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况究竟要如何是好。不过他觉得让她这么倒在这里始终是不好的,于是便伸出手去。然而一接触到她的身体,被伤到的那只手就开始不断地流血,她也把头扭过来,嘴唇凑过去,在他的伤处吮吸着。叶英只感觉手心处一片冰冷的柔软,还有血液源源不绝丢失所带来的微微的不适。
他试着把她推开,然而他一动,她就更贴上来,最后竟把他扑到了身下。叶英仰面看着剑冢的顶,觉得脑子有点晕,然而身上这一坨冰冷却相反地让他清醒。她的眼睛依旧没有焦距,凉得像雪一样的泪水在他的皮肤上化开,她一手拉住他的手腕,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嘴唇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心,他看到自己的手腕上也蜿蜒了血迹,像是细细勾勒的梅枝。
运起真气,叶英觉得这下她大概是没办法再继续吸他的血了,然而那一掌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他心下一阵惊骇。剑魂到底是什么东西?挣扎无效,叶英正要动用更加粗暴的方法,比如将她踢开——毕竟女子的力气始终是不如男子的,然而她像是知道他的行动一般,出腿的刹那,她停了下来,松开了他的手腕。他看着她几乎近在咫尺的脸,原本颜色极淡的嘴唇像是抹上了唇彩,艳红逼人。细细的血丝顺着她的嘴角落下,竟有一丝说不清的妖媚。她另一只手仍旧是按着他的肩膀,他试图让她离开自己,只是轻轻一推,失去了支撑点的她晃了两晃,直挺挺地歪在了他的身上。
……叶英觉得有些苦恼,然而看她毫无意识的模样又于心不忍,只得将她抱起来放到一边,又把紫枢剑捡到她的身边。他在她身边坐下,撕下自己的衣摆草草包扎了手心的伤口,失了一部分血的叶英觉得有些晕,他按了按眉心,靠在墙壁上。身边的紫枢很安静,睁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胸口没有起伏,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是无害的,残破的剑身也没有反射出一丝寒光,反而像是深潭,吸收了周围的光线,不再送出分毫。
叶英觉得今天的事真的很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他闭了眼,眉头微蹙。坐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累得很,就想要睡一会儿,就将就着这处躺下了。开始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然而剑冢里很安静,冥冥中好像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传来,呜咽着跟穿透陶笛的低鸣似的。他睁开眼看着身侧的紫枢。
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她的嘴唇在动,叶英凝神听着,终于捕捉到了她的话,“我想……活下去啊。”
她无神的眼睛里闪过莫名的东西后归于沉寂,眼泪缓缓地落下,致使她躺的地方有了两团小小的水渍。
他看着她的模样,眼神动了动。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会一片沉寂的黑暗。在此之前他都忘了,在成为剑魂之前,她也曾经是一个人。人拥有的喜怒哀乐,她本该有的。
八
叶晖再次偷偷为被罚跪祠堂的叶英送饭的时候,叶英罕见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人失去五感的时候所说所做的都是发自真心吗?
叶晖眨了眨眼,甚至连端菜出来的手都顿了顿。叶英流畅地接过他悬在空中的饭碗,拿起筷子开始吃饭。看起来他真的是很熟悉这种事了。
“大哥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想了半天他还是觉得比起答题,他更想知道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叶英低垂的眼眸未见丝毫的波动,手里的动作也是不见停滞,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若是叶晖再仔细一点就会发觉连他放下碗再端起茶杯这个两个动作的间隔时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叶英表现得好像就是随口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问出来而已,而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旋已经好多天了。轻轻啜饮了一口茶,叶英放下杯子之后才道:“不过随口一句。”
叶晖虽“哦”了一声,而心中还是残存了一点疑虑。他这个平日里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的大哥怎么会有如此的奇思?沉吟了一会儿,他最后说:“大概是吧。毕竟什么都感觉不到的话,能表现的也只能是最原始的本能了。”
“本能……”
“不过我倒是觉得失去五感这种事不是很容易发生。”
叶英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叶晖见状也收拾了碗筷,匆匆离开了祠堂,留叶英一人在此。背挺得笔直,如墨的青丝一半束成马尾,一部分披在肩头,柔顺地垂在背后,发梢稍稍拂过了地面。他微仰着头不知道看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大公子又开始发呆了。
大公子生得倒是极好,却……唉。
大公子这是又干什么呢?
这便,是紫枢听得藏剑山庄之人说得最多的以叶英为主语的句子了。她坐在梅树上,遥遥地看着披着厚厚的白裘抱着剑看着这一树梅花的叶英。他黑发依旧如瀑,白玉簪温润地停留在他的发间,将一部分头发妥帖地束在脑后。间或有梅花落到他的身上,紫枢只观那花瓣顺着他的发丝往下落,直至他的脚边,然后被偶尔掠过的风轻轻一带,隐入梅林间不知落到何处。
紫枢托着脑袋看着他,想着那头漂亮的头发到底有多柔顺,她其实很想握一束在手中。不过这样想来,似乎是侮辱了这个纯白的少年。
紫枢对叶英多少是怀有一些感激的,自从那次她失去五感又不知为何沾了他的血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的状况好了很多。但是让她有些担心的是与她自己的情况相反,紫枢剑突然没有了寒光,变得跟普通的剑没什么两样,甚至更不如。为什么剑魂好了起来而剑却走了下坡路,难道剑和剑魂不是一体的吗?她些微地有些迷茫。
然而这个问题似乎是无解的,没有人能给她解答,唯一能够给她答案的人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不过没有答案也没关系,顺其自然不就很好吗?她抬手接住落到掌心的花瓣,放到鼻尖一嗅,味道很清新自然。
紫枢忽然想起她的某一任剑主,名字她已然忘记,姓谢姓桓均是小事,重要的是他是武将同时却又满腹风雅,百年前的某个寒冬,他也是携了她山上去赏梅,随后舞了剑。她激落了多少花朵,挑起了多少花瓣,多少落雪盖住了她身上总也藏不住的血腥味。紫枢觉得胸中微微一痛,不由得皱起了眉,手下一用力,只听咔嗒一声,不小心便折了一根梅枝。
树枝在手心硌着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紫枢却看着它有些出神。几朵梅花点缀在这根姿态奇特的梅枝上,让她觉得这像绝了素衣的仕女,鬓角一朵梅花,婷婷又可心。这梅枝被她折下来,除了这么赏玩一下,似乎是没什么用了。她盯着它,似乎想要它再开出几朵花来。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幽幽地传来念诵的声音,紫枢低头一看,叶英来到了这边,一手扶着梅枝,一手抱着轻剑,为了免得错落的枝丫弄乱了头发,他微微偏着头,然而眼神却不偏不倚地落到她的身上。
紫枢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我记得很久以前,我的确是在北国的战场上收到过一枝江南的梅花,当然,并不是予我的,而是予我那时的主人。”紫枢从前很少回忆以前的事情,她是剑魂,为别人存在了几百年,现在猛然为自己而存在着,无聊之余也只能回忆一下了。
叶英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然而紫枢却从树上跳下来,自顾自地说着:“我应该见过这枝梅花的主人,她跳的舞很好看,人,应该也长得很好看。她的身上总是有淡淡的香味,同我这一身血腥味是完全不一样的……出征之前她跳了舞,袖子拂过剑身,带起了好闻的味道……就像这样。”
紫枢抬了抬手臂,带起了一树的梅花摇曳,然后她闭上眼睛,转了个圈。“很漂亮的舞,可惜我再也没能看过。”
她是一把剑,不会跳舞,至多,她也只能舞剑而已。抽出叶英手中的剑,轻轻地抬脚一跳,跃到树枝间,轻盈地将剑一送,挑起一朵梅花在剑尖。
叶英仰头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首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公孙大娘当年剑舞怕是没有这真正的舞剑看起来有风骨。只见她足尖点在树梢,轻若飘絮,身体在半空中辗转腾落,剑招飘散,落英千万,好似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那种潇洒而干净利落的气势很让人动容。
一套剑法下来,她最后收势,静静地立在那里垂首看着这片梅林,又仿佛融入了这片梅花海中,同刚才矫若游龙的气势完全相反,动静自如,如臻化境。
叶英看着走近的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两下。
紫枢微微偏着头,把剑递回给他:“它是把好剑。”
叶英接过,被她握了好久的剑柄依旧是冰冷的。他将它放回剑鞘,微微扬唇:“的确如此。不过,你也很厉害。”
“因为我很了解它啊,我本就是一把剑。”
“在此之前,你曾经是人吧?”
紫枢抬手抚过额角,把垂落的发丝拨回耳后:“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人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生活呢?是同现在一样闲来无事便在梅树下舞剑品茶还是在曾经的荒芜大地上奋力地生存?可无论以往是如何,她都已经变成了剑魂。她亲身投炉,在烈火中与剑相融,在那之前,不过是一片黑暗。永夜后是黎明,任谁都会去在意那片熹微的黎明,而非永夜里到底有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评论是更文的动力啊嘤嘤嘤,战线长到快一个月的期中考期间码字真的好么┭┮﹏┭┮
☆、溯洄从之
九
“公主……”
“匈奴人来啦!”
“快逃啊!”
周遭是明明灭灭的光景,恢弘的宫室在狼烟烽火的背景下逐渐地坍塌,穿着各式衣服的宫女、内监、侍卫都在仓惶逃窜,没有一个人敢拿起刀枪剑戟与那群残暴的人背水一战。身着华丽宫服的年轻女子站在正殿高高的台阶上注视着远处,她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她的身后,那座恢弘的宫殿门口,一个与她看起来差不多年轻的男子惊恐地注视着她。
“皇妹!”
“皇兄,锦绣江山百年社稷岂能落入一群野人之手!”
潮水般的杂兵已经涌入了宫门,肃杀的风吹起女子的裙摆,她在背后一片的尖叫声中迎了上去,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紫枢醒过来的时候发觉空气里又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皱起眉头,心底又有了不好的预感。睁眼一看,叶英正默默地收拾他新添的伤口。
“你……”紫枢犹犹豫豫地开口,而叶英此刻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紫枢觉得有些恼,因为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不止一次了。自从她醒过来,失去五感的情况比以前多了好几倍,她不知道为什么。其实这都是小事,最让她烦恼的是这段时间她根本没法儿控制她自己,而一旦她失去意识,她做的最多的事,无外乎便是袭击活人饮血了,而她身边的活人只有一个叶英。
“无碍。”叶英很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也阻止了她要过来帮忙的动作。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都是越帮越忙,让他的整条手臂都快废了,害得叶晖担心得不得了,差点就惊扰了父亲。虽说其实叶英同父亲叶孟秋的感情淡薄,但是身为人子,叫双亲忧心定然是不对。
紫枢被他一拦,脚步自然是一停,旋即几个敏捷的跳跃,离得他远远的。她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自从叶英的血第一次染上紫枢剑的剑锋,紫枢剑魂就对这个味道产生了相当的迷恋,就像吸血的蝙蝠贪恋热血。她明知这样不好,却仍旧是忍不住心头的痒痒。紫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切都无法控制。
站在高高的树梢上望着不远处西湖的清波,紫枢有些微微出神。冬日的西湖水澄澈,相比于春日的青翠,夏日的碧蓝,冬日的水显得更加冷冽些,好像透明的琉璃,无波无浪。原本它是没有结冰的,此刻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北国那千里冰封的渤海湾。那一年,她作为一把剑,随着那时的主人,越过封冻的大海,去往陌生的土地。她还记得那时候腥咸的海风,那时的金戈铁马,以及那时候让海面化开的鲜血,多么遥远,却又多么令她印象深刻,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忘怀。
叶英处理好伤口出去寻她的时候看到她就站在树枝上低头看着她自己的手发呆。紫枢不知道,每当她迷茫怀疑的时候她都会这样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能从这双手上找到答案。可惜她能给自己的唯一答案就是,她本就是为嗜血而生的剑,一切都用这个解释,根本无需作他想。然而他并不这么觉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失神去吸他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没有五感,而他却耳聪目明。她总是在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