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聚集在水井四周,休憩个把小时。我们刚一靠近,歌声便嘎然而止,但我们已经听准,那歌声来自一个很年幼的男孩子——他不足八、九岁——一顶草帽低々地压在他的鼻梁上。吉他手见到唐切佩怯々地微笑一下。“老板,下午好哇。”他拖着长声说,一圈的人都随声附和。
“下午好,欧弗罗尼奥。”唐切佩说着,逐个观察他们的神情。他指々吉他,道,“别因为我们来了,就不弹了。”
正文 03唐切佩(7)
“我们正在演唱几支歌曲。”吉他手又以慢条斯理的淡漠腔调说。他的面sè比同伴都黑,一只眼皮上的血sè素沉积使他的相貌变得很有意思。“老板,我们只不过是在消磨时光。”
唐切佩转向草帽遮蔽了眼睛的男孩子,男孩的注意力已经分散到脚旁一只憔悴的狗的身上。“喂,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朝后扬々脑装,露齿而笑。“主子,大家都叫我‘小跳蚤’,因为我还大不过一只虱子。”
“倒也很像。你是谁家的?”
“老板,我谁家的也不是。我爸々打架时被人用刀子刺死了,我妈到另外一个庄园去了,把我留给了哥々欧弗罗尼奥。”他拽紧吉他手的袖子,低头呵斥狗子:“蒙哥利尔,别舔wo的脚趾,蒙哥利尔。”
“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欧弗罗尼奥说道,还满不在乎地耸々肩膀。但他的笑容很狡黠。
“你怎么不把他交给我呢?”唐切佩问,“他为什么不上学去?”
欧弗罗尼奥又耸々肩,“老板,我看您最好问他自己。”
唐切佩刚要发问,男孩抬头一乐,露出木瓜似的笑脸说:“我去过学校一回,结果很倒霉。”
“为什么会倒霉呢?”
“因为别的男孩都ri我的屁股。”他唱歌似地亮着嗓门儿说,还露出了嘴里短缺两棵门牙的漏洞。
唐切佩大笑起来。年青雇工们第一次抬起眼睛,也暗自咯々々地轻声乐了,只有欧弗罗尼奥的暗淡的面孔保持着yin郁的神情。唐切佩指示欧弗罗尼奥第二天早晨将弟弟带到场部去,还补充说,他要亲自把这孩子安排到一组谁也不敢“ri他屁股”的男生中间去。
“顺便问一声,他在唱什么歌曲?”
“只是一支微不足道的歌,老板。”欧弗罗尼奥说,“‘小跳蚤’就是爱唱歌。”人群中出现一阵不安的sāo动。几个人掉转脸去。
“真的吗,‘小跳蚤’?”
男孩点々头。“是的……这是一首好歌,只要我为小伙子们演唱,每唱一遍他们都会给我一分钱的。”他仔细想了一下,又说:“说真心话,我不大喜欢这支歌。它太长了……”
此刻,我似乎意识到,欧弗罗尼奥的两个膝头挟紧了“小跳蚤”的肩膀,但不能完全肯定。总之,他变得沉默了。
“你给我们唱一唱这支歌好吗?”唐切佩问,“我们这三位每人给你一枚一毛五的银币。”
“小跳蚤”望着哥々征求同意,但欧弗罗尼奥的面孔变作了一块冷石。他又转向唐切佩,唐切佩一边微笑,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硬币。“好吧。”“小跳蚤”说罢,就开始慢々唱起。
歌才唱过两段,我便明白了小伙子们不安的原因。这支歌是一首议论政事的民谣,就是自危他马拉的殖民时代流行至今的那一种。它由多达四、五十段的内容贯连的歌词组成,围绕着一个政治的或社会的主题展开,每一段结束前都有简单的重复。民谣的作者很多,差不多可以接近段落的数目,随着民谣的广泛流传,又有人把新的段落增添上去。其曲调多含讥诮,其词语常露yin猥。所唱的这一首,两者兼备。从“仁慈的ducái者”豪尔赫?鸟维科一九四四年让位开始,它对危地马拉二十五年来的政治景遇做了一个栩栩如生和辛辣无比的描述。开头几段,它无情揭露了费德里科?庞塞的短命的血腥统治,说他的贪得无厌和暴虐无度是“给革命之火增添了燃谋”;接下去,它赞扬了胡安?何塞?阿雷瓦洛的“jing神社会主义”,说这种思想为其后阿本斯领导的土地改革和“农民解放”事业开辟了道路。后面是一段很长的悲恸,为阿本斯被卡斯希略?阿马斯和“美国老板”杜勤斯、艾森豪威尔击败,表示哀痛。阿马斯的后继者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和佩拉尔塔?阿苏迪亚,任期都很短暂,一个是“小丑总统”,一个是“联合果品公司的傀儡上校”,他们都是先吃饱美元,然后把产生更多美元的绿香蕉转让出去,如此反复,无有穷尽。当今的执政者门德斯?蒙特内格罗受命扮演着“形左实右”的角sè,而他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可与军方抗衡。民谣的高cháo是一段歌诵“海洋彼岸大胡子救星”和危地马拉英雄的赞辞:“起义军的游击队弟兄——有朝一ri要开出山峰——实现他们的誓言——解放劳苦百姓。”
唐切佩无动于衷地听完了这支民谣的绝大部分,不但对某些掌故报以微笑,而且对妙趣横生的绰号开怀地笑出了声。但是,当士地改革第一次出现在歌辞里时,他的面sè明显地变白了,歌谣结束时,他已挂上冷酷、严肃的表情。古斯塔沃一直没有显露笑容。
“小跳蚤”用标准的西班牙语唱完了三十多段歌辞,尽管他需要克服词尾发音浑浊的印第安人的毛病,但一听就知道,他已把整个歌谣死々记住。他用芦笛似的尖过女高音的嗓门儿唱着,同时心不在焉地看々狗,看々草帽的帽沿,后又把注意力从帽沿转移到唐切佩长统靴的带扣上,还用脚趾轻々地触碰那带扣。
唐切佩声调平々地询问欧弗罗尼奥,“小跳蚤”是从何处学得这支歌的。
“我不知道,老板。估计是村里的什么人教的。”他没有像刚才那样避开对方的视线。
“小跳蚤”迷惑不解地望了望他。
“孩子,这支歌是谁教你唱的?”唐切佩按々孩子的肩膀,温柔地问。
“小跳蚤”又转脸瞅々哥々,然后回头面对唐切佩。这一次他没有笑。“我的一毛五呢?老板。”他说着伸出一只褐sè的手。
唐切佩面带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银币,轻々地放入他的手心。“明天早晨把他带到场部去吧,”他转脸对欧弗罗尼奥说,“别忘喽。我到时候等着你们两位。”
我们回至咖啡园时,太阳已经落海了。海岸上迅速降临的薄暮似乎在催赶我们快回场部去。唐切佩的兴致已经消失。长时间的步行和与劳工的邂逅磨灭了他的酒劲,一阵乍起的清风开豁了我们每个人的脑筋。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面走,—边闷闷不乐地凝思,嘴里还咕々哝々的,不知唠叨什么东西。
“我一定得开革了他,”他终于说道,“我—定得开革掉欧弗罗尼奥。他对我的工人绝无好影响……我必须这样做。”接着,他以一种似乎是经过思想斗争做出最后决定的语气补充说:“三月份,收获之后,我就让他滚蛋!”说完抖了抖肩膀,步子才迈得稳当了—些。
正文 03唐切佩(8)
我们来到碎石小径时,天空已然呈现出星光,落ri只在大海的上空留下一道淡紫sè的圆弧。唐切佩激动地朝坐在游廊上的一个人挥手。
“哈!就是她!她已经洗完澡下来欢迎我们啦。”
特雷西塔正独自坐在柳条桌旁缝补裙子。头顶上方的电灯四周飞舞着一圈蛾子和鼓翅的蟑螂。
“终于盼到你啦!”唐切佩嘭々々踏上台阶,向她打招呼,“——公主殿下肯赏脸亲自接见我们,我们不胜荣幸!”特雷西塔从针线那里抬起眼睛,对父亲的小々玩笑报以宽厚的微笑。在游廊的昏暗光线里,她的容貌看上去像她父亲一样美观,肤sè棕红,闪现着人心果木(一种热带常青树,本质发红,坚硬,果实可食用——译者注)的鲜艳光泽。她那刚々洗过的长发正由一方蓝底白花的丝巾裹扎着。
“认识您很愉快。”唐切佩介绍我时,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说。并畧々晃动一下脑袋,向古斯塔沃答礼。
唐切佩长叹一声,坐到椅子里,随手从肩头取下羊皮酒囊。古斯塔沃和我都谢绝了他请我们再来一巡的邀请,于是,他一张嘴便几乎吞下了囊中所剩余的酒。
“她缝制的这件裙子,”他咂々嘴唇,用手杖指着说——“是她从塞维利亚带回来的几件中的一件。她正在更换衣边,明年四月要穿了它去参加安提瓜(危地马拉中南部城市,西班牙殖民时期的首都,后遭地震破坏,目前是商业和旅游中心——译者注)的艺术节呢,是这样吗,特雷西塔?”
“是的,唐切佩。”她回答,目光仍然盯在针上。
“你们来这里不看她跳舞那才是件憾事,”唐切佩讲,“就在她还不敢完全放胆表演的时候,她己经成了出类拔萃的舞女。但在塞维利亚的敬神会上,她不愿在大帐篷里进行表演,尽管她跳的‘塞维利亚舞’与当地的最佳舞女一样好。你还记得吗,女儿?”
特雷西塔点々头,唐切佩抬起红肿的眼睛凝视天花板,摇着脑袋,微笑着陷入回忆。他递过酒囊,古斯塔沃和我依次喝了一口——但喝得很草率,因为我们都无酒瘾。接着,唐切佩又大口喝下去。他灌饱之后,把酒囊杵到特雷西塔面前,特雷西塔一见,急忙向后退缩,像是挨了蜂蜇似的。
“特雷西塔是不唱酒的。”他叹息道,“这是一件很令人失望的事。她曾在塞维利亚尝过一次,但是——你还记得吗?特雷西塔?——酒不适合她的口胃。”他哈々一笑,又说:“她配酒时搞错了瓶子……葡萄酒加上了白酒。一下子受不了啦。”他又嘎々々地高声笑起,笑声既尖利又悲郁。“她的腿都僵挺了,我只好把她抱回房间去,请房东太々帮忙安顿她睡下。你一定记得这件事,是吗?特雷西塔。”他膝盖朝前一磕,歪在桌子上,双手捧腹,大笑不止。
特雷西塔以毫不掩饰的愠怒的目光瞅了他一眼。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喝酒的——原因。”他透不过气,边说边喘,并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他的笑声突然停止,像爆发时那样令人不备,甚至勉强地让面孔露出片刻的愧意。
玛利亚进来宣布,晚饭将在十五分种之内准备停当,但唐切佩当即打断她的话头,令她跑步再去取酒。金刚鹦鹉又在栏杆上尾随着她,呼唤她的名字。
她拿来新酒囊之后,唐切佩便一面埋头狂饮,一面用单调沙哑的噪音高声大气地评述他年轻时代的塞维利亚城和特雷西塔的人品。他的眼廉垂落下来,酒从嘴角缓々溢出,言语也渐々变得模糊不清和词不达意了。特雷西塔埋头cāo作,一刻不停地行针引线,偶尔向我们这边眄眯一眼,但从不与我们的目光接触。
“我要干掉欧费罗尼奥,”唐切佩道,“他教我的工人唱布尔什维克歌曲。我要把他们连根铲除——包括欧弗罗尼奥和他的全部支持者。”
特雷西塔的眼睛从针钱活儿上抬了起来,把目光固着在唐切佩身上。
“罪责属于拉米罗!”唐切佩提高嗓们儿说,“拉米罗与我作对,毒化了他们的思想。”
“昨天有人杀死了两个庄园主,”特雷西塔平心静气地说,“昨天下午,他们在圣马科斯山下杀死了两个庄园主。他们带着机枪,开车闯进庄园,把他们反绑起来,像宰老鼠似地给他们开了膛。”
“我要把他们消灭于净,你听见了吗?”唐切佩咆哮了,“我要把他们完全彻底地消灭于净。”他向嘴里挤入细々的一股酒,重々地用手掌抹去溅在嘴角上的酒星儿,又砰地一声使劲把手掌拍在桌子上。“你舅々拉米罗罪责难逃!他与我作对,毒化了工人的思想。”
特雷西塔两颊发红了,她也像父亲似的,嘎々々地发出了尖声的嘲笑。“你指责拉米罗就是指责我,”她说道,“他和我是同亲血缘。”
“那好,我也把你干掉!”他怒吼着,又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
“拉米罗快来啦,”特雷西塔低声说,“他快来接我了。”
唐切佩的下巴拉得老长,但很快又提了上去。一丝醉汉的狞笑扭曲了他的面孔。“你舅舅绝无胆量再跨进这个庄园一步。他要真的进来,我就毫不留情地惩罚他,不再是用鞭子;要用子弹送你舅々拉米罗上西天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