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敢打你?你是他楼——是他家公子啊。”小隐笑得正欢,差点将“楼主”二字说了出口,一瞥眼瞅见顾年瞬间转冷的目光,连忙转口。
恰好此时沈翎接口道:“怪不得昨日,他叫我自己来问你。”
“沈公子要问什么?直言无妨。”
沈翎一指牡丹:“你们去倦鸟谷,为何是我和牡丹去云岫谷?”
“原来是这个问题。”顾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牡丹行事多在暗夜,而此时的云岫谷尚不见日,他定能保证一如既往的敏锐,而沈公子的落霞五珠凌厉霸道,云岫谷空旷,不像倦鸟谷那般曲折,恰能一路披荆斩棘。归根结底,不过‘合适’二字。”
非但沈翎目瞪口呆,就连牡丹也露出了明显的惊愕,更不用说苏承盛、云卿之和小隐了。一席话,最终竟源自一句简单的“合适”,但什么是合适?如何知合适?这才是最难的啊。
牡丹再一次笑了,说出了与昨日相同的两字:“有趣。”却不知说的是人,还是事。
顾年毫不谦虚,管他说人说事,一个颔首:“我也这么觉得。”
“这席话,可是出自九王爷的安排?”苏承盛忍不住问道。
“九王爷将今日的密渡之行全权交给了我,自然不会过问这些细枝末节。”
苏承盛面有尴尬:“说来的确是小事,但顾公子眼里的这些细枝末节又岂是寻常人能想到的?哪怕是一派之主,恐也不及顾公子思虑呢。”
一派之主?事实上,顾年就是啊。小隐心头一跳,暗忖莫非苏承盛猜到了什么?她偷眼打量苏承盛神色,只见他与其他几人一样,除了惊叹并无他意,而顾年更是神色自如,好似全然不曾将苏承盛的话听在耳里。
轻舟在云卿之手底下有若飞叶,看似小船不稳,实则全无半点摇晃。小隐生恐其他人将顾年的身份往深处想,是以转而问向云卿之:“云大仙,你这船驶得四平八稳,是否常年生活在水上?”
“这倒不是,不过我外号通灵仙,自然得精通一些与旁人不同的东西。”云卿之看了小隐一眼,笑道,“女娃子羡慕吗?”
小隐一吐舌头:“我也只有光羡慕的份了。”
“有缘同舟,你若想学,改日老夫教你便成。”
“真的?”小隐一下子两眼放光,她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哪会想到这个几乎是爷爷辈分的云卿之如此慷慨施教。
说话间,不老湖的对岸在初日下已隐约在目。顾年取出了一个圆筒,递至沈翎和牡丹面前:“船一到岸便要各自入谷了,你们在云岫谷若发现异常或险境,便拉开这个流光柱以作信号。”
沈翎望向牡丹:“我的落霞五珠堪称霹雳惊雷,而你多用短近利刃,远攻不多。这流光柱,不如你拿吧。”沈翎果然极擅言辞,这话说来,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他自傲,还会令人夸赞这位落霞山庄的二公子亲和近人、思虑周详。
牡丹沉吟片刻,接过流光柱。而顾年就在此时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笑容,肃然凝视他们二人:“切记,一旦有异常或是危险,便拉开流光柱。”
沈翎忽然指着顾年笑了:“你知道我刚才想起谁了吗?我老爹啊!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跟他交代嘱咐要事之时一模一样啊。”
小隐抿嘴想笑,却忽然扁了扁嘴,笑意退了回去。这句率性的玩笑话啊,不知怎的,竟让人心生沉重。一瞥其他几人,也俱都个个静了下来,都是心思灵活的人,岂能体会不出?这一路上轻松谈笑着,似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们即将面对的肃杀之事,遮掩着他们对未知的敬惧。知其险而不知其如何险,何妨逆流而上?小隐目中现出了感激之色,能与这样的一群人一起,是何等荣幸。
清晨的凉风撩开了湖上的轻雾,隐约带来些许凉意。小隐听见自己牙齿轻磕,发出了咯噔的一声响,在她面前,通向倦鸟谷的路已经清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六渡
此时倦鸟谷晨曦初上,谷底因霜霁而微显淡紫,又间杂铁灰,显出几分奇谲。只见得两侧谷壁断层连绵,缘山起落,循谷而伸,宛若万里绸带,中有一路清流拍礁惊壁,因流势湍急而显得混白,所谓“泝流触惊急”,概莫如此。
小隐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当前一块状若元宝的石头。
云卿之走了过去:“此石名叫碎脸石,见到此石,便意味着我们到六渡了。”
碎脸石?小隐心头一惑,跟着云卿之探头一看。石中心的凹陷深处,一潭清水正平静地出现在小隐眼前,随着她的脸一个凑近,潭水亦现出她脸的倒影,但小隐一见便惊呼出声!这个小小的水潭竟像是突然受了大风大浪似的,瞬间波纹涌动,潭中的倒影一下子裂了开来,好好的一张脸顷刻间成了碎片,无所安定。但这里,分明无风亦无浪啊。
惊呼之下,小隐立即退后一步。只这一退,这潭水就像是受了感应,立即恢复了最初的静默,没有倒影也没有半死波纹。
“这是怎么回事?”小隐惊魂不定,忽然反应过来,“无怪叫碎脸石,这就是它的玄妙所在吗?”说话间,她暗忖若是独自一人来这碎脸石前面,看到自己的脸在水里变成那副模样,不被吓死才怪呢。
“小丫头被吓到了吧,别怕,任谁站那儿都一样。否则也不叫碎脸石了。”云卿之神色自若地亦在碎脸石前一站又一退,忽然,他的脸色变了。
云卿之后退之时,顾年就站在碎脸石前。
碎脸石中的水潭里自然是有倒影的,顾年分明站在那里,可是水潭平静如初,清晰如常,不见半点波纹,显出一股异样的静默来。仿佛、仿佛碎脸石前面,不曾有人站着似的。顾年目光闪过一丝困惑,他望着众人投来的惊惧眼神说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是把我当鬼了吗?”
小隐当即摇头:“呸呸呸,大白天的胡说什么呢?”
“这种时候,切忌自乱阵脚、自我怀疑。”苏乘盛亦皱眉,“苏某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定是这碎脸石有异样。”
“碎脸石有异样?这倒是没错。”顾年轻笑一声,似乎真将方才那幕抛于脑后,只是缓缓向云卿之点了点头。
随着云卿之挽起袖子,握住碎脸石两端缓缓旋转时,石上水潭流散开来,露出了一个光溜溜的凹底,上面刻着一个符号,是一轮弯月。
小隐左看右看,惑道:“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此为新月,而月,素有阴晴圆——缺。”顾年像打了个哑谜似的说了句不找边际的话,然而当他刻意将最后一个“缺”字拖长了音后,小隐一下子激动起来:林缺!他说的是蜀王林缺!
她两颊通红地点头:“这不会是蜀王曾经刻下的符号吧?可见我们这条路是对的!”
“我和云大仙事先在此勘探、发现这一符号时,也与你想的一样。但也不过是猜测,并不一定。”顾年冷静地解释着,“只不过这一发现,给我们这条路带来极大的信心。”
苏乘盛目光深邃地望着顾年:“所以你把我们大多数人都安排在倦鸟谷,同时亦不放弃云岫谷。苏某此时才全然信服。”
“呀呀!”——天空中忽然响起苍鹰的扑翅和厉叫声,直把众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鹰有两只,一只通体白羽,一只黝黑如漆,好似黑白双煞。它们成双掠过青天,随即分开,各自隐入倦鸟谷和云岫谷。
“吓死了!”小隐惊魂不定地拍着胸口。
顾年忽然道:“这鹰不是谷里的。”他看着密渡入口,也就是不老湖外那一马平川的绿地,神色凝重。
旷野之地,忽然从天而降一般出现了一路惹眼的人马,马是通体枣红的汗血马,人是银白戎装的军人模样,一时红白相交,英气逼人。小隐一见那抹熟悉的银白便倒吸一口凉气,脱口低呼:“白羽军!”她想起了雪崖前代替云牧石前来贺礼的萧倾,那位小萧将军似乎不在今日的队伍里,但他曾说过的一句话令小隐当下惊觉——整个白羽军仍会在都城驻守一阵。
而今白羽军的部分人马就在踞于密渡入口练兵操演,这路,是回不了头了。小隐忧心忡忡地望了顾年一眼,只见他目中闪过一丝坚决,转头低语:“别看了,快走。”
疾行入谷时,苏承盛不时抬头望天:“是否需提醒沈翎和牡丹?如你所说,云岫谷较之此谷更为空旷,他们行得快,兴许尚不知白羽军已至山下。”他目光落在了顾年手中的流光柱。用作联络的流光柱共有两个,一个给了牡丹,另一个仍在顾年手里。
“不可。”顾年想也不想地拒绝,“生怕白羽军发现不了我们吗?既已分作两路,不要多做考虑了。”
苏承盛皱眉:“同是一条船上的人,怎能将他们生死置之度外?”
“顾年不是这个意思吧,”小隐见气氛有些僵,忙着圆场,“他定是想说,我们既已分作两路,就专注于眼前的路,不要想这想那、患得患失。”
苏乘盛脸色一缓,终于不再说什么。但顾年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转头,让人见不到他表情,但哪怕如此,小隐也能猜到他此时的脸色,定有阴翳笼罩。
顾年走得太快了。小隐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欲拉他衣袖。指尖刚触及时,忽见顾年一个后退,口中疾呼:“小心!”
刹那间,数箭齐发,从两侧断壁残垣间挟风而至。小隐随着顾年这一退差点撞到他后背,喉中的惊呼却被堵了回去,这满目生惊的短箭让人几乎大气难出,哪还能发声?只听得耳畔这惊魂的利箭破空声嗖嗖直响,小隐左闪右避,提气纵身,跟在顾年身后侧身避入峡内深处。
哪知这一转,倒真的叫小隐屏住了呼吸。
此乃绝壁!正是峡中奔流不息的泉水陡然转弯,至此峡谷骤然收窄,尖峭的山峰迎面而立,加之浮云遮目,一眼望去,全然是一派河谷中断、江流无路的景象,令人森然之意腾升。
小隐本就没什么温度的手掌瞬间冰冷,偏生有一只同样没什么热度的手伸了过来,那肌肤相触时感知到的粗粝更是让小隐浑身一个战栗。是顾年拉着自己迎向对面宛若刀削的山峰,下意识地,小隐脑中空白一片,只残留一个念头:不会的,不会下坠的,哪怕离开地面,也是向着天空。
就是这种不知缘何、近乎盲目的念头,让小隐没有去挣脱顾年的手,只是闭上了眼。她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出现想象中那粉身碎骨的撞击,只感觉到一缕清风抚过了自己脸颊,小隐缓缓睁眼,“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古人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结界
眼前虽没有一村,只有一方崖台,但也足够让人喜出望外了。
耳畔传来不曾停歇的奔腾水声,小隐这才惊觉,那水流因地势陡峭、回环曲折之故急转而下,这才让人有了河谷中断的错觉。而她脚下的崖台宽不盈米,倚壁临江,孤零零的悬着,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小隐脸上一红,倒不是为了自己后知后觉的反应,而是因为她感觉到顾年的手就那么极其自然地揽在自己腰上。她别扭地侧了侧身子,不满地嘟囔:“你能不能专心一点?”这个顾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人便宜!
“哦。”顾年应了一声,揽在小隐腰上的手反而一紧。
“你!”小隐忍不住一拍他手,忿忿道,“放手啦!”
顾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而扬了扬嘴角,点头道:“哦。”他一字刚落,手掌一松,小隐便开始“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她脚下的是活石!她这才意识到,这个仅站得一人的崖台,之所以能容得下他们二人,全赖顾年一手拉着自己,肩背相倚,如壁虎爬墙般紧贴。
小隐再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当即反手拉住了顾年,脸色煞白:“别放手、别放手。”
耳畔传来顾年的一声轻笑:“我原本就很专心地抓着你,好叫你别掉下去。是你让我放手的。”他只有在笑和说话的时候才会散出温热的气息,而此时这股温热扫至小隐领中,让她没来由地后颈一酥,缩起了脖子。
小隐咬着嘴唇想着,很不容易地终于憋出句话辩驳道:“我哪知道这里站不住?还以为、还以为——”
“咦?怎么有人耳根都红了?难道这里的风有这么大?”
你个死顾年!要不是因为这里站不稳,信不信我马上就把你当成筋斗云翻出去?小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不理他。忽然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惊道:“苏长老和云大仙呢?”
“这都过了多久,你才想起他们来?”顾年没好气地抬了抬下巴,“这不是在对面吗?”
对面?小隐眯起眼睛极力向对面眺去,隔着雾蒙蒙的水汽,果有两个人影立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