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是她意料中的事。而恼人的是,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她不但整个人会神经紧绷,甚至会无法作曲。看着窗外晃动的风景,她很想写一些曲子的片段,但与Andy相处时那种平静又灵感如源泉的感觉消失了。最终她放弃挣扎,在他的命令下去餐饮车厢买咖啡。
果然,不论再怎么用书籍修饰自己,夏承司其人就是个冷硬的印钞机,印钞机就是艺术绝缘体。她腹诽着把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放下书,挽起衬衫的袖子,开始为咖啡加糖。他露出的半截手臂呈现出年轻男人的健康与结实,而且比想象中的要更加修长。她忍不住拉开自己的袖子看了看,相比下来纤细白皙很多。她有一双柔韧度高而纤长的手,让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跨十一度奏乐,这算是上天赐给一个小提琴手最好的礼物。但是,她的缺陷在于手臂手指过细而力道不足,因此,她花了很多时间去练习按压指板,才演奏出了激昂效果的乐曲。
在这一点上,她毫不遮掩地给了他赞扬:“你这双手拉小提琴一定很适合。”
他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了一下,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怎么说?”
“有的人手小,有的人力气小,有的人手大但手指尖粗大找不准位置——小提琴这种东西是很敏感的,按错一毫米音听上去都有差别。而这些问题你都没有。你的手指长、手大,而且指尖不粗。你平时是不是有做俯卧撑?”
“嗯。”
“那力量上面也没有问题了。你在天生条件上比我都好,真该去学小提琴。”
“我是夏娜的哥哥,要学早学了。”
“那为什么不学?没兴趣吗?”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刺痛了她。他这算是什么态度,轻视?认为这不是能赚钱的东西,还是他根本就看不上乐器?这个没有灵魂和感情的男人,夸他两句就蹬鼻子上脸,要给他点教训!
“不过你的手看上去没什么灵活性啊,恐怕连完整的音也拉不出来。刚才的话当我没说好了。”她摇摇脑袋,把五线谱叠在一起,放入文件夹中。
“灵活性这种东西你也能看出来?”他居然吃了她的激将法,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几分挑衅。
“当然能,不信你试试。”
“行。”
她把随身携带的琴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递给他。一定要挫挫这个骄傲男人的自尊心。她这么想着,堆着不怀好意的笑在他身边坐下,像教小孩子一样把琴放在他的肩上,奇特的是,他就这么妥妥当当地把提琴夹住了,而且放得很平稳——大概是有胸肌的缘故吧,她低头看了看他的胸膛,但很快又不自然地把头抬起来。
她也曾经这样教过小曲,不过那时候小曲还是少年,身材瘦削,腮托调整了半天才放上去。而且小曲是学钢琴的,小提琴与钢琴最大的冲突就是前者要有保留指(3),后者不可以有。所以每次只要一按第二个音,他的手指就会像弹钢琴一样优雅地抬起,无论教几次都没用,最后她一掌打飞他,放弃了说服所有人去拉小提琴的野心。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夏承司太过桀骜不驯,当他架起琴的刹那,她的强迫症又一次发作,而且比以前还要更加严重。她忘记了要刁难他的初衷,如同孜孜不倦的导师般跟他解释拿弓、拉空弦和奏出音阶的方法,同时还兴致高昂地强调很多对初学者而言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她越说越兴奋,看他的琴架得平稳,还自言自语说“这样很好,如果你没夹住,切换把位的时候琴就会跟着晃”,她抓住他的手往高音部分挪了一些,说这就是切换把位,二把位是这里,三把位是这里,四把位是这里……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滔滔不绝,却未留意到,从她握住他手那一刻开始,他轻轻瞥了她的手一眼,目光就再也没从她脸上挪开过。
“……你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对吧。”发现他注意力不集中,她甚至忘记了他的身份,尴尬又不悦起来,“假装注意力不集中,并不能掩饰你根本学不会的事实。”
“是么。”
“所以你不要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最优秀的,你也有不会的东西。”她这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原意是要打击他,扁扁嘴有些傲气地说道。
他没说话,看着手指把弓子握住,然后按着她说的方法,对着A弦长长地拉了空弦。神奇的是,弓虽然不是很稳,但并没有破音,也没有初学者那种锯木头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愕然道:“你学过?”
他没说话,按她说的去做,按下手指拉出音阶,依然不熟练,但左右手都十分有力,音色响亮饱满。到他开始试着拉二把位,她终于点点头,肯定地说:“对啊,你是夏娜的哥哥,她多少应该教过你一些。”
“没学过,这是我第一次拉琴。”他把弓和琴放在桌面上,指了指刚才按过的位置,“你刚才说了那么半天,不都全告诉我了么,这里是一把位,这里是二把位,右手五指要全部弯着,琴弓不能歪,要和琴弦呈十字交错状……”
“骗人。你肯定有偷偷学过。”
他不想再解释,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书继续阅读。她凝视着他的脸半晌,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有在骗自己,忽然用力击掌:“夏先生,你是天才!”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她。
“第一次拉琴的人一下就会这么多,你真的很聪明啊。”
他完全不吃她这套:“没兴趣。”
“我以为你很喜欢音乐。”
“喜欢看电影,就一定要去当导演或演员么。”
“可是,你天生条件这么好,脑袋还这么聪明,不学真的很可惜。”
“然后呢。”
“我敢保证,你就算是现在开始学,也会很厉害的。”
从他们认识开始,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话。她只想说服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小女孩喜欢玩芭比娃娃,就要强迫邻居小男孩拿Ken和她过家家一样。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对他露出的眼神充满了期望,也没留意到对方睥睨的眼神中的另一种情绪。
“而且,我跟你说说小提琴的好处。吃饭以后你想锻炼身体不长小肚子,肯定不能坐下,散步无聊,运动太激烈又对胃不好,这时候该怎么办?”
“然后呢。”
这时,火车刚好在一个站放慢行驶速度。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站台上的人寥寥无几,窗外的噪音小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快要攻克他了,无心留意外面的景色,只是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热切地说道:“然后,你就可以站着拉琴!它和钢琴不一样,你可以带到任何地方去,还可以用任何姿势演奏。这可是结合了减肥、艺术、品味为一体的……”
话没说完,一片阴影压下来,嘴唇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跳在这一秒完全停止了跳动。车窗外也变得更加寂静无声。她惊诧地睁大眼,眼睁睁地看着他拨起她的下颚,轻轻地吸吮着她的唇瓣。他的鼻尖触碰着她的脸颊,过近的呼吸唤醒了迟钝的心跳,心脏却开始严重心律不齐。
直到火车完全停下,弓子滑落在地。她才惊恐地退开,弯腰将它捡起。
“终于说完了?”他扬了扬眉,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回靠背,重新开始读书。
刺目却不灿烂的阳光射入车厢。他的侧颜轮廓如此分明,被阳光刻印出峡谷般的倒影。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颜色很淡,几近透明。车窗外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路过,指着他的方向,围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可这一刻,裴诗只觉得洪水猛兽都未必有他可怕。
“我,还有事先下车了,伦,伦敦见。”她把小提琴装回盒子,拿起文件夹和包,飞速奔出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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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3):保留指,指按在弦上的左手指,在不妨碍下一个音弹奏时,不要马上松开,而是保留在琴弦上。演奏小提琴的时候如此做可以加快演奏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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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I
每一笔巨额财富的背后都有深重的罪恶。——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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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在Paddington站台停下。
这是伦敦市最大的一座站台,庞大犹如巨兽的巢穴,但因为坐落于市中心,又直达希斯罗机场,所以永远没有空旷的时候。无论何时,这里永远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理着新潮发型的英国商业精英,身穿笔直的西装,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对蓝牙耳机说着带英腔的德语;有戴着头巾额心带红点的印度胖妇女,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孩子肤色是深咖啡色,大眼长睫毛,可爱地四下探望,就像刚出世的幼猫;有低头听iPod穿着休闲装的黑人男子,他们的牛仔裤往往外露出半截白色内裤;有成群结队穿着低胸短裙的西欧女孩,她们踩着细高跟鞋,拖着小巧的行李箱,张扬地炫耀自己的青春美貌,同时,也伴随蒙面穆斯林女子低调而嫌恶的眼神;在地铁站,还可以看见典型的英国妇人——整个人都像是站在黑夜中,薄黑纱羽毛帽下是浓而精致的妆容,面孔傲气却透着几分绝望……这些毫无相似点的人聚集在了这座巨穴中,与裴诗擦肩而过。她看着站内明亮的光线从四面八方的出□出去,弥漫开来,融入了夜空,成为了伦敦幽微的喘息。
突然想起之前在火车上发生的事,尴尬像是洪水般毫无预警地袭来。她心中清楚,夏承司是觉得她太吵才这样做的,她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妥当,可是他怎么可以……“吻”这个对她而言一向不痛不痒的词,这一刻让她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无地自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次发生得比上次还意外,她一直无法平息,只要回想起来就会浑身发麻,心脏狂跳。
她是如此讨厌无法控制的事物,所以这件事一定当做没发生过。她没有去找夏承司,直接回到酒店开始作曲。拿出笔的时候,唇边好像都有他留下的触感。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想起他,想起他每一个凌厉的眼神,冷漠的微笑。随着漫不经心轻哼的曲子,笔下的音符一个个凌乱地呈现。但等她回过神以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把注意放在五线谱上,再看看自己写的曲谱,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然后把它当废纸叠好塞到草稿堆里。再一次试着作曲,她想的还是那张不该出现的脸。而且只要自己不加以控制,她就会让自己去想更多的东西。例如在火车上,如果自己没有躲开,而是大胆地回应他,结果会是怎样;例如她当时表现淡定一些,不是仓皇逃掉,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例如他真正开怀笑起来是怎样,温柔起来是怎样,难过起来会是怎样……对他越来越多的好奇心让她觉得这感觉实在不对。她终于受不了了,放弃作曲,打电话给了Andy,把他叫出来一起吃饭看电影。
看见Andy略微安定的心情让她感觉好受了很多,她还是喜欢这样平静的相处模式。聊天时她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自己即将回国,他原本还想强装无所谓,但很快整个脸都拉下来,坦诚地说出自己非常舍不得。看见他闹别扭的样子,她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裴曲。于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让他以后一定要去看她。
这一场短暂的约会结束后,她回到酒店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重新提笔开始作曲。原来的感觉回来了,她很顺利地写出一首新曲子,反反复复修改了数次,直到四点英国南部的天已经明亮,才意犹未尽地躺在床上。她试着入睡,却兴奋得有些睡不着觉。这是交男友后第一首写好的成曲,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拿给别人分享。算了一下国内已经是白天,她把曲子发给了森川光,然后打电话给他。
“小诗这首曲子很好啊,和以前的风格很像,是稳打稳扎的作品。”电话那一头,森川的声音带着点鼻音,似乎有些感冒了。但他对她永远都是如水的温柔语调。
她的心却凉了一半:“和以前的风格像?没有突破么?”
“突破当然是有的,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英国北部,好像曲风带着一点那边的味道。只是感情方面……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握着话机的手冒出了涔涔细汗,悬着一颗心说道:“感情和以前一样?那是什么意思,是没感情的意思么?”
森川光非常了解她的个性。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艺术家,允许别人说她有技术上的错误,甚至可以接受别人说“你就是个蠢蛋连基本乐理知识都不知道”,却最忌讳别人说她没天赋。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琢磨着用词,尽量婉转地提点道:“感情这种东西可以慢慢琢磨。”
听见这句话,裴诗明显感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