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哥儿便道:“我叫袁承德,六岁了。”偷偷看了香兰一眼,又道,“我爹说我名字出自《汉书?礼乐志》‘诏抚成师,武臣承德’,我爹说我出生那年他正在关外打仗,我娘说‘武臣承德’的意思是武将蒙受恩德便可免于征战,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儿,结果我爹果然平平安安回来了。”又把眼前的糕递到香兰跟前道:“姐姐你也吃。”又要让书染吃。见香兰前头的杯子空了,便直起身伸着圆滚滚的小胳膊去提壶给香兰添茶。
香兰不觉笑了起来。看德哥儿虎头虎脑,天真懂事的,不由喜欢,连先前一肚子的委屈也散了,掏出帕子把他嘴边的点心渣抹了,含笑说:“你吃罢,我们还有呢。”
德哥儿扭捏了下,到底让香兰帮他擦了嘴,扭着脑袋喃喃道:“我都男子汉了,我自己会擦嘴呢。”又偷偷看了香兰一眼。道。“我去找我爹了。一会儿再来。”往口里塞了两块糕,便下了床蹦蹦跳跳去了。
香兰笑道:“这孩子好生敦厚。”想起方才德哥儿说自己名字的由来,便叹道,“袁大爷跟他亡故的妻子到真是恩爱了。”
书染正拿了托盘收拾炕桌上的瓜子点心。闻言笑道:“德哥儿口里头叫‘娘’的可不是袁大爷的妻子,是他养的外室,听说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极显赫的,后来全家落了罪,父母兄弟姊妹全没了,因生得好,就给了袁家,一直伺候袁大爷的叔母。虽说是奴籍,可锦衣玉食的,倒也没受大罪,生得美貌温柔,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袁大爷一眼相中了她。几次三番求娶做二房。原配不免嫉妒,拦着不让娶,后来袁大爷也不知怎么的,到底纳了德哥儿生母,只养在外头,也是几年无嗣,后来生了德哥儿才一年,那女人就撒手闭眼,唉,也是个没福的。”
香兰亦怅然道:“只是可怜这孩子了。”
书染道:“袁大爷对这孩子宠爱得紧,许是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就更怜爱些,亲自教书写弓马,连出门应酬都常带在身边。”
香兰道:“德哥儿也是招人疼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不自觉想起他那张圆圆小黑脸儿上的丹凤眼,像极她小妹沈嘉莲。前世她和嘉莲两姊妹生得极像,气质相若,唯有眼睛生得不同,她一双杏眼,酷肖母亲;嘉莲则生了一双丹凤眼,酷似其父。如今这小孩儿也生得这样一双眼,令她观之可亲。
香兰看着窗外。当初沈家落难,嘉莲方才十岁,同母亲一并落入教坊司,当晚二人便自尽身亡。她得知消息时,正是发配刚刚启程,连祭奠都不能做。她方才看着德哥儿那双眼,觉着仿佛嘉莲又活过来似的,当初妹妹也这般乖巧懂事,跟在她身后,连她梳什么头,扎什么花儿,言谈举止都要学一学,把她写过字的字都拿走了跟着临一临,仿佛她长了条小尾巴。如今回首,真个儿是往日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书染见香兰独自坐着出神,便不敢打扰,轻手轻脚的重新上了一碗茶便退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片刻,外头传来细小的说话声,门“吱嘎”一声打开,不一会儿,书染又端了一碗药,放在香兰手边道:“奶奶,该吃药了。”
香兰闻到药气不由皱眉,没都没动。
书染一看便知香兰又倔上了,不觉暗暗咂了咂牙,今儿个大爷是抱着这位直接回的书房,大爷脸上挂了几道血印子,这位又肿了半边脸,料想二人定是又掐了起来。书染真是由衷钦佩眼前这位,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骨子里那么大韧劲和气性,大爷那霸王似的人,只有老太爷制得住,旁人包括太太,谁敢说拗着他性子的话?偏香兰频频去撸虎须,今天这行市,香兰还正委屈着,指定不肯喝药,遂笑着劝道:“刚熬好的,趁热吃,只有一小碗儿,一仰脖子就没了,一会儿凉了更苦。”
香兰淡淡道:“你去罢,我一会儿再喝。”先前是惧林锦楼之威,这药她不得不喝,如今已跟他闹了一场,他还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自己,这药不喝也罢。
书染正为难,忽听有人道:“你去罢。”
听到声音,二人都吃一惊,扭头一瞧,只见林锦楼不知何时已走进来,书染松了口气,暗道是非之地不久留,连茶都没上,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溜了。
香兰不理他,依旧将头扭过去盯着窗外看,只觉林锦楼在她身边坐下了,头往她这边凑,顺着她视线往外瞧,口中道:“哟,爷瞧瞧,你看什么呐,这么入神?难不成外头有什么西洋景儿?”
香兰往里挪了挪,林锦楼又凑过去,笑道:“啧,赶紧地,把药吃了,你要不吃,等着爷动手,可就要灌你了。”
香兰不可置信的看了林锦楼一眼,这厮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香兰不愿听他在耳边聒噪,当下端起碗,咕咚一口将药饮尽,却不成想那药汁子太苦,她醉酒一回,头还隐隐作痛,更勾得胃里难过,脸上便变了颜色,生生忍着把药吞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眼里已泛出一圈儿泪花,连连咳嗽。
林锦楼忙去拍香兰后背,口中啧啧道:“我说你傻不傻啊,难受你还喝,就不懂得吐了?你这样舒坦舒坦是怎么着的?”
香兰一把拨开林锦楼的手,缓了口气,自顾自倒了半盏温水喝,只听林锦楼道:“方才你看见德哥儿啦?那小不点儿说屋里有个跟神仙似的姐姐,喂他吃东西来着。。。。。。”
香兰喝了两口水,忍不住道:“怎么,今儿中午在鲁家还恨不得弄死我,这会儿又跟没事人似的。”
“嘿,嘿,我说你行了啊,都已经没事儿了,你又逗脾气是罢?”
香兰实在懒得睬他,往床内挪去,背对着林锦楼躺下来,伸手就要拉被子。林锦楼一把扯住被,不让她拉,香兰扯了几回没扯过来,索性连被都不盖,将身子蜷成一团,闭上眼。
林锦楼“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点点香兰的肩膀道:“行了你啊,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耍脾气。”又去拉香兰胳膊道,“让爷看看你手好些没,该换药了。”
香兰实在闹不清这厮的脸皮为何这样厚,睁开眼,看着林锦楼似笑非笑道:“大爷在这儿做什么?外头这么些事还不忙乎去,就算想看我天天难受天天哭,这一时我也累了,只怕哭不出来。”
林锦楼点着香兰鼻尖道:“你个没良心的龌龊鬼,爷是想待你好,你都能琢磨出坏心来,先前说气话,你倒一句不落,全记着了?啧,白认你了。”
香兰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可也不敢真个儿再惹火那霸王,紧紧抿着嘴,把脸偏到一旁去了,又将眼睛闭上。
林锦楼抱着膀子不说话,把香兰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边看一边用手摸下巴颏。心说小香兰果然生得好,这头是头,脚是脚的,怪道德哥儿那么点的小孩都能瞧出香兰好看,赞她是“神仙似的姐姐”。虽说她跟个倔驴似的,可品格儿委实不错,他知道自己内宅后院,还有那些外头跟他相好的女人,个顶个比猴儿还精,都惦记着从他身上谋好处,或是名分,或是银子,互相算计,多狠的手都下得去。唯有香兰,他冷眼瞧着,这女人凡事心里头门清,却难得不去算计人,即便挨了欺负,至多光明磊落嘴上厉害两句,背地里的阴私手段是一概皆无,尤其知恩图报那股子傻不愣登的劲儿,倒也让人心疼。他也不是傻子,这女人不给他好脸色还死皮赖脸的,只是跟香兰在一处,他心里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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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书房(三)
如今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他林锦楼房里有个得意的人儿,老袁都夸他好艳福。小香兰今儿虽说撒了一场泼,可在宋柯跟前到底没让他折了面子,他就大人有大量,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一会儿哄她两句算了。
香兰闭着眼等了好一阵,却听周围没动静,心想那霸王已经走了?悄悄睁开眼,扭过头一瞧,只见林锦楼还在床头坐着呢。
林锦楼见香兰扭过头偷看他,便过去凑到香兰耳边道:“还生气呐?啊?你也没吃亏呀,你看爷这张脸,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呢,哎,爷给你说,这是太太不在这儿,要不看见了一准儿得训你。”
香兰紧紧闭着眼不说话。
林锦楼想了想,把炕桌搬下去,侧躺下来,伸手去揽香兰,闻着她发间的幽香,低声道:“行了,别气了,不就是手伤了么,过两天就好。爷给你赔个不是,过几日带你再出去散散。”说完手肘撑起来,低下头就亲上去。
香兰怎有心情同他闹这个,不由挣扎,林锦楼整个身子压上去,香兰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只有一双小脚在林锦楼身下蹬来蹬去,好容易推开他,香兰便愈发往墙角里缩。
林锦楼看她唇儿红艳艳的,粉琢玉砌一样的脸儿,意态婉转可爱,心里愈发欢喜上来,将她抓过来搂在怀内,低声笑道:“你可别动,省得爷忍不了办了你,可就前功尽弃了,那太医说了,用药前几日不能行房。”
香兰“噌”一下红了脸儿,啐了一口,只好任他抱着。
林锦楼顺了顺她头发,道:“京里情势有变,皇上龙体抱恙,咱们怕是要多留些日子,天慢慢热了。若是没从金陵带夏衫,回头买了料子再做几身好的。二则小三儿的婚事原打算今年年底再办,可李家姑娘的祖母突然抱病,听说也熬不了多久,倘若一死,这婚事就要再拖一年,老太爷的意思是将这事抓紧办了,过几日二婶和三弟就进京。二婶人还宽厚,倘若她操持三弟婚事有何不顺手的,你就帮衬一把。爷记着你之前不是帮着办过个诗社么?”
香兰起先不想理他。可听到此处。觉着不妥。忍不住道:“二爷不是娶了媳妇儿么?论理也该她去帮,我去做得好还成,做不好,更让人戳脊梁骨。况我清净惯了。这档子事不爱沾的。”
林锦楼不以为意,抚着香兰头发跟逗弄小猫儿似的,道:“嗐,你怕什么,爷背后给你撑腰呢,谁他妈没眼色多嘴,爷就灭了他。”
香兰撇了撇嘴,心里哼了一声。又听林锦楼道:“旁人不管就不管了,小三儿可不一样。他是打小儿追着爷屁股后头长起来的。先前爷习武的时候,他还跟着学呢,可就是少爷羔子,吃不得苦,随便比划两招。学了个花架子就跑了。二婶就他一个宝贝儿根子,也舍不得他吃苦,这才见天儿的读书去了。这小子在外头没少扯爷的大旗跟人干架,爷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后来十三四岁上,闹得跟小霸王似的,还当街调戏了个民女,爷寻了个没人的旮旯痛揍了他一顿,打得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有仨月,听见爷说话声音都身上打颤,可他还倒仗义,给他揍这么惨,还自个儿一口咬定是跟旁人干架时挨的揍。其实也没伤筋骨,就是皮肉伤,那小子擦药时还鬼哭狼嚎的。”
香兰心说:“原来林锦亭也挨过林锦楼的揍,怪道怕他哥怕得跟什么似的,在林锦楼面前就像个狗腿子。”
林锦楼咂了咂嘴道:“啧,爷为啥揍他啊,不就怕他日后欺男霸女的坏了林家名声,回头落人口实么。”
香兰听了这话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他还教训林锦亭欺男霸女,那她算什么?难道不是他霸占来的?
林锦楼见香兰瞪圆了一双大眼睛看他,不由吃吃笑了起来,伸手捏着她的小下巴,抚着她嘴唇道:“因为爷救了你爹,你是以身相许报答了爷,爷素来都是个谦谦君子,怎会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你说呢,小香兰?”
香兰一把拍掉林锦楼的手,心说这人好生不要脸。
林锦楼又低声笑了起来,拍了拍香兰的肩膀道:“爷其实心里头奇怪得紧,你这琴棋书画在寺庙里跟姑子们学倒也情有可原,你师父定逸师太先前便是官宦之后,名门闺秀,会这些倒也不稀奇。奇得是你这算账中馈,操持席面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嗯?等闲人家的女孩儿可不会这个,当初大妹妹为了学这些,舍着脸跟我娘说了不少好话。”
香兰心里一凛,林锦楼精明绝顶不好糊弄,她想了半天,方才才小声道:“谁会这些了,我就知道皮毛,街里街坊都是在林家当差的,有个把从府里出来养老的老妈妈,随便说些便够我受用的。”
“哦,还有今天你跟爷撕疯,说什么‘两世为人’,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吃酒吃多了,浑说的……我还说过这话?我都忘了……”
林锦楼仍在笑,轻轻摸了摸香兰肩膀,道:“小香兰,你晓得么,你有个毛病,只要一撒谎就不敢看人。”
“没有,我没撒谎……”
“啧,傻丫头。”林锦楼又忍不住笑,“甭说你两世为人,就算你是个专吸男人精气的狐狸精,爷也不怕。”说完盯着香兰的脸仔细看了一回,捏着她的下巴道:“别说,你长这个小模样儿倒还真像个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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