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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井，你来了？”，夏墨气喘吁吁，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贴在脸上“你现在外面等一会儿好吗，我还有二十个引体向上才能完成今天的任务。”
于是我退出门去，透过门上的那一小片玻璃看着他。
引体向上所用的单杠并不高，可夏墨却是在被复健师抱起来以后才能触到。这样一来，他的残腿就完全悬在半空中，软绵绵的。这个环节锻炼的是他的臂力，因为他双腿截肢，以后很多事情都需要靠双手完成，例如挪动自己——手臂若不是足够的强壮，肯定无法完成这些。
“用力——起——”复健师扶住他的腰，命令道。
夏墨试图把双臂努力地向上弯起，可刚弯了一个小的弧，就又松弛下来。他没有力气。
“再来——用力——”复健师又发出了命令。
夏墨第二次用力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手上出了很多汗，掌心变得很滑，竟然一下子松了手。还没等复健师反应过来，他已经摔了下去，右腿的截肢处着地让他的腰顿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趴在了垫子上。他抬起眼睛望着复健师，而复健师则命令道：“起来——自己起——刚才不是刚刚做过仰卧起坐吗。”于是夏墨点点头，试图用双手把自己撑起，坐起来，可腰部以下却纹丝不动。
我实在看不下去，推开门来到夏墨身边，将他扶起来。夏墨全身都湿漉漉的，胸口一起一伏，非常疲惫的样子。我问复健师：“今天就到这里好吗？”
“随便。”他的语气非常冰冷。
我将夏墨抱上轮椅，推他回了家。
回到家，我找出干净的衣服，然后将夏墨抱进了浴室，为他褪下衣服。触目惊心的是，只有一天的时间，夏墨的身上就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淤青与伤痕，看上去就像是被虐待过一样。而由于刚才从单杠上摔下来时顿到了腰，他腰部的左边是一大块淤青。我不语，又伸手去褪他的裤子，纸尿裤沉甸甸的，承载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我又检查了他右腿的截肢平面，上面隐约有些红肿。“痛吗。”我问，我真怕幻肢痛再来折磨他。他摇摇头，表情很欣喜：“虽然我刚才摔了，可是我上午的时候独立做了很多个仰卧起坐……”
我知道他是骗我。
洗完澡，我用浴巾将他裹起来，把他抱在床上，换好衣服。然后跪在地上揉他的伤腿。夏墨的腿有些浮肿，按上去一个坑一个坑的，半天才能恢复。
“真的不疼吗。”我捧着他的腿。
“真的。我没事，你去写作业好吗。”
“嗯。”
我在书房里边写作业边侧着耳朵听隔壁房间里夏墨的动静，我真怕今天从单杠上摔下来会引发他的幻肢痛，我更怕过度疲劳会让他再次痉挛。还好，直到我写完作业，也什么都没有发生。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正倚在床上看一本书，又是英文原版书。夏墨的英文水平还真好。
“看书呢？”我在他的床边坐下。
“嗯。”他放下书。
“今天累吗。”我问。
“不累。受伤以后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运动量，觉得很开心。”
“那就好。”我点点头，“老师有没有想过，希望能够恢复成什么样子？”
“至少可以自己上轮椅，自己翻身……摔下床的时候可以自己爬上去……”夏墨回答，继而问我：“是不是有点奢侈？”
“当然不是，复健师告诉我恢复到这种程度完全可以。”我又骗了他。
“真好。”他笑眯眯的，“这样等你高三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高三的时候？自己照顾自己？你在说什么？”
“我想等你高三的时候，你就回到自己家住，安心学习……我通过复健恢复了一些自理能力，独自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心里一惊，试探着问：“难道这就是你复健的目的？”
他点点头，垂着眼睛，“无论如何，我以前都是你的班主任。从职业道德上来说，我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影响你的前程。”他的语速很慢，见我不说话，抬起眼睛，补充说：“当然作为你的叔叔…朋友…兄长……来说，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最后这句听起来还舒服点儿。”我说，“可是你怎么会想得这么长久？”
“很长久吗？”夏墨的语气变得有些悠长，“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是个刚入学的高一新生。现在呢？都已经读高二了……我受伤也已经半年了。时间呐，其实过得很快。等到今年的暑假结束以后，你就高三了。”
“这个暑假我还能照顾你吗。”我问。
“你想得太长久了……小女孩总这样不太好，这些事该是大人想的，”他笑了笑，“再说暑假还没有来呢，到时候或许就会有新的安排……”
“原来你也明白这个道理。”我笑着，把他的手握起来，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本书给你看，”他边说边那本原版书递给我，“挺不错的。”
“英文原版书？”
“是啊。”
“讲得什么？”
“莎乐美公主爱上了先知约翰，然后将他的头砍下来，捧在手中亲吻。”
“我看过这个剧本，当时听得后背发凉。”
“这种爱，当你遇上一个让自己爱得发狂的人之后就会明白的。”夏墨说。
“你明白吗。”我问。
“以前明白过，但是时间久了，就忘记了。”
我每天上学之前都会把夏墨送去复健，放学的时候再接他回来，转眼已经是两个月。每次复健完都是湿淋淋的，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通过复健，夏墨的胳膊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瘦弱，看上去强壮了许多。而最近，我发现回家以后换下的尿裤上轻了很多，失禁量不再像以前那么大。“我现在每天中午的时候都会自己去卫生间排一次尿，换一次尿裤。”周五晚上回家之后，当夏墨满脸骄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简直开心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谁扶你上轮椅？”我问。
“我自己啊。”夏墨说。
我以为这是真的，我太开心了。
而人一开心，往往就会放松警惕。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在夏墨的房间里写数学作业。不一会儿夏墨醒了。由于是周末，他不必复健。若是以前，我一定会先为他换下尿裤，然而最近，因为夏墨告诉我他已经能够自主排尿并且更换尿裤了，所以我也放松了警惕。“老师，我在解一道题，你自己去卫生间把尿裤换下来，好不好？”
半天没有回答。我转过头，发现他依旧坐在床上——经过复健，他已经能用胳膊的力量支撑自己坐起来了。
“怎么了？”我问。
“我刚睡觉起来，身上没有力气……上轮椅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一下？”
我把轮椅推过来，然后将他抱在上面，“以后这种机会会越来越少的，要珍惜哟。”我开玩笑似的说。当时我根本没有想过，这句话会伤害到他。
他摇着轮椅，拿着新尿片去了卫生间，而我继续在屋子里做题。
“咕咚——”
卫生间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我依旧在做手里的题目，“老师？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那边没有应答。
这时我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太对，于是慌忙跑到卫生间。
推开门——
轮椅翻了，夏墨整个人都被压在轮椅下面！人的心态有时真的很奇怪。当一个人完全丧失生活能力的时候，你往往会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的生活，而当他刚刚恢复了一丁点，在你心里，他仿佛已经是个健全的人了。我把轮椅扶起来，夏墨还在地上，裤子褪了一半，里面的纸尿裤散了，尿液弄脏了裤管。“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的语气中明显带着责备，“能自己起来吗？”他摇摇头。我把胳膊伸到他的腋下，把他从背后抱起来放在轮椅上。
“不小心摔了……对不起。”他的语气像个孩子一样委屈。
“手腕没事儿吗。”
他摇摇头。
“你再来一次，我看着你。”我的语气有点冷漠。或许我的血液里面真的有冰渣。
夏墨点点头，把轮椅摇得离马桶近了一些，然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马桶的边沿。接着用力，试图带动腰部以下。但是无论他怎样用力，他的腰部以下依旧安安静静，轮椅却往后退了一点。他悄悄地看了我一眼，有些慌，于是用了更大的劲儿。由于没有拉下手闸，轮椅忽然向后移动了一下，他整个人又腿朝下摔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我为他解下尿裤，帮他坐在马桶上：“老师，你有什么事情隐瞒我是不是？”
他不说话，两条软绵绵的伤腿耷拉在外面，那么可怜。
“你不是说在复健室可以自己坐着轮椅上厕所的吗。”
“我骗你的。”夏墨的声音很低沉。他忽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觉得自己的衣服在慢慢变湿。我下意识地搂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像在安慰一个伤心的小孩。“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好不好？”
“复健除了帮我恢复到可以把自己撑起来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我的腰部以下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仰卧起坐的时候只有靠复健师的帮忙……我也上不了轮椅，无论在地上还是床上！因为我……我没有腿！普通的瘫痪病人还可以先把身子挪过去，腿固定在床上，可我根本不行！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而能够自己上厕所……是我骗你的……我怕你高三的时候会因为照顾我而耽误学习，所以我才编出这样一个瞎话。因为我觉得，有你在身边，你是不会真正让我一个人去厕所的……所以我在复健室里几乎从来都不喝水，为的就是能让失禁量小一些……为了让你相信，我甚至每天中午独自一个人在复健室里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直到不再脸红为止……有一次我说的时候，复健师走进来，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说梦话呢是吧’……当时我觉得自己所有的自尊啊，羞耻啊，全都没了……”说到最后他竟然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是我太想让你恢复了……所以那天看到你开心的样子，我就信了，疏忽了……是我没有体谅到你的难处……我们之间还是在磨合。等到这阵子过去，就好了……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你相信我。”我跪在地上搂着他，然后自己也哭了。哭过之后，我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轻轻揉他的小腹，然后我听到了滴滴嗒嗒的声音。 “如果复健让你这么有心理压力，我们以后就不去了。我现在就可以承诺你，高三的时候，我会在把你照顾好的同时不耽误学习，你相信我吗。”
他点点头，“我相信你，就像是相信自己一样。”
第十五章
我们以为接下来迎接我们的会是一片坦途，这个世界对于我们的戏弄才刚刚开始。那天我去银行取我和夏墨这个月的生活费。取完以后我随手按了“显示余额”，那个出现在屏幕上的与零相差无几的数字让我的背后一阵阵发凉——夏墨的积蓄本来就不多，如今又失去了经济来源，加上看病复健，一系列的费用几乎耗尽他所有的积蓄。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想着应该如何跟夏墨说一件事，这件事对我们的生活而言，很重要。
“我回来了！”推开门，夏墨正伏在地上做俯卧撑。以夏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在床或者轮椅上一坐就是一天，而自从有了那次从马桶上摔下来的经历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让他独自一人时爬上爬下。于是每天清晨我都会把他从床上抱下来，在地上铺了舒适的被单和褥子，并且把午饭和他今天有可能需要的东西放在地板上。他累了就睡在地上。这样一来，我就把任何所能发生在他身上的危险降到了最低。如此，我在课堂上也能安心些。
夏墨停下手中的动作，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我要过去帮他，他却挥挥手，用力地翻动着上半身，同时将自己两条安静的伤腿也翻过来摆好。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把手撑在背后，努力地挺直身子：“怎么样，会考顺利吗？”
“那些题简单得很，我都懒得抄答案。”我边说边推来轮椅，抱起他放在上面，然后坐在他对面的地板上，盘起腿，“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宣布。”
天变得越来越长，都已经六点多了，阳光还是一晃一晃的。夏墨眯起眼睛望着我：“什么事情，这么郑重其事的，还要宣布？”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