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子炆停下筷子,盯着自己碗里的蟹脚,许久不发一语。
“你怎么不吃?”贝晓雨发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是不是介意我用自己的筷子挟菜给你?”
她一时忘记了,应该用公筷挟给他才对。
“不是的!”饶子炆笑着摇摇头,轻声说:“我只是有点惊讶。”
他惊讶居然有人挟菜给他!
生在豪门世家,餐桌礼仪是从小必修的课程,在外是如此,在家也是如此。对他们这种阶层的人来说,挟菜给别人确实是种不卫生又不礼貌的行为,而且也没那必要性。
如果吃西餐,一人一份没必要分来分去。而就算是吃中餐,也自有佣人将菜肴分好到他们盘子里,所以从小到大,不曾有人挟过菜给他。
贝晓雨挟菜给他,他觉得惊讶,但是倒不觉得脏,反而有点感动,因为她把最好吃的部分留给他。
她的不自私,更加深了他的惭愧。
“谢谢你!我相信这支蟹脚一定很美味。”他诚心领受这份礼物。
他啃着蟹脚一边问:“一直忘了问你,你是从台湾来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喔……我真傻,你一定是听口音嘛。”台湾人说中文的口音不难辨认。
“的确没错,我认识一些台湾的朋友,所以多少辨认得出来。你住在台湾的哪里?”
“台北。我是从台北来的!”她一面咬着鲜美的蟹肉一面回答。
“台北我去过几次,还满好玩的。”几位朋友带着他从早玩到晚,逛逛吃吃喝喝不说,还在夜店流连到天亮。
“真的吗?可是我不觉得特别好玩。” 一些纪念馆、博物馆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吸引力,一些需要花钱的昂贵场所她也几乎不去,所以台北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让她居住、搭车、念书、生活的城市罢了。
“呵呵!那是你习惯了,所以不觉得特别,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来说,那些巷子里的小吃和你早巳看腻的风景都是很新鲜的。好比香港--你来香港多久了?”
“嗯,两个月了。”
“那么你觉得香港好玩吗?”
“好玩啊!”贝晓雨猛力点头。
“哪里好玩?”饶子炆继续追问。
“香港很热闹,从我住的公寓看出去的夜景很漂亮,还有东西很好吃,搭船游维多利亚港更美。”
“但是对我们香港人来说,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特别。我想或许也有不少香港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要特地到香港来玩。”
“我懂了。”贝晓雨明白他的意思了。“就好比古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概就是相同的意思吧!近在眼前的东西,反而会因为习惯而忽略了。”
“欸,你居然出口成章,不错不错!”现在会说古诗古文的女孩似乎不多了,尤其香港实施英语教育,中文程度普遍都较差。
“你这么看扁我啊?我看起来很没水准的样子吗?”贝晓雨嘟着小嘴扔开啃完的螃蟹壳,用湿毛巾擦手之后,再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椰汁软糕大快朵颐。
“不是看扁,是褒奖!我喜欢有内涵的人。”他笑着奉承。
“那我可得再回去好好恶补一番,以后每次跟你碰面,就先吟上一段艰涩的古诗古词,陶冶你的气质。”她嘿嘿奸笑。
“那就敬谢不敏了!我老实招认自己的中文不好,别拿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害我食下下咽。”
谁叫他是香港人,又在英国出生,英文读写对他来说要比中文容易多了。
“嘿嘿,吓你的!我也没那闲工夫整天吟诗颂词,我每天都忙得要命,最近稍微好一点了,前阵子我天天睡眠不足,每天起床时,身体都僵硬得像冰冻十年的僵尸。”
她的话逗得饶子炆哈哈大笑,片刻后他才停止笑容问:“对了!你怎么会想当记者?还有,为什么会到香港来呢?”
“这个说来话长。”
她先述说自己超凡伟大的理想,然后才告诉他甄教授介绍她过来,还有她就职之后的凄惨遭遇。
听了她过去两个月悲惨到极点的职场生涯,他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得罪过那位教授?”
人人都知道狗仔队是非人做的工作,而她的教授居然把她从台湾扔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感觉起来就不怎么仁慈欸。
“你怎么知道?”哈哈,太神啦!“因为那位教授收贿,还用成绩威胁同学,我看不过去就向学校检举他。不过他完全不计前嫌,还替我介绍这份工作。”
“呵呵呵…难怪!”难怪那位教授要整她,没把她介绍到伊拉克采访美伊战争已经算她好运了。
“你为什么笑?”贝晓雨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从头到尾,她都没想到自己是被整了。
“你真的感觉不到,那位教授是在挟怨报复吗?”饶子炆不忍地提醒她。
“挟怨报复?”贝晓雨惊讶地瞪大了眼。“是真的吗?”
“一般狗仔都是男人,毕竟那是一份辛苦的工作,为了追独家,上山下海、日晒雨淋不说,还得经常上演飞车追逐记,再不然就是没日没夜地守株待兔,既辛劳又危险,有几个女人受得了?”
“可是教授说这是磨练的好机会,所以才特别介绍给我的啊!”她还是宁愿相信教授是好人。
“你说你毕业两个月后教授才介绍你这工作,而其他同学都已经找到工作了。如果这份工作真的像你的教授说得这么好,怎么轮得到你?早在两个月前就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说得也是喔。”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教授和业界主管通常都会互通有无,说不定你失业这么久,全是他在背后搞鬼。”
“真的吗?”贝晓雨听了,灿烂的小脸顿时黯了下来。
原来甄光明一点都不光明,亏她还满心感激!
不过她继而一想,又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我还是感谢他!现在我真的觉得这份工作很不错,虽然很辛苦,但是可以得到很多不同的人生经验,再说如果不曾来香港工作,我就不会认识你这么好的朋友啊,所以对我来说,应该是因祸得福吧!”
她开朗的想法和有点阿Q的见解,让饶子炆觉得满欣赏的。
遇到这样的事,大概十个人有十一个会咒骂连天,或是自怨自艾,但是她都没有,反而感谢陷害她的人给予她特别的人生经验。
“我想你很快就会得到老板的赏识,老板最喜欢的,就是像你这种勤劳认真又不埋怨的员工了。”同样身为老板的饶子炆感慨地道。
“那可未必吧?根据报导,老板喜欢能言善道、会逢迎巴结的员工,胜过默默做事的员工。”贝晓雨皱皱小鼻子,不敢想得太美好。
“花言巧语只是一时,扎扎实实地做事才是长远的。就像在海边盖房子一样,认真做事的人,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毫不懈怠地仔细堆彻,相反的,花言巧语的人只是用沙筑城堡,海浪一来,你认为什么样的房子才能留下呢?”
“认真的人盖的房子啊!”
“没错!所以老板终究会知道,这样的员工,才真正对他的事业有帮助。”
“你说得好有道理喔,好像你就是大老板一样!”贝晓雨听得猛点头,佩服极了。
“呵呵,怎么会?”她的话让饶子炆暗自吓了一跳,连忙打哈哈道:“我只是个打杂的人罢了。”
“你别那么谦虚,就算只是打杂的人,能说出这番大道理也不简单啊!”还是很值得佩服啦!
“不谈我了,再谈谈你吧!多说些你的事情给我听。”他对她的事情比较感兴趣,就像挖宝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挖出什么。
“我很平凡啦,没什么好介绍的,不过我有个温柔美丽的姊姊和高傲漂亮的妹妹喔!”
提起相依为命的姊妹,贝晓雨话匣子一开,开始叽哩咕噜地说了起来:“我爸爸过世后,我姊姊代替离家的妈妈含辛茹苦地照顾我们,我好感激她喔!还好她已经找到好归宿,嫁给一个很好的丈夫。不过我跟你说,她很好笑喔,居然在毕业典礼上阵痛…”
她开始把姊姊差点在毕业典礼上生产的糗事拿出来说,饶子炆听了笑得不能自抑,差点没趴倒在桌上。
他不认识晓雨的姊妹,不过他想,她们一定是很好的手足,总是小心保护着晓雨,没让她受到太多现实的冲击,才能造就她这么乐观开朗的性格。
为了今日的晓雨,或许应该好好感谢她们!
“子炆,这份文件麻烦你签一下。”
星期五下班前,饶镇伦走进饶子炆的办公室,将一份卷宗夹放在他桌上。
虽然文件可以请秘书代送,但因为两人的办公室距离并不远,所以他常会藉着送公文的机会,到他的办公室来晃一晃当做运动。
“没问题!”饶子炆打开卷宗夹,轻哼着英文歌,开始审阅文件。
饶镇伦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
“是啊!”饶子炆看完文件,在下方的空白处流畅地签上自己的英文名字,完全不否认。“明天是周末,马上就要放假了,我不该心情好吗?”
“但我不曾见你这么开心过。从实招来吧,你是不是要去约会?”想瞒过他锐利的眼?
“嗯……”饶子炆偏头想了下。“应该算吧!”
两人有约,不就是约会吗?
“喔?跟哪位火辣美女啊?”饶镇伦立即睁大眼,兴致勃勃地问。
有什么最新发展是他不知道的吗?
“呿!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约会。是跟上回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她叫贝晓雨,她说想骑马,所以我打算明天带她去马场。”
“怪了!你不是说对她没兴趣吗?干嘛对她这么好!她打电话来,你不惜推掉重要的应酬生意,她说想骑马,你就安排带她去,你对她到底存着什么念头?”饶镇伦越想越怀疑,堂弟该不会故意瞒他吧?
“不就是朋友吗?”饶子炆解释得也有点累了。“我已经说过,她真的只是个朋友,一个很有趣的朋友罢了!难不成还要我写切结书给你?”
“那倒不必,不过改天介绍我们认识呢?”他真想亲眼看看,什么样的女人让饶子炆每回和她见面心情都特别好?
“可以,只要你别再怀疑我和她的友谊就好了!”饶子炆将卷宗夹扔给他,推开办公椅起身。“没什么事,我要先下班了。”
他不是工作狂,也不喜欢没事就耗在办公室里,如果没特别重要的事,他宁愿把时间用在其他更有趣的事情上。
或许他的血液里其实有败家因子,只是他好歹还有一丝责任心,所以玩乐的同时还懂得兼顾事业,不至于让家族事业倒闭。呵呵!
“今晚又要上哪儿去玩了?”饶镇伦叹了口气。堂弟的私生活实在多采多姿得令人眼花撩乱,真让他又羡又妒。
“今晚就是和你所说的那种火辣美女约会啦。”他吹个口哨,用手比了个曲线玲珑的大葫芦。
“又是哪家电视台的明星?你这家伙,老是有这种好狗运!”真叫他眼红。
饶子炆伸出修长的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抱歉!亲爱的镇伦堂哥,我的生肖是老鼠,你才属狗,所以拥有好狗命的人是你,不是我。哈哈!”
“我…”饶镇伦一时语塞,饶子炆潇洒地挥了挥手,先溜了。
“我是属狗没错……”好一会儿,饶镇伦才忿忿挤出话来。“问题是,我没有这等好狗命啊!”
他环视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怨叹地摇摇头,转身打算回自己的办公室,突然砰地一声,办公室的门像被人粗鲁踢开一样撞到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饶镇伦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整张脸立即冷了下来。
一名年轻男子嘴叼着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迳自往沙发上一躺,满不在乎地将穿着皮鞋的脚跨上沙发,粗野地翘高二郎腿。
“你在做什么?”饶镇伦对着闯入者冷声质问。来人正是他的亲弟弟--饶镇凯。
“没做什么啊,亲爱的大哥,我只是来公司探班啊。”饶镇凯拿下嘴里的烟,虚假地对他咧嘴一笑。
“啊,饶子炆走了?”他望向饶子炆的办公桌,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啧啧,真是好命哪!”
他讥诮地扭唇蔑笑,似乎相当不以为然。
“他是你的堂哥,请你尊称他子炆堂哥。”饶镇伦严肃地纠正。他一直对这个弟弟很头痛,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不务正业偏又爱怨天尤人。
饶镇凯不理哥哥的管教,继续愤闷不满地咕哝:“哼,长子的儿子真是好,根本不用努力,人家自然会把全世界捧到你面前来!明明年纪比你小,也没比我有本事,却能够坐大位掌权利,只因为他爸是长子,而我爸是次子!”
从小,饶镇凯就对爷爷给饶子炆和大伯饶靖海的重视非常嫉妒,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满日益加深,每回看到饶子炆意气风发的模样,都让他怨恨至极。
“你说错了,子炆并非没有努力,他有真本事,坐在这个位置上当之无愧,你我都应该好好向他学习。”
“向他学习?我呸!”饶镇凯粗鄙地吐了一口唾沫。“我怎么向他学?除非我重新投胎当大伯的儿子,或许还有机会分一杯羹!”
“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你何不试着改变自己?好好努力、认真学习,将来自然有你发展的空间!”
“我发展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