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不置可否,低垂了眼看着地面。钦天监早就预测了昨晚的流星雨,他本就是打算去看的,谁知道等到了四更天都没有一颗星星要滑落的预兆,他困得有些受不了,便睡了,谁知道不过半个时辰,这一场迟到的流星雨终究是来了。他原本睡得挺沉,这会儿竟从沉眠中惊醒,抬头一望便瞧见了漫天银辉……这觉便真的没睡的了,他同紫枢在剑冢顶上看至最后一颗星滑落,然后启明升起,晨光微现,藏剑山庄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他不说话,紫枢便也没出声,楼外楼那边不多时便传来了弟子练剑的声音,陪着这冉冉升起的朝阳,给人以说不出的心潮澎湃之感。
实际上一到夏季,藏剑那风风火火又井然有序的味道就少了几分,众人都变得慵懒了起来。杭州的夏日,人就算只坐在那里便会有一身汗,连藏剑山庄一向雷打不动的晨课至多到辰时便告结束。剑庐那边太热,夏日不开炉,庄子里的事也就少了很多,大家就彻底变成了的昼伏夜出的生物,白日都不大动弹。而今年的夏天,紫枢却明显感觉到庄里的人的活动频率较以往高了不少。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了,紫枢虽不怕晒,但这样的亮度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便躲到了树影里。坐在上头,遥遥地就看到施展一身漂亮的玉泉鱼跃的藏剑弟子疾奔而来。动作不错,就是提气有些不稳,紫枢估摸着她只要丢一枚石子过去他就得摔个不轻。
当然,她又不是无聊到必须折腾这些小弟子才能打发时间的地步,这位金灿灿的弟子一气奔到了叶英身前,抱拳一礼:“大公子,庄主让您过去商量冠礼事宜。”
叶英微微点头,小弟子便又一起一落地跑远了,只留个足够潇洒的背影。紫枢觉得藏剑的轻功身法还是背后看起来比较舒畅,然而她此时没空欣赏。那个弟子说了什么?冠礼?叶英的冠礼么?行冠礼的话,便是及冠成年了啊……
紫枢低头看他,他也正抬头看她。紫枢蓦地想起他听到她说他还是个小孩子时那一脸欲言又止的意义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甚至都不是少年了。果真是她……太疏忽了。
看她的表情叶英就知道这一对视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将剑拿在手中便迈开步子离开。紫枢觉得他的背影很有小计得逞见人尴尬的高兴,她拧着眉瞧了一阵,终是将这情绪归结于错觉。叶英的装束同普通的藏剑弟子没有区别,却愣是穿出了一身丰神俊秀的意味,身姿凛凛,气韵独特。
藏剑大公子要加冠了,就算叶孟秋平日里对这个儿子失望又失望,暴躁又暴躁,这种大礼当然是要好好地办一办的,已经发了帖子出去,叶家本家那边也递了几份,虽然他们不来的可能性更大。紫枢放眼望着这忙忙碌碌的藏剑众人,再看看依旧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的叶英,想了想,她是不是也应该准备些东西?毕竟他陪了她这么多年,被她弄伤也不止一次两次,前些年还专门为她做了剑鞘,她算是欠了他无数恩情。但如若要为他加冠准备些礼物,要准备什么呢?
紫枢看着他的背影想了一天最终想起了昨夜的流星雨,如果坠下了天外玄铁,拿来铸剑的话再好不过。听弟子们说这礼是在七月,现今才六月初,她来去东海一个月也绝对够赶得上。
叶英听紫枢说她想要去东海的时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微不可察显然不是针对紫枢用的,平日里谁敢像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不放?而面对长辈说话,叶英也总是低着头,他们也几乎没能看到他的表情。
“为何?”叶英半天没能替她找出个合适的理由,便这般问道。
紫枢把早就想好的台词说出来:“夏日酷热,海边凉爽些。我从未到过南国,也想趁着这个时候出门瞧瞧。而且你们现在忙碌,怕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紫枢不在剑冢,这时机也正好。”她自觉把理由圆得滴水不漏。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她要去寻陨铁来送他,自然是送礼一事越隐蔽越好,这便多了两分惊喜的味道。
叶英不知她不知冷热,若非如此她头一句话便已穿帮。他看她一眼,回道:“若嫌热,我可将你送去冬寒谷,忙过这几日我便带你出去。若想看风景,八月钱塘潮也正好可以去看。”
紫枢在脑子里思考要如何回他,叶英等她答复所以没说话,一双墨黑的眸子纯粹无暇,映出她笑意渐退漫上些思索的脸。紫枢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然而她一想,她为什么要向他解释那么多理由,她堂堂剑魂,现今是自由之身,想出去便出去,需要说这么多话?于是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有你的事,我也不打搅你。我便就这么知会你一声了,回头你寻不到我也不必担心。”
叶英陷入了沉默,微低着头看向湖面。紫枢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立在一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曲苑风来,一池含苞待放的荷花随水波微漾,朦胧的一弯新月像是天空破开的一丝细缝透出的丝缕微光,落在水里被风一吹皱,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稀疏的蝉鸣被风送入耳中倒不显得聒噪,只是越听越叫人想睡觉,紫枢靠着廊柱,掩口打了个哈欠。
紫枢是名剑,剑魂历经百战,能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自保必然无虞,然而叶英却仍旧是觉得不妥,因为紫枢总给他一种老是处在状况外的感觉。再者,是他的潜意识作祟,紫枢再强悍,她始终是女子,他却仍旧让他存了她需要保护的心,独自行走江湖始终是不好的……可是他没有理由去限制她的行动,她想如何他也只能任由她去。她告诉他这个计划已经是看得起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心思回转,叶英看向倚在一边的紫枢,缓缓开口:“我去寻了地图与你你再出发吧。”
紫枢一想这样也好,便点头应了,谁知这点头就点出事儿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客远来
十八
叶英把紫枢要出门这件事搞得很隆重,这日晚饭后他带着些小食泛了轻舟特意为她送行,搞得紫枢忍不住笑:“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这架势完全是我一去不回的模样啊,还是你是想让我真不回来?”
他将冰镇的竹叶青倒进杯子,动作流畅地将装酒的瓷瓶放下,轻舟摇晃,不经意间已误入荷花间。他端正地坐在紫枢对面:“世事难料,未来之事又有谁能参透?”
紫枢歪歪地靠在靠椅上,端起杯子轻轻啜饮一口:“也对。”
叶英接着说:“这一路可以乘船沿着钱塘江而下,便可直接到达东海,不过海上多有危险,尽量便不要再出去了。若有心,则北上可去往扬州,或者沿长江走,去内陆看看。”
“你怎么就不提一下我去玩儿了该怎么回来呢?”紫枢托着脑袋,微笑着看他,手中的酒杯倾出一个危险的角度,叶英甚至可以看到漫到杯沿的澄清液体。
“江南水系发达,若是想回,沿江而下即可。”叶英缓慢地说。
紫枢放下酒杯摇摇头:“看来你可真是不想我回来了。”
叶英抬头看她,又垂下眼:“若是真的不愿意再回这里,便就此离去吧。”
紫枢心道这小孩儿的心思真是奇怪,她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脸,发现上面的表情真是八方不动。他眼波不转,直直地回望。一番对视,紫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耸耸肩坐回去:“我几时说我要走了……”她还要把天外陨铁带回来作为加冠的礼物送给他铸剑呢,当她堂堂紫枢剑魂竟是忘恩负义之人?真是可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婉转地数落他几句,身体本能般的感到一阵危险,手一撑,借力便飞了出去。她对面的叶英也同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就在两人飞跃出去的瞬间,一个巨大的木质的物事从天而降,直接砸到了轻舟上,可怜一条精巧的蚱蜢舟被硬生生地砸作了两段。巨浪腾空,水波飞溅,耳边哗啦声不断,一池荷花损了大半,波浪冲到岸边带下了好些夏花——这一撞,当真算是惊天地泣鬼神。
紫枢在空中透过水珠看到叶英那边无处可落,便要去帮他。心念闪过,身体也就势而动,瞬间出现在他身旁。可是叶英坠到水面,脚尖在上面一点,已然借力再次腾空,恰恰同紫枢相撞。这下可好,收势不及的他气一松,身体便又掉下去。紫枢大惊,忙不迭伸手地拉他上来,仍旧是让他打湿了大半。
两个人略显狼狈地落到岸上,这才看到略略平复下来的湖面上浮起一个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人掀开了木板爬了出来,更加狼狈地朝他们这边求助。叶英要施展轻功过去,被紫枢拦住:“你先把衣服弄干了,我去救他。”他身下漫开的水已经打湿了石板。叶英动作一顿,紫枢已经掏出一根软绳,手一抖便将绳子丢了出去,捆了那人的腰,手臂再向上一抬,那人便已经像一只燕子那样腾空而起,啪嚓一下摔到了叶英面前。
“嗷——”发出一声惨叫的是一只落汤鸡一般的万花,黑衣紫边的衣服不能再明显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叶英不着痕迹地挪开几步,而紫枢则在旁边看着他。她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带着那么大型的木头从天上摔下来的。
面前这位万花的仁兄被摔得有些狠了,好一阵才缓过劲。一头长发湿哒哒地纠缠在一起,他花了好大的劲才让满是水的脸露出来:“多谢这位公子相助。”然后继续笨拙地理他的头发。
叶英身上好歹大部分是干的,他递了块方巾过去:“不客气。”
万花一脸感激地接过,三两下擦干了脸,拎起衣袖拧了好几圈勉强算是收拾好了,虽然看他衣摆仍旧滴水不断。这位万花长得眉清目秀,整理整理必然也是人模人样,领出去还是很能见人的。但是紫枢看来,他同叶英无论是模样还是气韵都差得远了。
他冲两人一揖,语气诚恳:“真是对不住,没能控制好,扰了两位雅兴。也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紫枢嘴角一抽,这岂是扰了雅兴这么简单,若是一般人怕是连命都没了。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咋咋呼呼毛毛躁躁……怎么就不能学学叶英呢?
叶英的心思当然没有紫枢这样剑走偏锋,他回礼道:“言重。不知这位万花的公子怎会到我藏剑山庄来?”看他模样不应该是来联络门派事务的,呃,他的冠礼还早,大概也不是来观礼的,而闲人无事也不会这么冒冒失失地闯到离山庄如此近的地方来……叶英迷惑。
面前的万花被如此一问竟腼腆地一笑:“我是来参加一月之后你们大公子的冠礼的,谁知道我的新作如此地出人意料,没两天我就到杭州了……嘿嘿。”最后这个“嘿嘿”配上他的挠头的动作简直可爱到无以复加,紫枢忍不住笑出了声。万花小兄弟抬头一看,见到紫枢,脸突然就红了,“见笑……”
叶英听了他的话也微微哑然,然而他也迅速地调整好了情绪,旋即说:“既然是来观礼的,来者是客,这便请随我入庄去吧。”
万花小兄弟点了点头:“真是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英摇摇头:“无妨。”当即做出了“请”的动作。
万花弟子有些赧然,迈开脚步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池狼藉的荷花和漂浮在水面上的烂木头,随后红着脸说道:“清理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把我机关鸟的残肢清理掉啊?我想看能不能检查出问题……”
叶英那浅浅的微笑得滴水不漏,既不太热情,也不会显得太过冷然疏远:“自然可以。”万花再次抱拳行礼,高高兴兴地跟着叶英走了。紫枢感叹这位的心思也单纯得可以,也跟了上去。
“这位师弟可是万花谷工圣门下弟子?”看他年纪不大,叶英便直接叫了他师弟。
万花一怔,飞快地回答道:“正是。在下陆待晴,这次是跟随师门从万花谷前来藏剑山庄的。不知这位藏剑师兄尊姓大名?”
“在下叶英。”
“原来是叶英师兄啊……”这句感叹还没完,他突然就噎住了,“叶、叶英?!”
叶英回头看他:“不知陆师弟以为有何不妥?”
陆待晴忙不迭地摆手:“不不不!是在下大惊小怪了!公子不愧为人中龙凤。”紫枢估计是叶英本人同他想象中的叶英相差太大,或者觉得实在太巧,随便遇到的就是此行的终极目的所以才让他像见鬼了似的。她正在猜是哪一个的可能性比较大,谁知答案竟马上揭晓。只听他喃喃一句:“当真风华绝代……”
叶英没听到,紫枢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话说这风华绝代到底能不能用来形容男子?不过他这相貌的确比大多女子都要来得精致出挑,也无愧于这个词。再细细看了他,连微湿的鬓发下掩着醒目的梅花胎记都显得完美无缺……上天造物,果真是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