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船行到了晋的山阳。看着山阳熟悉的船坞和街景,王洛心中不由万感概万千,上一次自己来山阳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时平规带人准备去岸上采买,王洛头上戴了白色幕离也跟了上去,平规见了也没阻止。
王洛见平规形容憔悴惨淡,采买时除了必要的话,一句不说,就知他心中丧亲之痛,十分郁结,不由有些担忧。王洛心想:平规若一直心结不解,慕容恪心里必然更加自责痛悔,需想个办法才好。
这时王洛见路边小摊,有卖柳笛的,想起自己曾听说鲜卑贵族男子不但英勇善战,还大都能歌善舞,极通音律,就买了两支柳笛,送与平规一支。
平规收了柳笛,也不道谢,就转身继续采买去了。
入夜,果然王洛听见凄恻幽咽的柳笛声从船尾甲板处响起,吹笛的正是平规。
看着迷茫的夜色,想起失去的亲人和战友,平规吹笛的手有着些许的颤抖。平规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看见字条上那句,平规妻抱不满周岁儿跳井而亡时的感受。只觉得自己当时的脑子像炸开了一样,一片空白,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平规昨夜也是一夜没睡,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见自己可爱的老是咯咯笑的儿子,还有妻子希音那柔美关切的笑容。平规痛悔地想,都是自己害了他们,像自己这样在刀尖上游走的人,有什么权利结婚呢,平规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平规记得那是个草长莺飞的早春,在自己开的那家琅琊最大的珠宝首饰铺的门口,自己第一次遇见了希音。
当时希音正笑着和侍女刚刚走出门口,一身淡粉深衣的她在自己眼里比春日的桃花还要绚烂。看着希音,自己这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看着希音,自己当时真的仿佛听见了心里温柔的花开声音。
见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希音看,侍女连忙就挡在了希音的身前,并对自己啐道:“登徒子。”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的倜傥机灵劲都没了,竟鬼使神差地对希音说道:“我叫平规,尚未娶妻,家中也无妾侍。”
侍女听了自己的话,愕然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转头对希音说:“小姐,原来是只呆头鹅。”
希音柔美地笑着,看来对自己也不讨厌,吩咐侍女道:“休得无礼。”就转身轻盈地上马车走了。
当天夜里,自己辗转反侧,总是想起希音的一颦一笑,可是想起自己密谍的身份,未知的风险,就劝自己熄了不该有的心思,免得连累了人家。
可是过了几日,自己究竟熬不住思念之苦,就叫属下查了她的行踪。当得知爱好音律的希音,每天都会到白云庵和师太学琴时,自己期盼的心立刻雀跃起来,于是自己就每天都在她学琴回家必经的山路旁等着,只为了看她一眼。
开始几天,希音从车窗见了骑马等在路边的自己,也有些惊讶。后来过了一个月以后,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希音眼波流转处,会在对上自己的眼神的时候,温柔一笑。看了她的笑容,自己就觉得幸福极了,这一天又没有白等。
直到有一天,希音命侍女将自己叫到车窗前,对自己说:“你或者继续这样等下去,或者明天就到我家去提亲。”说完,希音又温柔一笑,令马车走了。
自己当时愣在了当场,等希音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然后自己就热血沸腾,觉得什么风险也不想顾了,既然她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她,两人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自己第二天就和媒人一起去希音家提亲了,为了表示对希音的诚意,自己还带了希世名琴焦尾做为聘礼。别人提亲,都是媒人先去,女方同意了,新郎才带聘礼登门,看着自己如此急切和有诚意,岳父和大舅哥都笑翻了,结果弄得结婚以后很久,他们俩个人还一喝醉了就拿这事取笑自己。
结婚后的日子是自己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娇妻佳儿无数温馨的日子。
可是就在这时传来了燕国灭的消息,为了工作,自己开始出席不同的场合打探内幕,有些应酬会有歌舞姬伴宴相陪,自己有时候回家,身上就会有些脂粉气息。自己怕希音误会,主动解释说,这是非常时期,只是为了工作应酬,绝没有别的,希音听了也都是莞尔一笑,从不盘问。
还记得自己到都尉家里夜宴那天,自己特意和希音说,确是有事要谈,不能不去。希音当时还是柔美地笑着说:“我相信你,你有你的事情要做,不用担忧我和家里。”
没想到那一夜后,再没机会相见,就此诀别。
想到这儿,平规的笛声转为悲怆,平规实在吹不下去了,就放下柳笛,拿起身边的烈酒喝了起来,只喝了一口,满目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平规此刻心里只觉得无比伤感和痛楚,自己欠希音的一切,这一生也无法还清了。
王洛听柳笛声停了,走出船舱,站在船中央的船舷旁,隐约见平规一个人在船尾喝闷酒,就命人去找了统领石越,小声说了几句。
石越听了,看了看平规,就去厨房拿了些牛肉和烈酒,到船尾找平规一起喝酒痛饮去了。
第 016 章 月夜
石越来到船尾,见平规满面泪痕,烈酒也半喝半倒的撒了一身,就对平规说道:“我来与兄痛饮,同销万古愁。”
说着,坐在平规身边,放下盛着牛肉的托盘,拿起酒壶就喝了起来。
平规喝醉了,口齿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你可知我之痛乎,一夜之间,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上级,我的下属,皆赴黄泉尔。”说完大哭起来。
石越听了,也哭了起来,说道:“都尉待我甚厚,我虽死士,都尉却从来行事谋划周全,不以我等性命为草芥也。”
接着石越又对平规说道:“平规兄莫要过度悲伤,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娇妻佳儿你至少拥有过,哪像我,身为死士,我活着就是为了光荣地死去,哪还有什么正常人的生活。”
平规虽然醉酒,心里还是清醒的,听了石越的这番话,心里不由暗道,石越说得有道理,比起他,我算是幸福的,我觉得自己很惨,可是这世上有比我更加凄惨之人,自怨自艾的情绪不由少了一些。
平规心里这样想,不由安慰石越道:“石越兄不必如此,此番你随世子出生入死,立下护驾大功,世子仁厚,必会为你筹谋前程。”
石越听了,说:“就借兄之吉言。”
接着石越又说道:“我对平规兄推心置腹,有一言提醒兄台,现在遭逢变故,平规兄心绪不佳,躲着世子,恐怕不妥呀?我知兄只是难复丧亲之痛,独自疗伤,只怕有外人揣测,平规兄是出于对世子的埋怨,疏远了世子呀,望兄三思。”
平规闻听此言,心里不由一惊,吓得酒都醒了一些,连忙对石越道谢说:“多谢石越兄提醒,是平规疏忽了,他日平规必会有所回报。”
石越连忙摇手道:“平规兄不必如此客气,你我都是性情中人,若蒙平规兄不弃,越愿与兄深交,来日方长。”
平规说道:“当是如此,来你我兄弟,当再浮一大白。”
石越说:“好。”
两人就继续痛饮起来,喝不了多久,就都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王洛见了,就命人将两人都背回房间休息去了。
夜更深了,王洛举步走到了船头,坐了下来。
只见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西周夜色茫茫,雾霭深深。王洛觉得身心都有些疲累,今天借石越的言语解决了平规的心事,但慕容恪今天一天还是未出船舱,饭也一口没动,他看来心中的执念依然很深,而目前自己也是毫无对策可想。再回想起自己重生过后的这几天,颠沛流亡,日子过得真是不易呀。
这样想着,王洛只觉得心情十分寂寥,无可纾解,就拿起自己买的另一支柳笛,也吹了起来。一时间一曲缠绵悱恻的乐曲声,荡漾在江面上。王洛吹的是古老的《越人歌》,歌的原词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之所以选这个曲子,王洛也是心有所感。因为,在上船以后,王洛才能静下心来,梳理自己和慕容恪的感情。在自己和慕容恪逃亡的路途中,两人相依为命,其实那时王洛曾经想,就是两人在一起亡命天涯,自己也不在乎,同是天涯沦落人,只要彼此心心相印就好。
可是上船后,王洛才更清楚地意识到,燕虽已国灭,却留下了极大的资源给慕容恪。那么逃亡生活结束以后,在慕容恪身边的追随者眼里,来历不明的自己如何配得上天生贵胄的慕容恪,现在的自己真是比前世私奔后的地位还不如呀,前一世自己至少还曾经有过王家嫡女的金字招牌。
王室联姻看的是家世和助力,这一点自己对慕容恪的帮助是零,而这一世自己也再不想活得那么累,为一个男人的成功,每天筹谋而失去自我。何况胸怀天下,想成就霸业的慕容恪,身负血海深仇,一心复国的慕容恪,能持续抵制世家联姻的实质诱惑,一直选择自己吗?王洛心里并不确定,因为世事难料,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而且,就算慕容恪力排众议,娶了自己,自己甘愿做后宫佳丽中的一员吗?扪心自问,与众女共享一夫,就是让自己做皇后,自己也不肯的。想到这儿,王洛不由在内心中笑了,看来在世人眼中,自己前生今世都是妒妇了,这一点倒始终没变呀。
不过,说到底,在自己心里,慕容恪始终是与别人不同的,宿命般的相遇,生死与共,是恋人也是亲人,想必在慕容恪的心里,自己也是如此不同的吧。
不过,王洛又提醒自己,现在先不必想这么多,一切到了建康再说。既然现在自己还喜欢慕容恪,重生一世,自己还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享受两人现在相处的美好时光吧。想到这儿,王洛的笛声变得婉转悠扬起来。
第 017 章 广陵
薄雾笼罩的江面上,一时弥漫着古老的《越人歌》的曲调,这时正吹笛的王洛听到身边传来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慕容峻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自己的身旁。
王洛见慕容峻来了,就把柳笛从唇边放了下来。慕容峻径直就在王洛的身边坐了下来,没有说话,拿起王洛刚刚放下的柳笛也吹了起来。笛声悲怆苍凉,恰如慕容峻此时的心境。王洛看着专注吹笛的慕容峻,暗想:没想到慕容峻的柳笛吹得如此之好,可以说得上是精通音律了。
吹了一段之后,慕容峻的笛声转为慷慨激昂,这笛声一时间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有铁马金戈尽在眼前之感。听了这笛声,王洛明白,慕容峻是胸中有丘壑之人,这两天他已经想好了今后要如何去筹谋运作了,想必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风。
王洛接着又想,将来自己是否还该继续留在慕容峻的身边,在他的追随者眼里,自己恐怕只是阻碍他前行的绊脚石吧。
看见王洛自顾想着心事,慕容峻的笛声戛然而止,慕容峻忽然低头问王洛:“你为什么吹越人歌?”
王洛听了,遮掩着心事,轻笑着说:“难道你不是王子吗?”
慕容峻看着王洛娇柔的笑容,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他沉声对王洛说:“可你却不是越女,也不会有越女那样的结局。我不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那种优柔寡断之人,你要信我。”
王洛听了慕容峻的话,心想慕容峻还真是敏锐呀,竟然从《越人歌》的曲调中,体会到了自己有了将来离去之心了。经历了这次大变故之后,王洛觉得慕容峻一夜间又成熟了许多,这次王洛没有正面回答慕容峻的话,只是对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回避了慕容峻专注对视的眼神,抬目向迷茫的江面望去。
慕容峻感觉到了王洛眼神的游离,用手揽过王洛的肩膀,让王洛面对着他,有些伤痛地沉声说道:“你不要离开我。”
王洛瞬间有了一种被慕容峻窥视到心事的慌乱,不由在慕容峻的怀里轻微的挣扎着要离开,挣扎中王洛的脸不小心擦到了慕容峻的唇角。
慕容峻的眼神瞬间变得灼热起来,在慕容峻的眼中,月光下王洛的双唇,犹若花瓣般娇柔。
慕容峻低头深深吻向了王洛。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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