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她的对面。
叶英心一紧。果不其然,她手在地上一撑,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他伸手抓她,她却只留给他一道带着腥味的风。几乎是一个呼吸的时间,耳边刀戟声骤起,混杂着连续不断的惨叫和倒地的闷响,血液飞溅和刀锋切入人体的声音让他觉得头皮发麻,时不时还有有箭矢飞过他的头顶,偶尔还有被斩断的落到他身畔。叶英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混着鲜红的春雨将他的脸打湿。那一刻他觉得好累,好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
“紫枢,下雨了……”他仰望着天空沙哑地说。然后呢,如何呢?她听不到,她不知道他是谁,她甚至没有意识,只是不停地挥剑,不断地杀戮。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神策兵的头如同春韭一般被收割的模样。
叶英闭上眼,重新睁开的时候像是覆了一层冰,他站起来握紧了掌中剑,提气一跃,直直地扑向紫枢。紫枢回身一剑,一声清脆的鸣响,她手中残破的剑被叶英削掉了一半。她猛地侧身避开顺势挥来的剑锋,叶英没有犹豫地贴上去。紫枢一个后仰几乎将自己的脸贴到地上,趁此机会捞了兵刃,单手撑着后翻,不知如何将身体在空中硬生生地拧了一圈,原本背对叶英的她这下同他相对,借着翻起站直的时惯性,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这一招原本极为漂亮,可是掌中剑太过霸道,这样随手捡来的普通兵器根本无法支持两剑相交——又是一声响,剑再次断了。
连续断了两把剑,还被无数人围攻,紫枢明显有些怒了。她试图摆脱叶英的纠缠,可是他就是追着她不放,最后她被他抱了个满怀,死死地压到地上。而此刻,前来围攻她的神策兵也已折损大半,十丈之内无人敢靠近,都端了远程武器遥遥观望。
叶英微微气喘,紫枢的双手被他箍住,正木着脸勉力挣扎。他毕竟是男子,气力上的计较不会输给她,所以任她挣扎都始终咬着那口气没让她挣脱。过了不知多久,想必她也是累了,所以慢慢安静下来。
叶英见她不动了,撑起身子低头看着身下的紫枢。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也没看他,他看到她琉璃般的眸子里映出的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紫枢的表情产生了一丝波动。
他一愣,试着唤她:“紫枢?”话音就落在她耳边,他感觉到她明显的一颤。她皱了皱眉,嘴角也动了,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有些惊喜,再叫了一声,可是她却再没了反应。有说不出的失望,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极为短促。
而就是这短短一息的分神,紫枢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勾住了他的膝,再急速地一抬一压,情势瞬间逆转,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撞到地面一痛,他已仰面躺倒在了地上。紫枢很粗暴地掐住他的脖子,左手突刺,居然狠毒地直指他的眼睛。叶英一凛,咬咬牙,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出手掐住了她的手腕,逼她停下了动作,再将她的手臂一扭,腾起身又将她压了下去。紫枢似乎早有准备,右手握拳,在翻身的时候狠狠地揍了过去,叶英只觉腹内一阵绞痛,好像脏器都被压成了一团。
她哪里来的这份力气……叶英“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尽数喷在紫枢已经是满脸鲜血的脸上。尽管痛极,他却仍旧死死地固定住了紫枢的身体,可是,紫枢却不动了。他没空抹掉嘴角到下巴的血迹,一手拉着紫枢的手,一手撑着地。雨下了好一阵,地上的灰尘被揉成了泥,叶英和紫枢在地上滚了那么多圈儿,此时都已狼狈不堪。叶英咳嗽两声,趁她还安分,慢慢地调息。
耳边只有雨声,叶英湿透的头发滴下的水落到紫枢的脸上,滑出一道道略浅的痕迹,紫枢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浑身放松,布偶般一动不动。他调息完毕,这时凝视着她的脸,心底一动,伸出手,轻轻抹掉了她脸颊上的血迹。她依旧没有动作,任由他施为。叶英弄了一阵,最后看着被他擦得更花的脸,突然笑出了声,因为此刻她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打了滚儿的花猫,而这是他的杰作啊……他小孩子似的想,突然忆起陆待晴曾经伙同紫枢替他花了张“脸谱”,两年前的事,却像过了很久。
就这么在地上僵持了好一阵,叶英觉得都有些冷了,紫枢却忽然动了。他紧张地再次用力固定住了她的身体,然而紫枢的动作却让他十分意外——她仅用腰力撑起了上半身,轻轻地舔了舔他的下巴。
她在舔他的血。
脑子里有什么轰一下炸开了,叶英浑身僵硬。紫枢的眼睛依旧是空洞的,她睁着眼,抬起半个身子,沿着他的下巴,一路舔舐着,直到他的唇角。
开始叶英还能僵硬地装淡定,此刻却淡定不下去了,他直挺挺地支了点儿起来,想要远离她,谁知紫枢跟着蹭了过去。冰冷柔软的触感落到唇上,带着些许濡湿,带着些许腥甜。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想躲,这下便放松了对她的禁锢。紫枢抽出手来环住他的脖子,微微张开嘴,用舌尖舔舐他残留在唇上的血液。那种陌生的感觉让他脑子有点空白,他撑在地上的双手竟有些颤抖。
……紫枢在吻他。
不,她只是在吸他的血,以前不也是这样吗?
可是她现在真的是在吻他。
她在舔他的血!
叶英的呼吸不自觉地烫了起来,理智告诉他他必须赶紧推开,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不对,不是不听使唤,而是,他的理智并没有下达“离开”的命令。她搂着他,极尽温柔的吮吸着他的唇。他感受着她的舔舐,沉溺在那样新奇而甜蜜的感觉里,有些目眩神迷。叶英听见了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咚,咚,咚。擂鼓一样的,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几乎不敢呼吸,僵在那里,感觉血液都开始沸腾。
紫枢没有意识,叶英清楚地知道这个现实;她并不是在亲吻他,他也极度明白——然而他不愿意终止这个亲密到极点的行为。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对自己的唾弃,他这算什么呢?可是他依旧不愿意推开。
他转动眼珠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紫枢的脸,能看到她的睫毛随着她的动作缓慢地动。他将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似的缓缓地动了动唇瓣。她的嘴唇虽然是冰冷的,然而也是极柔软的,上面带着的血腥味像是深渊里传来的诱惑。
——他吻了她,这才是亲吻,带着痛苦的甜蜜和爱意。
叶英飞快地推开了她,紫枢很恼,猛地扑过去,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叶英闷哼一声,感觉皮肤被咬破了,颈边一片温热。他倒回地上仰望着天空,它落下了无数的雨丝,一丝一丝尽数化开在他的脸上。
紫枢的头发被血和雨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他的脸颊边,脖子上。她冰冷的手按着他的肩膀,吮吸着从他身体里流出的热血,血液的热度和她嘴唇的冷意让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
紫枢……他颤抖地抬起手捏住她的肩膀,她更加用力地按住了他。意识有些混沌,叶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努力地维持清醒,然后好像有无数的东西涌进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如何,眼前如打湿的宣纸一样的景象模糊重组后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象是完全陌生的。
无数灯盏挂在他的上方远远地延伸到更远处,它们全都发出明亮的光芒,如同坠入凡间的星海。空气里是各种各样的香味,胭脂的甜香,寒梅的幽香,食物勾人的暖香。他的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些赏灯的人们穿着或华贵或朴实的衣服,三五成群结伴仰望着头上这些璨若明星的花灯,谈笑风生,揶揄打趣,从嘴巴里冒出的白色雾气几乎朦胧了头上三尺的灯盏。
他似乎是透明的,无数人穿过他的身体走向远处,叶英觉得看着人穿透自己是很新奇的体验。他觉得也许自己同很多年前一样,误入了紫枢的梦境。他寻找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张他最为熟悉的脸,最后他找到了。她还小,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俏皮的髻,珍珠步摇垂在她耳朵上面一点的地方,黑发披在身后,同披风那圈儿白色的毛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裹得暖暖的,披风开合处露出里面嫩黄色的衣裙,七彩绣鞋也镶了毛边,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嵌在鞋尖。不过,身着华贵的她呆呆地站在人群里,像只小兔子。
他遥遥地望着她的侧脸,心底莫名的酸涩。他遥望着她,她看起来是着那么明艳可爱,不谙世事,单纯地跟没有沾染灰尘的夜明珠。这是她曾经的样子吗?他凝望着她,而就在此时她突然看了过来,眼神专注而明亮,冲他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叶英呼吸一滞,下一刻就像被投入了漩涡,一下子被扯回了现实。
雨还在下,他躺在不知血泊还是水洼里,觉得冷。颈侧的痛在持续,不过血似乎已经不流了。紫枢依然坐在他的身上,支起上半身,撑着他的肩膀。
眼前的这张面孔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却又大相径庭。叶英的心微微下沉,他咳嗽一声,默然不语。紫枢看起来很累,睫毛颤抖着,一副马上就会睡着的模样。叶英有些奇怪,他吃力地抬起了手,有些犹豫地抚上她的脸,所触是冰冷的、瓷器一样的触感。紫枢身体很轻地颤了颤,马上安静下来。不多时,她睁大了眼,眸子不再那么空洞了,有了星子一般的色彩。
他呼吸一紧,试探地出声:“紫枢?”
她垂下眼睛,静静地俯视着他,眼角突然滑下清浅的水渍。
她醒了。
叶英欢喜而又担心地看着她,紫枢按住他肩膀的手缓缓地收紧,改为抓住了他的衣衫,她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隐忍,他感到她明显的颤抖。
“紫枢,你怎么了?”他略显慌乱地问,勉力支起身子,失血让他眼前一黑。他费力地撑住,等待眼前的黑暗散开。
她还在抖着,靠得近了,他甚至能听到她轻声的啜泣。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紫枢,怎么了?”
结果紫枢不答,抓着他衣服的手越来越紧,直到布料都揉成了一团。她极慢地靠近他,直到额头抵到了他的肩膀。
“……紫枢?”
他听到她的声音虚弱而哽咽:“疼……我好疼……”
作者有话要说: 苦中有甜?苦中作乐?发誓一路向傻白甜狂奔的作者很苦恼……
☆、心悦君兮
五十二
开元十五年这年的春天的春雨下得很迟,而且通常不会伴随第一场春雨到来的春雷这一次却陪着飘落的雨丝炸响在空中。关于这件事很多藏剑弟子都记得很清楚,很多年之后这些垂垂老矣的弟子们回忆起这一次藏剑危机的时候总会以这一句话结尾——那年的春雨来得晚,还响了雷,不过呀也好,恰好把庄子洗干净了。
而年轻的弟子们听故事总是会在结局之后孜孜不倦地问下去,然后呢然后呢?
收敛了锋芒像是邻家老爷爷的剑客眯着眼睛晒着太阳,缓缓地说,然后啊,庄主带回了庄主夫人呀。
啊?可是庄主不是没有夫人吗?
嘿嘿。老剑客笑得高深莫测,剩下的,便怎么也不说了。
这年,半数以上的弟子见证了他家走路都带着仙气的大公子浑身是泥、仪态全失、连头发尖尖上都是血地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差不多形容的人,还是个女人。一身飘逸的藏剑轻功就那么一路从大门口使到了天泽楼,门一关,把所有人隔绝在外。
紫枢的状态很糟糕,她一直喊着疼。叶英不知道要有多疼才能令她叫出声来。原本那么强几乎从不示弱的人蜷缩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一声声地呢喃:“我疼……我好疼……”
他抱着她一路狂奔,从江南营回了藏剑山庄。将她放到床上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他急急忙忙地回来又有什么用?没人能救她。惶恐、惊惧和悔意充斥了他几乎碎裂的心。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小妹病了他能用三天三夜去万花谷请医圣前来救命,紫枢出事了他就束手无策,他根本不该让她离他那么远,以至于连阻止她被带走的机会都没有。
叶英说不出一个字,他面无表情地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看着一身血污的她痛得连抓个东西缓解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她的眼神不复清明,脏兮兮的头发蜿蜒在白色的被单上,滴出的血水晕在上头,像是在雪地里踩出的散乱脚印。她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现在连嘴唇都跟脸色没有差别。他知道她是有意识的,否则不会说出那么清晰的字句,一字一句地扎在他的心上,痛到骨子里。
“阿英,我疼……”她虚弱的呢喃让他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然而没有,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她现在只是躺在他面前,低哑无力地重复着,疼。
如果痛的是他就好了。他这么想着,更加用力地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