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得越来越长,都已经六点多了,阳光还是一晃一晃的。夏墨眯起眼睛望着我:“什么事情,这么郑重其事的,还要宣布?”
“我想——重新开始写文章!”
“是吗?”夏墨的右嘴角微微翘起,笑,“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太无聊,没处发泄是吗。”
“你真狭隘。”我嘲笑他,“只是忽然想写了。”
“那写什么呢?”他问,“是要发表,还是只写给自己看的。”
“当然是要发表。”我说。
夏墨无声地笑了笑,映着窗外的阳光,这笑容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暑假就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是吗。”
“你不说我倒忘记了。”我冲他吐了吐舌头。
“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我送你什么礼物?”
“你说呢?”
“说实话,我有点怕想这个,”夏墨说,“你去年生日的时候我本想带你出去玩,结果地方都找好了,谁知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没继续说下去。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迷信!”我拍了他肩膀一下,“我偏让你想!”
“要不你去请同学吃饭好吗。”
“那你要和我一起。”我耍赖。
“你明知道我……我不方便……”他低下头。
“你明知道我……我和同学关系不好!”我学着他的语气。他被我逗笑了:“容我好好想想行吗,毕竟你是大姑娘了。”
“别太破费。”我又想起今天取款机上显示的余额,“金钱往往会冲淡情谊。”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跑去杂志摊找来各式各样的杂志,翻到“征稿要求”那一页,先看稿费标准,再看要求类型——我承认这样功利得很,可是没有办法,用钱的地方很多。后来,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比较之后,我发现言情杂志给的报酬最高,纯文学杂志给的报酬最低。于是我开始在夜晚写各式各样的言情小说,复印很多份寄出去。那些被很多人嚼碎吐出来又嚼碎又吐出来的桥段让我觉得恶心。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这样,很快就会家徒四壁的。我写小说的时候夏墨总是在另一个房间里陪着我,他不知道我在写小说,他以为我在学习。这让我觉得内疚,我总让他早些睡,可他却不听。他习惯开着一盏小灯坐在床上看书,大概凌晨两三点,我在写完小说之后,去他的房间,跟他道晚安,他才会睡去,我为他关灯以前,他会吻我的额头。后来,在我进了大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独自在深夜里抽烟熬夜写小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的时候,我还是常常想起,曾经有一个男人,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陪伴着他以为还在努力学习的我熬过夜。
院子里已经开出了一枝枝的蔷薇。我清晨上学之前总喜欢折下一大枝,插在有维他命片的清水瓶子里。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希望,那若有若无的花香,能够弥漫开整个房间,带给夏墨一整天的好心情。
那是在高二即将结束的夏天,而我却全然没有复习的心情。我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稳扎稳打地写,然后寄给各式各样的杂志社。有的会发表,有的则会原稿退回。我从不气馁,再投给别的杂志社就是了。前面说过了,由于是言情杂志,所以稿费偏高。我写两千字稿费就能赚到四千块。那段时间我发表了五篇三千字到五千字不等的小说,于是我拿到了一万八千块的收入。我从来都是把杂志社寄来的样书丢掉,除了稿费,其他于我而言都毫无价值。我将稿费存到银行里。我不能让夏墨知道。后来,当我进了大学,离开这座城市,也离开夏墨之后,我还是会想起这些日子,心中一阵阵的酸楚。那是我已经死去的年少时光,那些少年的心情,犹如被夕阳模糊的画卷,慢慢的,慢慢的,消失。而那种怕深爱的人知道真相以后担心,于是一直隐瞒一件事情时忐忑的心情,在我离开夏墨之后,也完全消失不见了。
可夏墨最终还是知道了。可想而知,那次期末考试,由于一直忙于写小说,我的成绩下降得飞快。冯老师又几乎又要崩溃。许久不跟夏墨联系的她竟然一个电话打给夏墨,希望他能够再出现在学校里劝我——我和夏墨住在一起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这一直都是个秘密。接到电话的日子,距离我的生日还有一天。那个夜晚,我依旧在写小说。挂掉电话之后,夏墨摇着轮椅走进书房。我措手不及地将小说藏起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可语气依旧是温和的。
“冯老师刚才给我来电话了,她说你这次考试成绩很不理想。”
“是。”我站起来,低下头,“我骗了你,对不起。”
“我想不明白,”夏墨摇摇头,有些失神,“你每天都凌晨两三点才睡,成绩怎么会不理想?”
“我下次好好考还不行吗。”我蹲在他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腿上,“我这次是失误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夏墨说,“那么你能把你刚刚藏起来的东西拿给我看吗。”
“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掩饰着。
“我看到了。”
“不拿给你看,行吗。”
“不行。”夏墨的语气很生硬。
我没办法,将那篇还差一个结尾就要写完的小说从抽屉里取出来,递给他。夏墨扫了一眼,抬起头来问我,“这是……你写的?”
我点点头。
“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才华,知道吗。”夏墨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为了——娱乐自己?”
我点点头,“是的。”我不想告诉他真相,我怕他伤心。
“林井井,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不能生气。”他说,同时下意识地扶住腿。夏天来了,夏墨又穿上了短袖格子衬衣,可依旧穿着长裤,盖着毯子。“你又疼了?”我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想要掀开毛毯。“告诉我实情,否则我拒绝你的照顾。”他真的生气了。
“你要先答应我,知道实情以后,不要再生气了,那对你的身体没好处……”
他点点头。
“还有就是,”我停顿了一下,挑选着词汇,“你不能伤心……”
他愣了一下。
“你说吧。”他垂下眼睛。
“银行里的费用已经……已经不能支撑我们两个人的花销了……可是我们需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所以我才想到,给言情杂志写这些小说,赚稿费……”他一直不说话,我着急了,“你答应过我不能生气也不能伤心!我赚钱养活你是天经地义的!”他依旧不说话,我把身子伏在他的腿上,“别生气好吗,否则你的腿会疼的。
他轻轻推开我,摇着轮椅,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在书房里呆坐着又错了。我伤害了夏墨。
来到他的房间门口,门是关着的。
我敲了敲门。
“别进来。”他说。我没有听他的,推门进去。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坐在窗台上抽烟!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望着窗外,一截燃了一半的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自从受伤以后,遵从医嘱,夏墨就再也没有抽过烟,哪怕是状态最差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今/这样,心情想必是差到头了。他没有盖毯子,双腿露在外面,空荡荡的库管让我又想起他那双修长的双腿。
“难道你忘记医生说抽烟对你的健康不好吗。”我问他。
“难道你忘记我跟你说过把精力用在别处对学习不好吗?”他冷淡地反问。
“我错了,我不应该瞒你。你下来好吗,你不能受凉。”
香烟还剩下一点点,夏墨又吸了一口,望着上面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伸出左臂将尚有火星的烟蒂用力地按上去……我将他的烟蒂夺过来扔在地上,他疼得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倒抽着凉气。我趁着这时把他抱下窗台,放在轮椅上,用毯子把他的腿裹起来:“别这样伤害自己,我会心疼的。别再生我的气了,更不要跟自己生气,好不好?”
他还是在沉默。
“还记得以前我拒绝你的帮助时你说的话吗,你说以后你或许会生活困窘,或许会遇到很多困难,到时候我可以偿还——现在偿还的时间不是到了吗。我把你之前为我付出的一切偿还给你,又有什么错误呢?”我把他的伤腿紧紧抱在怀里,“老师,你这双腿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照顾你,赚钱养活你,又有什么错误?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想开?”
“我很没用,竟然要你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赚钱来养活我。”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是未成年的小姑娘,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看着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十分,我十八岁了。祝我生日快乐吧,老师。”
他抚摸我的头发,将我散乱的头发收拢到耳后:“生日快乐,井井。你是大姑娘了。”
“你的礼物呢?”我问。
“你闭上眼睛。”
我照做。
我的额头忽然热了一下。
睁开眼睛。
“这就是礼物?”
他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看看。”
我打开。钻石夺目的光芒几乎划伤了我的眼睛。
“这是你送给我的?”
他点点头:“大姑娘了,应该有件像样的首饰。你结婚的时候,我会送你更好的,让你的丈夫为你戴上。”
我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那种感觉好像是我很快就要与他分别,并且,再也见不到了。
第十六章
高二的暑假终于来到了。在那个漫长无比的假期我只做了三件事:写小说、照顾夏墨、去补习班上课。这三者之间是相互牵制的。夏墨说只有我去补习班上课,才允许我继续写小说和照顾他。可我并不想上补习班,我觉得自己属于那种聪明又有天分的人,只要想学,何时开始都不晚。谁知夏墨竟然每天都会坐着轮椅送我去补习班,不仅如此,他还会跟每一位补习班老师打招呼,告诉他们我是个既不用功也不认真的家伙,并拜托他们一定要盯牢我,千万不能让我逃课。这让我觉得有点头痛,更觉得好笑,夏墨的某些偏执是很可爱的。有一次课件,补习班的数学老师来到我面前:“我觉得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学生啊,虽然你确实像你爸爸说得那样有点不用功,也有些马虎。”我当时正在喝水,听到这句话后直接一口水喷到卷子上:“爸爸?他竟然跟你说他是我爸爸?”老师点点头:“是啊,他说自己是你爸爸,他真年轻。”
“你竟然说你是我爸爸?”晚上放学的时候,我推着他在街上走。
“对,这是我说的。很丢人吗?”他很认真。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我挺想有个你这样的女儿。”他笑了笑,表情却继而伤感下来,“不过这只能是个幻想了……下辈子吧。或许下辈子也没可能了……”
当时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夏墨已经同意我继续写小说赚钱,可是他一直拒绝看那些东西。因为他说那样浪费才华的文字会让他内疚。我明白他不想让我写,其实我又何尝想写呢。但如果不写,我们将会饿死。这个道理我与夏墨都明白。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夏墨的监督下做完厚厚的习题集,他真的能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在这期间他不允许我跟他说话,甚至不允许我关心他是否身体不舒服。当我把所有的题目统统做完并且他认为质量尚可(除了历史和英语,他的数学和地理也也学得很好,这让我觉得很吃惊)以后,然后才会放我去写小说。我写小说的时候,他就倚在床上看书。写完小说以后我会给他穿上睡衣睡裤并且更换尿片。然后他会用胳膊轻轻揽住我,在我的额头上落下浅浅的吻。这犹如一个仪式般贯穿了我的整个假期。夏天来了,他的身体状况相比较之前也有了好转,痉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小,可幻肢痛还会不时地跳出来折磨他。
他幻肢痛的时候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帮他拍打截肢处。一次他忽然问我,自己的腰部以下明明一点知觉都没有,并且自己已经接受了失去双腿的事实,可它们还是会痛。
我不知道。
如今想来,那是我与夏墨自相识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无论是他的心情还是身体状况,在那时都是上佳的。他已经摆脱了伤痛带给他身心的双重打击,渐渐地走出阴霾。除了送我上课以外,我们也会时常外出。即使在人多的场所,面对不时投来的同情抑或恐惧的目光,夏墨也不会再抗拒,相反,当有人为他让路时,他会温文尔雅地向对方道谢。那个假期犹如一杯摩卡咖啡,醇香,浓郁,以至于我进入大学之后想起时,依旧觉得回味无穷。如今想起,或许是因为那个假期实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