错过。“明明知道朕不高兴,你不还是说了?”
“若如今不说,往后就没机会说了,宁愿看到皇上如今生我的气,也不愿皇上往后生我的气……”穆槿宁弯唇微笑着,眼底的光华,渐渐由浅变深,她的嗓音愈来愈轻柔,落在秦昊尧的耳畔,像是每一个字都拥有让人无法平息的神奇力量。她微微顿了顿,哪怕下颚传来细微的疼痛她也不觉得,也不后悔,话锋一转,说的更加平静。“不只是想做一个好妻子,更想要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不只是想让皇上满意我,更想让天下子民也觉得我做的事是有益处的,如果皇上觉得还是我太自作主张的话,我愿意接受皇上的任何惩罚。”
“朕是有些生气,不过知晓你厌恶战争,才会这么做。”秦昊尧闻到此处,刻薄的唇畔扬起莫名的笑意,看在穆槿宁的眼底,她却又只觉一阵心酸。
他这回相信,她并非因为对方是佑爵的私心,而擅自作出这个决定。
若他们之间没有信任,她会为今日之事,备受冷落和多疑,那是因为……即便是一国之后,也无法过问天子朝政国事,更无法代替天子做出任何决断,否则,就有抢在天子前出风头的用意。
“不只是这样而已,皇上。”穆槿宁轻摇螓首,幽幽地说道,她是厌恶战乱,就像是她跟宝月公主说过的,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希望战乱不断,狼烟四起的生活。
秦昊尧冷静地望向她,她说不止他说的这么简单,他的心却宁静的没有任何一道波澜,若是在以前,他与生俱来的多疑性情,定会怀疑她的用心,她介入朝政,介入两国之中来的真正用心和目的是什么,她明明还有一层言下之意,他却不只是懒得去追究,还是——
最终那一瞬,他终于彻底想清楚了。就在她缓缓松开紧攥他手臂的指节那一瞬,他却不愿她松开,一把扼住穆槿宁的纤细手腕,黑眸坚决而冷沉。
她缓缓咽下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酸楚,穆槿宁并不在意是否自己被推崇为如何高尚高洁的人,她是想帮宝月一回,但她不是圣人,不是每一次看着有人落难就非要她出来帮助别人皆大欢喜才能高枕无忧的那种人。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更厌恶的是,若是两国交战,皇上又要御驾亲征的话,我更厌恶的是那样的不得已的等待。”
垂眸看着他重新捉住自己的手掌,她唇畔的微笑再度缓缓绽放,会说出这样话的穆槿宁,也深知自己终究不跟这个皇宫过去的那些个上位者一模一样,但卸下贞婉皇后的身份之后,她也很难彻底释怀对秦昊尧的依赖,这些依赖使得她宛若攀附在树上的藤蔓一般,因为他的支持强壮,她才能爬得越高,看得更远。她有时候很有胆识,哪怕面对再混乱不堪的景象也能泰然处之,但有时候,她也会很胆小,对于在意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她都会草木皆兵。
秦昊尧默默将她的手掌拉到胸口,与她并肩走向前,长廊的路面上铺洒着银两色的胶结月光,这一路上相继无言,却不曾因为沉默而各自疏远。
穆槿宁不曾谈及佑爵这个名字,也不曾追问秦昊尧到底她跟佑爵之间有何等的过往,若那些是禁忌,她更不该愚钝地重提往事。
或许她忘记这一切,才是最好的。
而今夜佑爵在他的面前,始终不曾说出他们过去的关系,甚至言语之中,一个熟悉的称谓也没有,仿佛他们当真是头一回见,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佑爵无疑也是不想她再惹上任何麻烦,他暗中在帮自己一把,她心知肚明。
这一个晚上,秦昊尧虽然在景福宫过夜,睡在她的身旁,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三天之后,秦昊尧跟穆槿宁再度提及此事,要她尽快将此事办妥。
他向来都是信任她的,如今也愿意将一些权力教到她的手中,穆槿宁虽不知到底为何固执倔强的天子会回心转意,当真让她操办起宝月的婚事来。
天子一旦答应,此事自然就成功了一半。
翌日,张奇将军便得到了贞婉皇后的召见,看着那个一身武将打扮的高大男人几步就从外堂走入内室,她浅笑着说道。“张将军,快请坐。”
张奇定是从军营之中直接赶来,甚至还来不及卸下身上的甲胄,他朝着穆槿宁行礼,并不曾直视穆槿宁的双目。
“不知皇后娘娘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穆槿宁暗自打量了张奇,他高大伟岸,面目端正,唇周蓄着胡,但依旧看来很有男子风范,一袭金铜色甲胄,更是将他衬托的多了几分潇洒张扬的味道。她抿唇一笑,扬声说道,清冷嗓音落在殿内,格外清晰。“我今儿个就不绕弯子了,张将军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吧。”
“娘娘说的没错。”张奇点头,身为武夫,他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么娇美柔弱的女子,二十年都在军营,面对的往往是粗野的男儿,当真鲜少跟女子相处,更别提眼前的女人,是天子最看重的妻子,不只是空有一副皮囊,她之所以能稳坐后位,并非是一个绣花枕头,这般想着,他回答的更加谨慎起来。
穆槿宁示意身边的宫女为张奇奉茶,她神色平和,仿佛不过是嘘寒问暖,随口寒暄几句。“你相貌堂堂,为人正直稳重,在朝廷武将之中,也有不错的口碑,私底下定会有很多女子倾慕你吧,不过为何直到如今你还不曾娶妻?”
张奇微微怔了怔,他一路上都在好奇为何皇后会召见自己,却没想过皇后居然问的是他这把年纪还未成家的事,他一时不知所措,更不知从何说起好。
一道柔和的笑声从耳畔传来,他这才抬起眼看着坐在正中软榻上的女子,她一袭蓝色宫装,明亮清澈的宛若万里无云的天空,让人眼前一亮。
他突地不太自在,正襟危坐,肩膀也变得僵硬。
穆槿宁笑了笑,不难看出张奇的少许紧张,眼神不变,继续问道。“我这么问张将军,是否太过唐突了?毕竟这是你个人的私事。”
“娘娘关心微臣的事,微臣当然感恩戴德,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微臣平日里很忙碌,也很少有时间回府里,约莫大半年都在军营之中,一忙起来谁都顾不了,若是娶了妻子,她更像是在守活寡。年轻时候也有过一段婚约,不过女方对微臣不满意,最终被人退了婚,后来也有人说起几件亲事,不过见我常常出征在外,这婚事拖着拖着,就成如今这幅样子了。”张奇急忙摆摆手,在军营之中游刃有余的人脉本事,似乎一到深宫,就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皇后娘娘,只能全盘托出,不敢有半点隐瞒。眼前的贞婉皇后,她当然胜过许多女子的美丽,却又端庄得体的让人不敢有半点遐想。
“张将军固然还在壮年,但我更想说,男儿成了小家,才有大家,张将军的身边,也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妻子,我这儿有个合适的人选,就不知将军是否愿意看在我的薄面上,认认真真考虑一回——”穆槿宁不再迂回,这一番话直截了当,开门见山,虽然看得出张奇错愕惊讶,但眼底却没有任何的厌恶神色。
张奇一时困窘至极,听闻贞婉皇后要给自己说清,他当真手足无措,“只是怕微臣会辜负娘娘所言的那个姑娘……”
“婚姻大事,本不该有人来鸳鸯点谱,这事儿若非两厢情愿,两情相悦,也不一定能相濡以沫,琴瑟和谐。要不是此事紧急,我不想这段缘分无疾而终,也不会跟张将军开这个口。”穆槿宁说着这一番话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莫名的起伏波澜,她仿佛也有感同身受的过往,却无奈无法从追忆之中拾起任何片段。
缘分两字,却让张奇不知如何回应,他向来不在意儿女情长,更不知跟哪个女子还有缘分,如今需要劳烦国母为自己牵线搭桥。“娘娘的意思,微臣不是很明白。”
“我说的那个人你也认得,你们见过面的,在漠城之战。”穆槿宁看他这个武夫的脸上也有了一抹窘迫的神情,不禁唇畔有笑,像是张奇这么后知后觉的男人,也实在为难了宝月。不过若是宝月依旧苦苦等候,而男人却很难察觉到敏感脆弱的女儿家心思,这件事怕就会不了了之。看张奇的眉头拧成一团,费力地想,她轻笑出声,“看来你有些记不得了,不如让我来提醒你——”
张奇凝重的面色,突然舒展开来一道微弱的笑容,眉头舒展快来,他的嗓音浑厚:“微臣想起来了,战场上只有一名女子,微臣再愚钝,也不会猜不出来。”
“张将军是直率勇敢之人,定也不会厌恶宝月这样的女子吧。”穆槿宁总算暗暗舒了一口气,轻点螓首,不再隐瞒对方的身份名字。
“微臣的确受不了一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的小姐,头一回的对象便是如此,是个名门之后,自小就被捧在手里养大的。一看到血就要哭个几天几夜,但我们在战场上很多事都不一定,磕着碰着伤着在所难免,有时候身负重伤骨节断裂,更是可怖骇人,若是娶了太胆小的姑娘,也实在是难为她了。”张奇的心中漾过一阵激荡,他不知为何如今回想起宝月的模样,依旧记得起她骑在高大骏马上挥着黑色鞭子的潇洒姿态,他如今才想起,他也曾经有一刹那的分心。
“这样说来,宝月这样的性情,张将军是喜欢的了。”穆槿宁不疾不徐地说道,依旧镇定自若,看张奇也不是毫无触动,她更觉此事大有希望,心中的把握也就更大。
“娘娘好心为微臣当说媒之人,微臣也就不隐瞒娘娘了,微臣的确不讨厌宝月公主,说实在的,漠城一战上,她当真让微臣眼前一亮,微臣从未看到如此飒爽英姿的女子。”张奇避开她的视线,他道出自己的心声,“微臣是个男人,不会扭捏造作地口是心非,微臣不得不说……宝月公主是北国的金枝玉叶,而微臣出身贫寒,又是一介武夫,若要她下嫁,当真是委屈她了。”
穆槿宁笑道:“张将军说出此言,我倒觉得若是宝月嫁给你,她下辈子就有依靠了。”
张奇沉默不语,望着眼前美丽从容的女子,她的大家之范,更让人不敢轻易拒绝她。
“别人看轻她,把她当成是人质也好,战俘也罢,只要你心里永远记得她的高贵身份,记得她的原本面目,珍惜呵护她,宽容善待她,不就好了?若是如此,也没有下嫁高攀一说了,感情原本就是只需两人相互喜欢,哪怕不是门当户对也可。再说了,在我的眼底,张将军没必要妄自菲薄,你是朝廷的二品武将,威风八面,皇上也很看重你,你自然是配得上宝月的男人。”她看得出张奇的武夫外表之下,却有一颗为人着想的心,她知晓这世上素来都是尊崇名当户对的规矩道理,身份地位,是一道很高的门槛。但感情……何必遵循这些个势力的世道?!感情发生了,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张奇没想过贞婉皇后会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这般的言论,实在让他同样心神激荡,更有些愧疚,若不是贞婉皇后提醒,他当初的心动,也就只是心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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