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丁点不舒坦都没有,那是瞎话,可妈妈知道。我到底是经了多少事才到今日,活在这世上,总有人将你说得一文不值。千夫所指,却也百口莫辩。可自己到底是怎样。岂是他们说几句酸损诛心的话便能改的。”
吴妈妈没料到香兰想得洒脱,不由叹道:“不错,本该如此的。人言可畏,不知逼死多少英雄汉,更别说小女子了。想想何必呢,为着几句话搭上好日子。”
香兰道:“我那时候不谙世事,旁人酸自己一句,损自己一句,或是冤枉委屈了自己,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恨着,更不用说逮着还嘴,总要言辞比他更厉害才觉出气,后来渐渐觉着何必,不辩不争,眼界有高低,知事有深浅,不过但凭着一颗好心做事罢了。听人说了甚,再难听的也笑笑而已,几句话都放不下,将来遇着大事还能怎么着呢?”
吴妈妈笑道:“我的乖乖,不瞒奶奶说,底下多少痴心妄想的丫鬟们羡慕嫉妒,酸溜溜说奶奶不过有张爹妈生的好脸,她们哪知大爷见的美人多了,最终在这里痴情,还不是因为奶奶心里有这样的丘壑。”
香兰忍不住笑道:“我多少斤两,旁人不知,莫非妈妈也不知?都是寻常人,我其实懦弱狭隘得紧,当初刚来府里,一心一意觉着自己比旁人高出一头,自己处处都是不甘愿,可是美玉蒙了尘,落在这样是非泥淖里。吃了多少亏才知谁都不得小看,为人终究要谦卑平和些。”
吴妈妈抬起头,只见香兰肤光胜雪,如明珠生晕,不由暗叹谁能想到这鲜花嫩柳一样的姑娘短短几年历经多少坎坷,如今稳重知事,心胸只怕也是让委屈撑大的。
这事便从此揭过,无人再提。
却说白驹过隙,日月如梭,一晃便过了一年。林锦楼成亲以来再无别项贪求之心,千辛万苦想得到的人,终于跟他互诉钟情,每日回来都围着他团团转,他便心满意足。他每日推脱应酬,早早回家,跟香兰一处说话取乐,或他去批阅公函,香兰便捧着书蜷在贵妃榻上看,时不时过来给他添茶,两人默默无言,却静谧恬淡。香兰偶教他画画儿,写累了他便提了灯,拉香兰到院子里散散,夜色里偷香她几口,将她揽在怀里,闻着她发香,便觉着一切很圆满,仿佛活了将要三十年,才刚刚吃了颗定心丸,快活得让他有些恍惚。
香兰心里也暗暗惊奇,林锦楼原是个应酬极多,积年里风月中行走之人,自成亲后,外头的应酬竟一概免了,推脱不过也早早回来,极乐意在家似的,得了闲儿常带她出去转转,到戏园子里听戏、上酒楼里吃席、到好景致地方看景儿,时不时还去庄子上住几日。可仍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说一不二,可气头过去,瞧她真委屈不搭理自己了,便又厚着脸皮回来猴在她身上,装傻充愣,仿佛刚才没那回事似的,让人哭笑不得。香兰心里明白,这霸王一辈子也当不成温柔小意、谦和体贴的小郎君,还时不常的欺负她,硬要她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可她瞧见那混蛋却心里头欢喜,说不出的踏实。
这一日,林锦楼同香兰往世交家中做客,途经泰裕楼时,林锦楼记着这家做得六样素点,味道独特,便遣人去买,香兰坐在轿上等,掀开一道缝向外看,有个高瘦男子迎面走来,瞧着面熟,走进了才发觉竟是夏芸。只见他一身青色袍子,穿得朴素寡淡,两颊凹下去,虽不落魄,却满身憔悴,神色茫然,绝非舒心之相。
待他走过去,香兰还在愣神,桂圆看在眼里,凑上前道:“奶奶认识这人?”香兰道:“他是小夏相公,我同他有旧,也不知他过得如何了。”
桂圆记在心上,问了夏芸住处,真个儿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对香兰道:“这位夏相公剥了功名,后来更名换姓在外省考试,不过只中了秀才,不曾再中举了,因名声不好备受挤兑,只靠教几个小孩子开蒙,替人抄书赚几个钱。前年他在外省考试,老娘家中重病,银子使得跟流水似的,却总不能好。他二嫂受不得,撺掇她爷们,两人竟在夜里偷偷把老娘单独关个屋锁起来,起先听邻居说,老娘还在屋中骂,后来渐渐没了声儿。夏芸回来开门看,只见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屎尿遗了一地,竟是活活饿死的。县令大人把他二兄弟一家拉去判了个斩立决,旁的兄弟姊妹都挨了板子,唉,可怜,可怜,听说他也寒了心,这几日打点行装,要撇开家里人往北上谋个出路。”
香兰听了默默无言,画扇抓了把钱给桂圆,亲自送出门,低声道:“外头柜子里有包点心,拿去吃。”桂圆就着拿钱去捏画扇的手,笑道:“还是画扇妹子心疼咱。”画扇瞪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一甩辫子进了屋。
晚上,夫妻二人都肩并肩躺在床上,锦楼一下一下抚着香兰的头发,懒洋洋的,和香兰有一句每一句的说话。他自己的事原不爱跟妇人们多讲,觉着女流之辈素是头发长见识短,又爱沉溺于情,口舌乱嚼挑弄是非,一句话都能计较半晌,针鼻儿大小的事都能哭天抢地,他实在懒得搭理。香兰却不同,她说话软软的,声音柔柔的,聪慧明理,从不说人是非,宽和处想事,和她说话好似吃了一剂清凉药,心里头敞亮,将他白日里公务里的忧恼烦躁渐渐平消下去。床笫之欢固然说不尽浓情蜜意,可这夜半私语,温馨安稳,更让他觉着心里熨帖。
香兰同林锦楼说起夏芸之事,林锦楼玩着香兰的手指头道:“听说你当日还给他磕头来着,他如今这样也是因果报应,你怨气消了罢?”
香兰唏嘘道:“他虽有些自命清高,却不是坏人,只是没托生好,可见家不怕贫,但怕门风不正了。当初因他,我爹险些丢了性命,我是极恨他的,后来什么恨啊仇啊早就都淡了,都快想不起这个人。。。。。。你不晓得,他原还是个挺整齐的小后生,如今满面风霜,老了十岁不止,看模样便知历经坎坷了。大爷,这举人的功名还了他罢。”
林锦楼微微皱起眉:“功名还他?”
“嗯,寒窗苦读才搏这么个功名,总是有真才实学。”香兰枕在林锦楼手臂上,手放在他胸膛,“他那名声,即便得了公明日后也难做官,总比如今这样强些。你恨我,我恨你的,害来害去,把仇怨往深处结,实在没什么趣儿。再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当初的事也不全然怪他。”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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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口舌
林锦楼握住香兰的手,在掌心亲了一记:“你就是软心肠,说好听些是心胸宽,难听些是太容易吃亏了,得多少人惦着占你便宜。”
香兰低声笑了笑道:“凡事总先算算自己是不是吃亏了,那个计较的心多少烦恼呢,老天爷算的加减乘除比咱们都清楚,算计太精福气就少了,自在些好。”她说着打个哈欠,眼睛渐渐要合上,忽听林锦楼道:“夏芸那小子跟你结仇,还真是他运气。”
香兰忍不住笑出来:“这是什么话?结仇还结出运气了?”
林锦楼道:“放下了,心宽了,便知天地之宽无有穷尽,大凡人都是知道理儿,但能做得洒脱的委实不多,夏芸那小子命好,找了个心胸宽的人家结仇。”
香兰坐起来,诧异的瞠大眼看着林锦楼,又做出向窗外张望的形容,道:“我明儿个得仔细瞧瞧,是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林锦楼笑道:“好哇,你敢笑我。”说着伸手将香兰压在身下咯吱她。
香兰左躲右闪,最不耐痒,咯咯笑了几声,觉着不像,怕丫鬟们听见,贝齿咬唇,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不由告饶道:“饶命,饶命,投降了。”
林锦楼这才住了手,居高临下看着香兰:“还敢不敢了?”
香兰笑得脸红红的,将脸上散着的青丝拨开:“我这不是稀罕么,大爷从来都是相中的东西一早儿就得捏在手里,什么时候竟也知道放下舍得了?”
林锦楼哼道:“你家爷自然明白取舍。”却俯下身子,额头抵着香兰的额头,热气呼在她脸上。半晌说:“就对你不行。”
香兰本还想取笑,可听了这话眼眶一下便热了,她悄悄伸出胳膊环住林锦楼的脖子,林锦楼嘴唇早已贴上她的。
孰料夜半八百里加急传来机密消息,林锦楼立刻动身去了兵马司,差人送信这几日不回家。香兰白天起来只觉身上发沉发懒,浑身酸疼。像是要染风寒似的。没精打采,看了一回书,胡乱和小鹃等人说笑一回便早早熄灯歇了。转天上午。香兰只觉病又重了,正逢林府一门走动极近的姻亲,长子孙有了弄璋之喜,林锦楼便派人捎了口信。让香兰代他登门瞧瞧,香兰强打着精神便换了衣裳。命人备了礼,前去探望。
因在国丧里,并不大肆宴请宾客,上门来道喜的皆是亲朋好友。香兰坐了一回欲走。主家太太却不让,竭力留客,香兰少不得再坐一时。吴妈妈和小鹃知她身上不舒坦,特特进来服侍。只听人报说林五太太来了。香兰心一提,只见有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缓缓走进来。
香兰还是头一遭见着丁氏,只见她个头不高,身量圆润,细眼长鼻,却极有气势。因她是长辈,香兰起身行礼,丁氏佯装看不见,只同几位年长女眷问好,眼风都未扫香兰一眼,一众女眷争相让座。香兰再去瞧那姑娘,只见中高身量,窈窕身段,生得杏眼桃腮,姿形秀丽,容光照人。香兰对其点头微笑,欲打招呼,却见那姑娘也不瞧自己,径自扶丁氏坐下了。
香兰不由同吴妈妈对了个眼色,吴妈妈都觉尴尬没脸,轻轻拍拍香兰的胳膊,低声道:“咱们便走罢。”
香兰低声道:“别,再等一时罢。”
丁氏虽不正眼瞧她,可眼风已扫了几遭,她端足架子本就是等着香兰上前同自己说话的,再拿捏几分,有人再递话打圆场,也便跟香兰熟识了,却能压香兰一头。孰料香兰本性散淡,加之身上不爽利,更不爱言语,且心里明知丁氏不喜欢自己,何苦热脸贴冷屁股,只低首敛眉在一旁坐着。丁氏更添不悦,只同几个老姊妹说话。跟着丁氏来的,乃是她侄孙女,闺名素烟,仔细打量香兰几遭,撇了嘴不做声。
原来这里也有缘故,丁素烟也是大家闺秀一样教养,中馈女红样样出类拔萃,琴棋书画,能写擅弹,为人干练,甚得林老太太欢心,提起来总没口子夸。当日林锦楼同赵月婵和离,林老太太本意相中了丁素烟做长孙媳妇儿,还特特叫到自己身边同她提起来,丁氏听了欢喜,奈何丁素烟不愿意。林锦楼长她十余岁,且风流好色,内宅里多少姬妾不提,外头青楼里仍有不少相好。她自觉美貌,闺阁中贤名远播,父亲又起复做官,上门求娶之人不断,当中不乏青年才俊、大家公子,何愁寻不到如意郎君,遂择了个同林家相当的世家公子。可定亲不久却听说那公子虽有些才华,却唯他母亲马首是瞻,家底殷实,可每个月到手的银子不过五两,多花一文都要向他母亲交代。丁素烟便后悔了,几次三番哭闹要退亲,做瞧右看,竟无一及得上林锦楼的,想他生得英挺,军功显赫,大笔银子进项,家中长辈事少,因救太子升了高官,称得上一方诸侯了,纵然风流些,可哪个有权势男人不朝三暮四的。不由后悔错过金山,想要回来。可林府上上下下皆去了京城,见不着面,林锦楼又有意娶香兰,丁素烟不由悔上加悔,缠着她姑祖母还欲同林家结亲。
恼得丁氏骂道:“当初人家上赶着求你,你不应,如今倒要厚着脸皮回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丁素烟哭道:“当初谁长着前后眼呢,姑奶奶还得帮我。”
丁素烟父母自然也极钟意林锦楼,知丁氏在林氏一族里素有威望,同林老太太交好,不由给丁氏送了许多贵重之物。丁氏便给林老太太和林长政都去了信,将香兰恶形恶状描述一遭,又婉转赞丁素烟好处,见林长政回信措辞似是对香兰极恼怒,便以为这事成了,未曾料林锦楼到底把香兰娶了。丁氏恼起来,不敢再给林长政去信,知林老太太性子软,便写了一信言“卑下女,下作人也,贱性入骨,终其一生亦难改性也”云云,以泄愤恨,那信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了。
丁素烟心里结了疙瘩,今日见了香兰,见其颜若朝华,双目犹如两泓清水,满身尽是秀雅,左右婢女环绕,另有一众人围着巴结逢迎,而自己退了亲,如今年岁渐大,高不成低不就,再难寻林锦楼那样的男子了,便愈发不舒坦,心里一股子气激起来,暗道:“以色事人,不过是捡了我原不愿要的,我自幼八个老嬷嬷教出来的,家里多大的席面都操持过,持家也好,女红也好,那一个都拔头筹。林家是不怕笑话,她何德何能坐在这样位子上,除了那张脸,会画几张画,还哪一点出挑?听说许还是个生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