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待晴也上山采果子去了,打算做些果脯果糕给楚灵均捎一些去。背着一大筐水果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叶英正对着紫枢发呆,他的手边是新做的全套首饰,从发簪到脚链,一样不少。一枚枚结成各种形状的红豆全都反射出温润的光。
他站在远处望着,叶英把那些首饰一一为她佩好,发簪,额坠,耳挂,项链,手链,腰坠,脚环。红色本是热闹娇艳的色彩,陆待晴甚至觉得它有些媚俗,而此刻被紫枢一身白衣衬着,他却觉得是那么的冷清出尘。
做完了一切,叶英就将她抱在怀里,让她背靠着他的胸膛,头枕着他的肩,这么拥在一起继续发呆。阳光静静地盖在两人的身上,有种别样的温暖,看起来就像画一样,朦胧静好。陆待晴觉得心里还是很难受的,这样在一起比天各一方还要让人唏嘘。虽然都是煎熬,可他始终觉得他宁愿和爱人分别也不愿意看着爱人不知生死地躺在自己面前。
陆待晴不想过去打扰他们,干脆背着背篓往天工坊去。走了没两步他回头,看见叶英低头轻轻吻了吻紫枢的唇角,在带着香气的阳光里,虔诚而苦涩地将他温热的嘴唇印在她冰冷的唇上,满是爱怜和疼惜。那样的深情他的爱人却感受不到。陆待晴不由得叹气,叶英分明是那么冷淡自持的人,面对紫枢的时候却像正在融化的冰,将世俗抛在了脑后。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为此欣慰还是唏嘘。
陆待晴时时盼望着紫枢醒过来,然而直到叶英走了都没有这个征兆,不过现在好了,可算是醒了。高兴之余他却也没办法陪着她,因为马上就是春节了,整个万花谷都洋溢着喜悦,要准备过节他自然也要去帮忙,所幸紫枢并不需要人照顾,且对过春节也没什么兴趣,她还想早早地去藏剑山庄,她的恋人在那里。
结果紫枢是正月十五的时候才到杭州的,因为陆待晴以“没有人陪他过春节,过去了叶英也没空”为由硬是让她留了下来。紫枢看着满谷的万花弟子以及风尘仆仆地来吃了两口饭又立马走人的楚灵均很是无语了一会儿,这叫“没人陪他过春节”?不过他后半句话似乎没错,再加上紫枢耐不住陆待晴撒娇,便留下了。
她活了这么多个年头,这还算是她过的第一个春节,热闹温馨,她吃了很多好东西,玩儿了爆竹,点过烟花,放过孔明灯。这样的欢闹一直要持续到元宵节,然而紫枢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催促着她离开,她还要去杭州,去见她思念的人。
初六的时候陆待晴送紫枢出谷,她身体不好,便没有用木鸟,而是用了天工弟子新设计的马车。陆待晴遥遥地挥手,说出了全体天工弟子的心愿:“姐姐,记得要告诉我用着怎么样啊!”
紫枢掀开帘子对他挥手,能够不眠不休地拉车还自带认路作用的木马拉着马车在带着她疾驰着远去。这是紫枢最后一次离开万花谷,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陆待晴。
七十
“哥哥,我们出去看灯好不好?”正月十五元宵节,杭州城里结满了花灯。叶婧衣拉着叶英的衣摆,两只眼睛比外面的灯还要亮,满满都是渴望。
叶英很想直接说“不行”,可是在她可怜巴巴的表情下败下阵来,这便犹豫了一会儿。
“好不好嘛,婧衣会乖乖的,哥哥陪婧衣去看灯嘛?”在撒娇卖萌一途无师自通的叶婧衣晃了晃叶英的手,身后的尾巴都摇了起来。其实她想如果再不同意便不去了,反正庄子里也有灯……师兄师姐们陪着也可以的,但是果然还是想出去呀。
叶英看向了叶晖,叶晖立马扭头看着外头;看看叶蒙,他还在同鸡腿斗争。
“哥哥……”叶婧衣再晃了晃,叶英缴械道:“回去穿厚些,收拾好了再出去。”
叶婧衣很高兴地被罗浮仙抱去加衣服去,要是以往她的小脸儿不知皱成什么样子了。虽然她一贯听话,可是心情怎样又是另外一码事。
叶英、叶晖和叶蒙三人在庄门口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罗浮仙才抱着裹成球的叶婧衣姗姗来迟。她艰难地抬起双臂方便叶晖接过,叶英再检查了一下她的装备,厚实的羊皮帽子把耳朵也护住了,狐狸毛的围巾和披风,里面还穿着厚厚的袄子,手上套着手套,捧了一个暖手球,脚上的鹿皮小靴里也垫了好几层绒垫子。叶英把她的披风扣好,嗯,可以了。随后叶蒙又拿过罗浮仙递来的暖壶和点心盒子,一行人才坐上船。
叶婧衣坐在叶晖怀里几乎动弹不得,而且她和她几个哥哥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几人不过多穿了两件单衣,脱了披风还是玉树临风的潇洒样子,而她裹成了球不说,帽子一戴上,娘亲为她新梳的发髻就看不到了!小姑娘表示有点儿不开心,低着小脑袋一路没说话。她那三个哥哥虽然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可是对她的小心思还是无法看透,只觉得小妹为什么如愿以偿了还不开心?叶蒙满头雾水地拿着点心哄了一路。小姑娘不领情,可是下了船上了岸,看到热热闹闹的灯会,那点儿小疙瘩立马就没了,拽着二哥的手就挤进了人潮,叶英叶蒙和一行随从赶紧跟上去。
小姑娘第一次在晚间出门,还是在元宵节这么热闹的时候,以至兴奋非常,缠着叶晖要这要那,没一刻闲的,不一会儿就买了风车手鼓花灯丢给随从。叶晖牵着叶婧衣热得出了汗的小手,一手帮她提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他心想这些东西藏剑山庄多得是,还好吃些,不过既然小妹开心那就无所谓啦,继续傻乐着掏钱买了一堆冤枉货。叶婧衣自己拿着一串火红的糖葫芦小口小口地咬,被护在中间所以没被挤着,小脑袋转来转去。
“啊!二哥,我们去那里!”叶婧衣眼睛一亮,手中的葫芦一指,瞄准了面具铺子。
叶晖便由着她拽着往那头挤了过去。
三头身小不点儿够不着那些五花八门的面具,身旁的叶英将她抱起来方便她挑。其实叶婧衣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只不过都是由师兄师姐们带回来的没了挑选的快感,这次能亲自挑,简直不能更高兴。摊主看几人衣着不凡自然殷勤了些,把好的都捧到叶婧衣面前。
叶婧衣挑了一只兔子戴上,这会儿左手一只猫右手一只鸡,想了半天把鸡那只丢开,把猫的扣到叶英的脸上。小手拨弄几下,叶英便只能透过眼前的两个黑洞洞视物。看到自家哥哥的模样,叶婧衣咯咯地笑起来,然后继续帮二哥四哥挑。叶英由着她弄,抬头看了看四周,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然后看到一个让他心头一跳的身影。
那人一身白衣,围了条淡棕色的围巾,头发被红豆步摇簪住,而一条红豆发带被当做了装饰品衬着发髻,一条彩缨缠绕在披散的长发中。她随着人潮走着,时不时被路过的人遮住,一会儿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叶英看着她要消失了,将叶婧衣往叶晖怀中一放,面具都来不及取下便追了上去。那是紫枢,是紫枢!她醒了,来找他了!强烈的念头驱使着他向着那人而去,奈何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没走两步便望不见她了。站在原地四处望了望,他看到她停在一个小摊之前买东西,一喜,又急急地挤过去,然而到了跟前却又找不到人。
“刚刚那位买桂花糕的姑娘往哪儿走了?”他问。
卖糕的小伙儿一愣,说:“顺着路往前走啦。”
“多谢。”叶英又沿着他说的方向走。那边是桥,过了桥是集市,若是进了集市,他怕是花一晚上时间都寻不到,而他又岂会放开她一秒?心里一急,索性运起轻功上了房顶。可叶英忘了,这元宵灯会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灯笼,纵横交错,飞光流影,纵然他站得高,寻人却是万万不行的。
冬风送来了冷冽,叶英心头有些茫然,他要到哪里去寻她呢?话本里说爱人之间都是有感应的,千百人中也能一眼望见,可是他这算什么?无缘吗?明明看到了也能跟丢。举目四望哪里都是人,他打心眼儿里的烦躁,好想让这些不相干的家伙消失。他头疼地想着,跳下屋顶,从小巷里出来。
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无数灯盏挂在他的上方远远地延伸到更远处,它们全都发出明亮的光芒,如同坠入凡间的星海。空气里是各种各样的香味,胭脂的甜香,寒梅的幽香,食物勾人的暖香。他的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些赏灯的人们穿着或华贵或朴实的衣服,三五成群结伴仰望着头上这些璨若明星的花灯,谈笑风生,揶揄打趣,从嘴巴里冒出的白色雾气几乎朦胧了头上三尺的灯盏。
――这个场景真是莫名的熟悉,他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看着眼前的一切微微发愣。他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这位公子,要不要买盏灯啊?”热情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叶英扭头一看,自己是站在灯笼铺前了。
他摇头:“不必。”
然而热情的店主并没有因此放过推销的机会,他打量了叶英半天,笑问:“这位公子莫不是在找人?”
叶英眉梢动了动,很明显?不过他的表情全部掩在面具下了,别人看不到。
店主见他不答便当是默认,这下呵呵地笑着道:“同家中姑娘走散了吧?啧啧,这可不得了哟,等会儿准生气!要不公子买盏灯回去哄哄?指不定姑娘瞧着欢喜就不气了呢?”
叶英心下好笑,心想这是个什么推销法,当即想抬腿走了,然而身旁正好有个书生打扮的人将毛笔放回了桌上,灯就递给了跟随在他身边的女子。女子很羞怯地接过,瞅了瞅灯上的字,掩口一笑,两人便甜甜蜜蜜地相携而去。
店主接着推销:“我家店呀有这些白灯笼,绢帛扎的,可劲儿好了!公子若是在上头提两句诗画两笔画,喏,便如刚才那对小夫妻和和美美,保证您家小娘子气儿撒不出!”
叶英看着面前的灯笼,心念一动,不知为何就掏了银子提了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在店主笑得春暖花开的表情里重新走回了人潮中,手头提着盏镂空的六角木灯,蒙着轻纱般的绢,四角垂下漂亮的丝绦,绾着精致的结,任谁看了都会喜爱吧。他想把灯笼送出去,可是找不到想送的那个人啊。
叶英突然发觉身畔的人都在仰头望着天空,他也抬头,看到被一盏盏灯分割出来的墨色天空里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轻柔地飘落下来,像是羽毛。
“哇,下雪了。”有人轻声地感叹。
下雪了,今年可以见到断桥残雪了吧。紫枢一直很想看的,可惜她在的时候杭州几乎没下雪,而现在落雪了,她却不在。叶英低下头微微叹气,再抬起头时,看到不远处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也和众人一样仰着头望着天空。下巴带着点儿婴儿肥,圆润且小巧,不带凌厉和咄咄逼人,这么扬起来的时候有些像小孩子撒娇。
找到了……
叶英的目光越过无数的人落在她的身上,嘴角弯起,露出一抹温柔。有那么多人在,他却只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那里不多时就低下了头,大概是仰得累了,还抬手揉了揉脖子,然后,不经意地看过来,同他四目相对。
叶英看到她有些愣怔,眼里露出些难以置信,几乎从未看见过她这种呆呆的表情,他的嘴角又弯了几分。勉力压抑住自己狂涌的喜悦,叶英拨开人群向她走去。她在原地等着他,眼神从惊讶到喜悦不过短短一瞬,她乖巧而柔顺,眼睛一眨不眨,只看着他。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他拉起她的手,温热的,比起他的手依旧凉了很多,却也不比在万花谷时那种冰块温度了。手中的六角花灯的柄被他握得热了些,他将灯递到她的手里,小心地合上她的手指。不管是先前的焦躁亦或是狂喜都在握住她手的这一刻平息了下来,叶英的心中只剩下平和宁静。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紫枢抬起手抚上了他脸上的面具,银色的猫咪半面,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皮肤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酥麻。他微微弯腰,任她将面具掀开。
面具离开了脸,一时还不是很适应,他眨眨眼,看到她眼底的晶亮。流光溢彩的灯火静静在她的眼底绽放,不过都是里面那个影子的陪衬。叶英看到她眼中的自己,也看到她的泪光。那双眼睛里的冰雪终于消融了,化作春日从山中流出的第一捧水,淌进他的心里。
银心铃清脆优美的声音散落在微冷的空气中,那铃铛上刻着两人的名字,写着,叶英与紫枢永结同心。紫枢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哽咽道:“阿英,我回来了。”
“嗯。”
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着,写着亘古誓言的灯静静地燃烧,绢帛上的字都被映得生动了起来,俱是柔情――我心匪石,不可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