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让她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女儿家莫名的心思让他也难以揣摩了。
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有时候,他也难以看清,心头一抹及其隐晦的情绪停留许久许久,秦昊尧仿佛一直在凝视观赏不远处水上的莲花,才会默然不语。
情绪万重,穆槿宁的心里愈发沉闷了,晌午的阳光洒在人的身上,她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一身的汗,眉头更重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有想去的地方吗?”
穆槿宁看秦昊尧回转过身来,俊脸上仿佛没有任何一丝异样的神色,她这才舒展开眉头的愁绪,彻底安下心来,弯唇一笑,精致的面容上更多柔情。“皇上若是不怕我耽搁功夫的话,我想出宫一趟。”
“朕当然听从你的劝诫,今天就暂且不处理国事了,你我天黑之前回宫就成。”
秦昊尧依旧一脸平静镇定,朝着穆槿宁走近一步,伸出手掌轻轻贴在她的面颊上,俊眉紧蹙,黑眸愈发深沉。
“我想回一趟郡王府。”穆槿宁的唇畔依旧还有纤柔的笑容,两颊的酒窝愈发清晰明朗,她在秦昊尧的眼底更加明艳动人,在她此刻的笑靥之中,他找不到往日的一分介怀。
指腹悄无声息地抹掉她小巧鼻尖上的细微汗水,他是向来知晓她怕热的,如今在这么炎热的天气还怀着孩子,她定是不好过,秦昊尧低着俊脸,一言不发,眼神却比方才更加凝重。
穆槿宁的清灵嗓音,萦绕在空气之中,因为离的很近,仿佛更加清晰起来,每一个字都落上了秦昊尧的心头。“再自欺欺人也好,我不想回想自己出生的地方,都是毫无印象,一片空白。”
“朕跟你一道去。”
秦昊尧爽快答应了她,当下就吩咐身边人准备马车,两人出了宫去,马车停在依旧无人居住的郡王府之内,门上早已撕掉封条,随行的太监推开了门,吱吱呀呀的大门幽幽地打开了,穆槿宁的双目之中,渐入一片幽暗。
郡王府内应该是好些年没有人生活过了,庭院之中的杂草丛生,有的角落的长草已然够到她的腰际了,她穿过草丛,跟随着前头秦昊尧的身影,缓缓前行。
打量四周,这儿安谧无声,一地荒凉,全然不是她脑海之中能够想象的模样,她漫长地沉默着,随同秦昊尧一起走入外堂,将每一个屋子都走了一遍。
突然之间,一棵木槿映入她的视线之内,枝繁叶茂,比起碧轩宫前的更加高大,看来应该有些年头了,枝头上却只有三三两两的花,似乎这棵树也终究年老色衰,无力再蓄足力气开出更多的花来,她突然之间,满心痛楚酸涩。
木槿后头的那间屋子,看来应该是郡王府主人居住的正屋,或许也是二十多年前她降临世间的地方,她明明已经丢失所有记忆,但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发霉的湿气从角落中扑面而来,她痴迷凝视,已然热泪盈眶。
秦昊尧见穆槿宁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入神,她迟迟不曾转过身来看他,只是从她的嗓音之内听到些许隐忍的起伏:“皇上来过郡王府吗?”
“朕不曾来过。”秦昊尧的视线紧紧锁住她的身影,黑眸一沉,回应地没有任何迟疑不断。
她知晓的自己,只是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她不愿在秦昊尧之外的人前袒露自己没有了过往的秘密,因此也鲜少了解这一段往事。听秦昊尧这么说,她不免有些伤心失落,听闻她是郡主,在郡王府里度过她的童年时光,如今想着回来看看,却发觉秦昊尧不比她知晓的更多,她也断了再开口询问的念头。
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是跟自己说谎,到了大圣王朝,才发觉自己在大食族误以为真的过去不堪一击,可越是没有大食族的回忆庇护,就越是显得过去苍白无力。她本来一手握着大食族的生活,而如今却两手空空,摊开手来什么都没有。
看穆槿宁越走越深,秦昊尧黑眸之内闪过一道复杂情绪,继续开口说道。
“朕虽然很早就认识你,但要是仔细追究起来,你我在宫里相见的时候更多,朕一回也不曾去过郡王府。”
失望吗?!为何隐隐约约,她能够感受得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崩落的痕迹,鲜少有人跟她说起她跟皇帝的过去,都说他们相识多年,缘分很深,她以为——他们二人既然同为贵族,兴许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瑾宁——”
看她迟迟不语,他站在她的身后却苦于无法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几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扶住她的身子,本以为她又失神分心了。
真相,她所不知晓的真相,定是比她能够想到的,能够猜到的,更加冰冷残酷。只因现实,容不得半分虚构,容不得半分杜撰。
人生中,定会有所遗憾。
他不是她的竹马,她亦不会是他的青梅。
她是秦昊尧的女人,却不是他唯一娶得女人,或许……甚至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我只是来这儿认认自己的家,没有别的想法,皇上若是觉得太无趣,我们这就回宫吧。”穆槿宁敛去了心中的悲伤,站在这个屋子里她满心彷徨,她兴许本不应该来,若回忆和过去都不是好的,对于已经得到一切的自己而言,根本没有缅怀的必要。
“朕也想认认你过去的家,毕竟是你长大的地方。”
秦昊尧却没有流露任何不耐,扬起唇边的笑,握住她的双手,环顾四周,看到周遭的斑驳老旧,却没有任何一分厌恶的情绪。
他想着兴许不记得幼年的阴霾,对她而言更是好事,至少在如今的穆槿宁看来,这儿只是她的家,而不是她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娘亲被皇族上位者赐死的地狱。
“我们再去别的地儿转转,不如找找你以前住的屋子。”
穆槿宁凝视着他,笑着点头,任由他牵着手,两人默默走出了这间屋子,将门关上。穆槿宁满怀希望找到另一个屋子,但却落得个空欢喜,这么多年,她找到了一个女子闺房,却又苦于无法在这间闺房里找到任何一丝痕迹,时光,早已将她生活过的痕迹全部抹平了,她亦无法找到任何一个曾经。
“既然出了宫,今日又是你的生辰,朕这就带你去祭拜你的母亲。”两人一起走出了郡王府,秦昊尧看得出她的心不在焉,说的认真,这些年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一分自命不凡,他越来越成熟稳重,笃定坚决。
她对秦昊尧没有半分戒心,也唯有从他这儿知晓的,她更相信是真正的属于她的过去。她的眸光渐渐变淡,突然多了些许恍惚和游离,幽幽地追问了一句。
“我娘……去世了很多年吗?”
“二十几年了。”秦昊尧扶着穆槿宁坐上了马车,不容她有半点闪失,正色道。她微微怔住了,她听到的答案实在太久,根本无法容许她生出突然而来的悲伤痛苦,或许哪怕她没有失去过去,对于幼年丧母的穆槿宁而言,自己的生母的容颜眉目,也早已想不清楚了吧。她无话可说,坐上马车之后,这一路上再也不曾开口,直到了穆家陵园。比起郡王府,墓园却像是有人定期来这个地方修葺整理,中间的大道上也很干净,似乎两三天前刚刚打扫过,他们一同往里走,她本想劝服秦昊尧留她一人去拜祭母亲,但秦昊尧却拒绝了。
比起在郡王府的陌生,穆槿宁似乎察觉到秦昊尧来过这个地方,但她实在想不通秦昊尧对她再体贴宠信,也不必过问她的家事,更不必亲自来过墓园。只是此时此刻,领着她准确找寻到她生母坟墓的人,却当真是秦昊尧。
那淑雅三个字,在墓碑上格外鲜明,若是二十多年没有人理会,故人的名字定是模糊不清了,穆槿宁站在坟墓前,躬下身子,端正跪在那淑雅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
走过那淑雅的坟前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脚步,在那淑雅的坟墓后,堆砌着一个小小的坟头,她凝神一看,眼底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几乎看不清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泪光越来越浓重,她不想在秦昊尧的面前落泪,只能不自觉眯起眼来,强忍住眼泪,眼底一片模糊,但心里刻着的名字,却越来越清楚起来。
杨紫烟。
这世上有不少人,为她无私地付出过,只为了守护她。如今她能坐到后位,要是没有这些人的帮助,是根本不敢奢想的荒唐事。
突然,她不想再哭了,更没有半分伤怀,仿佛拨开浓雾,她已然看到前方再明朗不过的月光。
她蹙着眉头,双手无力垂下,胸口的闷痛越来越重,她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之间,听到一阵笑声,仿佛是两个年少无邪的丫头,奔跑在无人的草原之上。
缓缓闭上双眸,她没有用力回想,却只是看到那一幅画面,一个黄衣少女,一个紫衫丫头,那一天,有很蓝的天,有很清的风,有踩在脚底很柔软新鲜的青草地。两个丫头清脆的笑声,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谁,跑的累了,两人一道躺在草地上。只听得黄衣少女轻声叹气,紫衫丫头翻了个身,做起来正欲捂住少女的粉唇,急忙劝阻:“小姐,可不能多叹气,要将人的福气赶走的……”
“我今日见着他了——”
黄衣少女只是说出这一句话,继而安静地沉默着,只是仰着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柳眉情锁,还仿佛不知这段感情,会伤她最深,也不曾预知,她将来的命运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坎坷波折。
有人轻轻抚上她的肩膀,她从那个草原缓缓走了出来,再也看不到黄衣少女跟紫衫丫头的身影,只是在下一瞬,肩膀紧缩,泣不成声。
她明明想要强忍住眼泪,却在他将她扳过身子投入他怀抱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苦楚,她无法忍耐,热泪盈眶,她将螓首搁在他的肩头,仰头去望。透过她层层泪光的天空,仿佛跟记忆中的一样晴朗,一样湛蓝。
这些年,她失去了很多。
根本不必依靠记忆,她却一刻间全部猜了出来——到底黄衣少女是谁,紫衫丫头又是谁,黄衣少女为谁而叹气,她言语之中今日见着的那个他……又是谁。
这段感情于自己而言,似乎并不是一块柔软甜美的糕点,也不是一口浓稠棉柔的蜜糖,经历了多少风雨,她才成为最终站在秦昊尧身边的女人?她铭心自问,却也无人再应。
过去的穆槿宁似乎已经死去离开了她的身躯,但她却依旧记得自己处置祺贵人时候的那些言语……听似平静却又犀利尖锐的指责,分明是她不假思索就从唇边溢出来的心声,过去虽然不见了,但过去的自己却还是存活在自己的身体深处。
一旦有人试图伤害她,如今的自己还来不及做出回应,过去的习惯和历练早已挡在她的前头,严严实实地庇护自己。
或许不是可怕的事,而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她本性未泯,良知未泯,不让悲剧重演,不让自己再度跌入深渊,她不抗拒这样残缺又孤独的命运。
人生岂能尽善尽美,岂能完美无缺?!
她的泪眼迷离,眼泪宛若流不完的溢出眼眶,她久久凝视着那一个小小的坟头,不再隐忍之极的哭泣,而是泪流成海。
想着像是紫烟这样的人,定是已然安息,在天上活的很好吧。眼眶泛红,她粉唇轻启,唯有用宛若低声呢喃的语音低低地说道。
“我……今日见着他了。”
往后的每一日,都能见着那个他,都能陪伴那个他,这是她的命运。
但紫烟……却始终是一个人,这是紫烟的结果?!
但没有紫烟的庇护,她更不能让别人轻而易举抢夺自己的东西,她唯有比过去的崇宁过的更好,才不枉费紫烟一片忠心,拼死守护。
滚烫的眼泪,宛若烙铁一般贴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华服都染湿了,秦昊尧本没想过她会如此伤心欲绝,只因那段遥远的过去,他本以为她早已抛弃的干干净净。
他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哭的无法自抑的她,苦苦一笑,不知是否该嫉妒那个叫做“紫烟”的丫头,哪怕穆槿宁已然斩断了尘缘,宛若重生一般,不记得任何人,唯有紫烟还能让她触景伤情,崩溃般痛哭流涕。哪怕是面对他,她总是小心谨慎,虽然是温柔体贴,却又常常是隐忍难测的。这大半年来,他清楚他足以让她信任依赖,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无间,也不可否认有时候,他觉得他们的感情隔着一层纸,不像是她怀念紫烟般痛快淋漓。
但秦昊尧却又无法埋怨她,人事已非事事休,能够挽留她的心,不必让彼此面临孤独的煎熬,他不知此刻是否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了。
她无法容许自己再这么错失一个陪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