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用说,我们一定要带上这头毛驴,它将帮我们驮水缸,到河里去打水,还要让它运烧火的木头哩,因为在夜间高山谷地是很凉的——虽然很凉,但很宜人,森林里吹来的风带着松果和冰雪的气息,风儿好像在说:‘静息——静息——静息’……”艾什幸福地叹出一口气,睡去。
西塔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等得映在天上的红辉消失下去,星光也渐々淡退,她意识到黎明将至,便唤起沉睡的孩子,偷々模々地走出库德萨?巴格植物园,去完成向德里大本营长途跋涉的最后一段路程。
这时,大路上没有一个人。路面灰蒙蒙、空荡々的,布满了厚尘,从河里和长长的湿沙滩上吹来的风虽然很清爽,但其中夹杂着烟味和微々的腐臭,而寂静又扩大了每一种细小的声响:脚下踩断枯枝的噼啪声,驴蹄碰到石块的卡搭声,甚至包括西塔自己的短促不匀的呼吸声。她似乎觉得,他们的移动在一英里之外都能被人听到,所以她不由得开始催赶毛驴加快速度,一边用光脚丫踢着驴子毛绒々的腹部,一边屏住呼吸,压低嗓门儿催促它快走——快走。
上次她和这孩子走过这段路程时是坐在一架马车里,当时,从克什米尔门至大本营的距离显得短极了,可是眼下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还要好大一会儿才能爬上岩岭的顶端,而天sè已经开始泛灰,预示着第一道晨光就要来临,他们看到大路两侧隐现着堆々簇々,奇形怪状的黑影,便一头钻进路旁的乱石和低矮的荆棘林里。路面开始下降后就不大费力了,他们下坡时加快速度,周围的沉静也进一步安稳了西塔二人。要是大本营里的人能够睡得这样平静,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灾难肯定已经过去——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波及到这里。
在这个时辰是见不到灯光的,道路、单层别墅和花园都恬适地躺在晨曦里,忽然,飘来一股强烈的焦糊气味,并不是那种熟悉的烧炭和熏粪的味儿,而是房梁、屋顶、焦砖焦土发出的刺鼻之气。
天sè还相当昏暗,只能辨认出树木和单层别墅的轮廓,驴子这时走上一段硬面的铺装路,嗒嗒嗒嗒的轻快的蹄声十分清脆,是很容易被听到的,可是仍然没有人前来盘问他们,好像哨兵也都睡着了似的。
阿巴思诺特的单层别墅就坐落在大本营前部一条幽静的树yin路旁,西塔不费什么事便摸到那里,来到院子的门前,她先从驴背上下来,抱下孩子,又伸手去拉包袱的系头。
“干什么呀?”艾什兴致勃勃地问。他盼着会给他拿点东西吃,他早已饿了。可是西塔取出来的却是那件海军服,原准备让他在达亚?拉姆的表弟——面粉商家里穿的。把“伯拉大人”的儿子带到他父亲的友人面前,穿着在旅途中弄脏的满是灰尘的流浪儿衣服,那成何体统?她至少得做到一条:让他穿得体面一些。海军服已被卷得皱巴巴的,但必竟很干净,
再加上皮鞋擦得相当亮,夫人大人肯定能够体谅她未把衣服压平。
艾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任凭西塔急匆々地给他套上那件讨厌的诲军服。自从上一次穿这衣服到现在他好像长大了许多,因为它箍得很紧,让人很不自在,轮到穿那双系带的欧洲皮鞋时他才发现他的脚根本伸不进去。
“你怎么不好々穿哪?‘皮阿喇’(意为:乖乖;印地语piara的音义讹译——译注)。”西塔责备着他,劳累和苦恼几乎使她流出泪来,“使劲呀——再用点儿劲!”
再用劲也是白费,她只好让他踩倒鞋后帮儿,把皮鞋当作拖鞋来穿。配有天蓝sè宽飘带的白sè海军帽在包袱里夹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压展,但她还是焦急地拍一拍,拽一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橡皮带拉到他颚下,调整好位置,给他戴了上去。
“好了,你完全是个尊贵的‘大人’了,我的小心肝,”西塔轻声地说着,亲吻了他一下。她用纱丽的一角抹去脸上的一滴泪珠,将他换下的衣服捆进包袱,站起身,领着他走上了直通房门的引道。
第一道曙光已经把花园淡々地抹上一片银灰,眼前这阿巴思诺特的单层别墅的轮廓已经显得很鲜明,很清晰——也很安谧。这里是那样的静,他们刚走到门前,忽听得踏垫上传出一阵急促的脚爪的朴々声,同时一个灰暗的东西从黑糊々的敞开门道里冲了出来!一溜烟跑下游廓,连蹿带跳地越过了草坪。这不是“大人”们的家犬,也不是在营地附近集市上游荡的黄毛野狗,而是一只鬣狗,在渐亮的ri光下,可以毫无问题的看清它那高耸的驼肩和发育不良的可笑屁股……
西塔站在那里,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又加快了节奏。鬣狗钻进树丛,树叶被碰得窸窣作响,声音渐々在远方消失,毛驴仍在院门口不停地大声咀嚼。但房间里还是没有声响!别墅后面的仆人住室里也没有动静——现在总该有人起来干活了。“瞅街的”(印地语chowkidar的音义讹译——译注),即守夜人到哪里去啦?他为什么不尽守职责,看护别墅?她的目光被一件很小的东西吸引住,这东西就在砂砾路面上,离她的脚极近,她慢々地弯下腰去,拾了起来。这是一只缎面高跟鞋,就是她曾见到“夫人大人”们在晚间舞会和“布蜡款纳室”(意为:大型宴会——原注,印地语burrakhanas的音义讹译——译注)穿的那种,此时此刻——或任何时候,在门前引道上丢置这玩意儿都是不伦不类的。
西塔让恐惧的视线跳过草坪和花坛,她终于发现花园里还杂弃着别的物件:书本、破碎的瓷器、撕烂的衣服、还有一只袜子……她扔掉缎鞋,拽着艾什,跑回院子的门口,把艾什搡进胡椒树的yin影里。
“你待在这儿,‘皮阿喇’。”西塔命令,那口气艾什从来没有听到过,“向后退——钻到树yin里去,不准有响动。我先去看々谁在别墅里,然后再来找你。你要是爱我,就别弄出声音。”
“你是不是去拿吃的?”艾什急切地问,又叹了口气:“我饿极了呢。”
“是的,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吃的。包准。只求你安静地待着。”
她丢下他,走过花园,鼓足全部的勇气,偷々地爬上游廓的台阶,进入无声无响的房子。里面空々的,昏暗荡然的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躺着砸烂的家具和破碎的东西,显然是那些抢jie了金银宝器之后又肆意捣毁一切物品的人干的。仆人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企图放火烧掉这座别墅的痕迹,只是火苗没有蹿到屋顶上去。在食品间的破门后面还有相当一批食品,无人顾得上偷掠,也可能是打劫者的教规不准许他们染指这类东西。
若在其他场合,西塔也同样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可是这会儿她抓过半片撕破的桌布,便开始包装起来,只要携带方便就尽量往里面塞。有面包、冷咖喱饭、一碗“荙儿”豆(扁豆——原注;印地语dal的音义讹译——译注)和吃剩的米粉布丁,还有几块煮土豆,许多新鲜水果,一张果馅饼,以及几种式样不同的饼干。还有牛nǎi,但都酸了,还有各式罐头,但拿起来太重。在四处乱滚的破酒瓶中间,幸有一只完好无损的,虽然是无盖的空瓶,却可以在一旁找到很多瓶塞子,她拿它到厨房门外的陶制“茶砥”(意为:陶制大水缸——原注,印地语chadi的音义讹译——译注)里灌满了冷水,急々慌々地朝艾什那里奔去。
正文 第二章 大起义(5)
天sè一分钟一分钟的白亮起来,昨天的打劫者——集市上“霸地骂市”(意为:地痞流氓——原注;印地语budmarsh的音义讹译——译注)们,肆虐了大半夜,现在很快就要从睡梦中苏醒,并回来查看是不是还有遗漏的东西可取。为了安全起见,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但首先必须扒掉那件一看便露馅的海军服;她焦灼而急促地把颤抖的双手向艾什伸过来。
艾什弄不明白,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把衣服给他穿上,为什么这会儿又要脱下来,不过,既然能够摆脱这鬼玩意儿,也该谢天谢地;他还放心地看到,他永远不会再穿用它了,因为西塔已将衣服扔在胡椒树下。他对着一堆冰凉的米粉布丁埋头饱餐起来。西塔来到一簇被踏倒的夹竹桃中间,那里有一口小井,她给铜“芦褡”灌满水,又为毛驴准备了一皮革桶,完后,他们再次爬上驴背,披着新的一天的灰珍珠似的晨光,朝着通往北方的库尔纳尔和旁遮普的大干线公路方向走去。
毛驴原本可以从大本营的平坦地面上穿过,可是通过稍渐明朗的天sè,西塔看见绝大部分别墅已被火烧得只剩下四面空壁,十几处熏燃的废墟上仍然烟雾燎绕,幽灵般的烟柱还在已经烧焦的树顶上袅然飘腾着。这景象使她的恐惧有增无减,她放弃了穿越营区的企图,转身朝岩岭方向那昏暗庞大的“旗杆塔”走去,那里是德里大道北上之后与大干线的交汇处。到了岩岭的顶端,回首—望,人们很难相信,脚下那曾经很热闹的营区此时已经变成枯寂的空壳,一道树木的天然围障挡住了视线,那飘溢其上的悠闲的烟霭看上去倒像是为业已消失的驻地准备早餐的炊烟呢。岩岭远处的一边,地面倾斜下去,渐々没入平衍的平原,平原上,朱木拿河徘徊于白sè沙堤和宽展的庄稼地之间,宛如一条银亮的缎带;一英里多路之外——越过平原的朦胧景象——呈现着德里的城墙和殿宇的圆顶,它们好像一艘大船,正漂浮在从河面升起的晨雾之上。一条剑舌一般笔直的粉白长路从“旗杆塔”伸向克什米尔门。但在这个时候路上空々如也,甚至没有风的吹动。空气凝滞,大地如此沉静,西塔听到,从很远很远的纳贾夫加尔运河那边传来一声村头雄鸡的啼鸣。
岩岭也是一片荒凉,即使在这里,地面上也杂陈着狼狈逃窜的无声证据:一只童鞋、一个洋娃娃,荆棘丛上挂着一顶饰有玫瑰结和飘带的无边女帽,还有在黑暗中遗失和仓惶奔命中扔弃的玩具、书籍、包袱、箱子……一辆轻型两轮马车侧倒在沟里,一只轮子已经跌烂,车轴也断成几截。万物都布着厚々的夜露,犹如镀上了一层银,使得残骸宝光四溢,使得草木青翠yu滴;然而,即将到来的白昼的第一口热气已经开始吹干露珠,枝々杈々的矮树林里已经响起鸟儿的啁啾和啭鸣。
“旗杆塔”那里没有人,里面堆着厚厚的一层破砖碎石,塔四周的地面上留着践踏过的痕迹!可见,由妇女、儿童、军官、仆人组成的一小队人以及他们的马拉车辆曾在此地露过营,待了好几个小时,才刚々离去,因为,挂在那架轻马车上的几盏马灯当中,有一盏还亮着呢。车轮、马蹄和人足的印记告诉她,曾在这里滞留过的那些人已向北面的库尔纳尔逃跑,要不是遇到另一件事,西塔说不定会去追他们呢……
“旗杆塔”五十码之外,在那条穿越萨德尔集市于沟渠右侧的大干线相衔接的路上,停着一辆被遗弃的马车,猛一看,上面装着的好像是妇女的衣服。毛驴跟前一天夜里一样又往后一褪,再也不前进。西塔不由得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车内装满了尸体:一共是四位身着红sè军服的“大人”的遗躯,肢体残缺不全,令人厌恶和畏惧;有人匆匆忙忙地将一件印花的软棉布女上衣和一条褶边裙扔在上面,试图遮住他们。那件女人的衣服印着勿忘我琉璃草和玫瑰花辩的图形,褶边裙原来是白sè的,但现在都被暗褐sè的污点沾染,因为,那些漂亮的深红sè军服不但被人戳满了横七竖八的剑痕,而且凝结着很僵挺的干枯血渍。
一只僵直的手从软棉布的褶子下矗出来,手上没有拇指,却仍旧戴着一枚无人想要的图章戒指,西塔凝视着这枚戒指,像胯下的畜生一样畏缩回来,面对这死亡的气息,她完全放弃了尾随英国人的企图。
在桥上听人讲到的故事,在库德萨?巴格植物园看到的“夫人大人”的尸体,甚至包括在大本营目睹的凄凉惨景,都没有使她确切真实地认清形势。这是起义、bao乱、纵火和“剐魃”(sāo乱,喧嚣——原注;印地语garrh…barrh的音义讹译——译注)。她虽然从未卷入过,却经常不断地听到这类事情的发生。然而,英国“大人”们总能够扑灭它们,事过之后,肇事者不是被绞死,就是被处以流刑,英国“大人”还是英国“大人”,其权力变得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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