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苍陵手指尖颤抖不安,担忧从指缝中丝缕泻出,他有种预感,季临川道出的话,将打破他所有的认知。
“七年前那个雨天,在我遇到你之前,我曾在街上遇上一位刑部之人,而今后的这一切,便是从那人无意中见到我开始。”
晏苍陵手心倏尔一紧,心也跟着拎了起来,他将季临川拥进怀中,喘着粗气,将舌头捋直了道:“然……后呢。”
“然后?”季临川冷笑道,“呵,天子好色,许多朝廷命官为了博天子一乐,便常在街坊之中寻觅出色男子,但凡看到合眼的,便想方设法将其弄进宫中,取悦天子。而那刑部之人,也是这些谄媚的朝廷命官之一。”
“那一日我戴着纱帽,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到了我的容貌,分离后,他便明察暗访,寻人绘制了我的画像四处寻我的下落。此事被我爹意外知晓,他便勒令我不准出门,连在家中都得带着纱帽。后来啊,呵,”季临川一声一声地嘲讽,汇着一言一语的悲痛,“这画像落到了天子手里,天子起了意,即刻派人去寻我的下落,弄得京城内人心惶惶,爹生怕被人发现我,遂花费了大量的银两,买通街坊邻里让其隐瞒我的下落,见过我的,或是未见过我的,能买通的皆买通了。可是你猜怎么着,天子寻人不着,便急了。竟从户部调来户籍,从有钱的商人同官家中寻找适龄男子,一旦发现我的踪影,定要将我捉拿,送入宫中。”
“嘶,户籍?!”晏苍陵心头明灯一点,好似他明了了什么。
“是的,户籍,你既然问道了季拂心,想必也已查到了我的户籍,季临川并不在户籍上,可对?”
晏苍陵颔首。
季临川面色痛苦,嘴角勾出的话语,将无尽的悲伤无限放大:“说道这事,便得提到我的表弟季拂心。拂心自小没了爹,随同他娘姓,不想同他娘方过了五年,他娘便染了重病,将他送到了我们家中,未过多久,他娘便过世了。因此,他自小便同我一块儿长大,他很听话,见到我总会很乖巧地唤上一声表哥,你不知我有多喜欢听他那一声‘表哥’。只是,他却走了。他十五岁那年,也便是七年前,在那一年的初春,京城中的湖方破冰,天子一时高兴便在湖中准备了一场赛舟的赛事,当时我便带着拂心去看赛了。那时人山人海,但大都守礼地远离湖边观望,后来许是站在后头的人看不见前方,不知是谁便闹了起来,争吵打闹之下,众人群被迫朝湖边涌去,而即是那时,我受人一推,眼看便要往湖中掉去,我下意识地便扯住了身边之人,而那身边之人,便是拂心。他受我一扯,再经由后方人一推,便这么……这么掉下去了……”季临川身子抖动不休,惊恐的大眼中流出对过往回忆的痛苦,那一双眼里承了太多的苦痛,连晏苍陵握紧他手的温度都难以化开。
“初春的湖水有多冷你也知晓,他被救上来后,生了一场大病,我至今都难忘他那一张惨白的脸,每每夜中梦魇,他痛苦的神情都会印入我的梦中,撕扯着我的心。”
“璟涵。”晏苍陵将怀抱拥得更紧,双唇皆被咬出了血痕,他预感得到季临川接下来将要说的,将是一场痛入心扉的悲剧。
“拂心这一病,是被吓的,接连数月病情皆是时好时坏,可便在拂心有所好转时,我们却因天子寻我之事而忙碌起来,我爹也为了隐瞒我的身份,四处奔波,娘亲也担忧我的事而生了病,家中只有下人同我照顾着他。那时我不争气,因拂心被我所害,以及家人为自己操劳之事心中郁结,生了一场大病,久久无法痊愈,家中大夫都拼尽了全力,都道我这是心病,难以药愈。当时我爹为了收买街坊邻里,早将钱都花将近差不多了,无钱买药之下,我爹为了救我,迫不得已遣散家奴,将拂心的药量减了一小半。我们一家中,便有三人病倒在床,差些都掀不开锅了。我爹在朝中口碑虽好,但因他不阿谀奉承,同其余官员关系不亲,是以到头来,相助他的只有他好友户部尚书。但户部尚书亦是要养家糊口的,只能救济一点银钱,帮不了太多。便是这极其困难之时,我同拂心的病情恶化,压垮了整个家。他似因药量减少,高烧不退,药石无灵,眼看便是要离去了。而我梦魇缠身,食难入,睡难安,亦是病危之症。爹为了救我们俩,四处奔波,娘也强撑起了身子,照顾我们俩。便在我们已穷困得无钱去买上好的药时,户部尚书心疼我们一家,带来了一根极其小千年人参,言道可吊着我们的命。”
“一根人参,如何两人分食。”季临川捂紧了双唇,双肩抖动不已,疏漏出绝望的话语,“结果可想而知,活下的人,是我,而拂心,却撑不住的走了。”
晏苍陵双瞳骤缩,呼吸都倒退回了胸腔。
“我不怪爹娘的选择,当时的情状,确实是我比较厉害,我只怪我自己,不惊吓,体弱多病,害人害己。”季临川的脸上霎那失却了所有的颜色,他将手深深地掩住了眼眶,从颤抖不已的声音中,分明可听到,他在低低哭泣,“是我害死了他,都是我造成了一切。那一日,我不顾爹娘相劝,带着小僮去上香,替拂心祈福,可便是如此执拗的做法,便造成了我日后的悲剧。爹为了我洒钱,娘为了我们强撑而起,到最后,呵,到最后,拂心走了,爹为了保全我,寻了户部尚书篡改我的户籍,以免被天子发现,而我则顶着拂心的名姓过了下去。可那段时日,日日夜夜便如同一种煎熬,你知晓么,”季临川抬首,红着眼眶望入晏苍陵的眼底,“那种顶着一个被自己害死之人的名姓过活,那是如何的痛苦。”
晏苍陵抿了抿唇,将怀抱一紧再紧:“璟涵,此事同你无关,你们当时也是迫不得已,切莫将事情怪在你的头上。”
“如何不怪!”季临川扬出一声,“若果不是为了我,我爹又怎会没了钱买药,他又怎会死,怎会死!”
晏苍陵浑身一震,丝丝缕缕的痛意顺着俩人相握的手,漫进了晏苍陵的心底。他无法组织只言片语去安慰季临川,这事若放在他的身上,他亦会挂在心头,痛苦一生,终身难忘。
“七年了,七年我都无法释怀,每当外人喊上一句季拂心时,我都会忆起,当年他被我拽下水的一幕,他在水里挣扎,而我不会水,只能在岸上叫着,喊着他人去救,我无用,我只会给他人带来灾难。是的,灾难。七年的时光,我们本以为一切都可熬过去,天子也会放过我们时,却发现,天子竟然一直都未死心。一次意外,朝中之人在查我们一家的以及拂心一家的户籍时,顺藤摸瓜,查到了我爹隐瞒户籍之事。当时我爹意外知晓此事,震惊不已,生怕会因此连累户部尚书,便大笔掷金,买通了朝中上下相关的官员,让其掩口,岂料,爹买通官员之事被有心人发现,于是行贿一罪,便灌于了他的头上,只是当时朝中受贿官员生怕牵连自己,齐齐上报爹是贪污受贿,以使自己抽身而出。是以后来的事,你也知了。爹保下了户部尚书,自己一人承担了所有的罪孽,而我爹被流放,确实并非冤枉……”
晏苍陵双瞳瞪如铜铃,本以为季崇德是遭小人陷害,谁人会想,竟是真犯其罪。
“被流放当日,我娘同我分开了,我本以为我会被罚去役场,却不想,呵,我被人迷晕送入了宫中,那段日子,那段日子……”季临川倏尔双手攥紧了面前的被单,条条青筋狰狞地在手背上显现,双唇抖得泻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晏苍陵蓦地拥紧了他,惊慌道:“璟涵,别说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季临川双眼空洞得看不见边,惊愕之中如透过重重回忆,看向过往的恐惧,“我不知幸是不幸,他不喜主动强上,而是变态地喜好折磨他人身心,迫使他人屈服于他。那段时日,整整一个月,他为了逼我就范,用了无数个折磨我身心的法子,试图让我屈服。那段时日我快疯了,我屡次想死,可我想到为我而死的拂心,我又不能死,我已背负了太多的罪孽,不应再用死而惩罚我爹娘。我反抗,我挣扎,却被他割断了手脚筋。我已逃不出去,只能等死,可我未想到他也累了,他得不到我,也没了兴趣,不再来寻我,而之后未过多久,我便迷迷糊糊地被送到了芳城。至于我会被送到芳城,经过如何,我什么都忆不起来了,那段时日,我如同疯了一样,真的疯了一样。”
☆、第五十九章 ·解开
晏苍陵一句话都无法续下;抱着季临川的手力道大得将近将人揉碎。
当过去的恐惧在话中落尽时,季临川好似失却了所有的气力;他虚晃着抬起了手;刺红的木银链在风中斜斜荡荡;如若浮萍,摇摆不定:“我曾告知过你;大丈夫当志贯天地;可当自己身陷囹圄时;方知所谓的志不过是空口白话,真正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不过是一份罪孽。慕卿啊;我真的……真的想同你好,想同你好好地过下去;可是这样满身罪孽的我,你可还看得上?可还能完整地交出自己的一片心。”月光疏漏在床上,明暗交错,将他目中的期盼映得明亮。
他何曾不想道出季拂心之事,何曾不想正视自己的过去,可当过去的苦痛在嘴边回转的时候,他便想到了晏苍陵纯真的笑。如若晏苍陵知晓自己的罪孽,若果他知晓自己的苦痛,他可还会,将一片赤诚之心剖出,毫不避讳地说上一句:璟涵,不论发生何事,我皆在你身旁。
季临川在害怕,害怕自己的罪孽抵不过晏苍陵的爱意。
晏苍陵没有直接答话,眼睛落在了那一锭木银之上,遥想当年自己不过是遭小人陷害,亡命一场,季临川却是历经七年,在苦痛深渊徘徊,当年祸兮今日福,当年福兮今日祸。那锭木银中的志太小太小,承不住让季临川走出阴霾的重量。
“璟涵啊,”晏苍陵压住了季临川的手背,深刻地几乎将他掌骨碾碎,每加深一道力,他便续上一句,似要在那瘦弱的手心里一点一点地印满自己指甲的刻痕,“璟涵,”他将两字一叠一叠地说着,将两人手心一下一下地紧着,“璟涵啊,我欣赏你的才华,我喜欢你的善良,我喜欢的只是季临川,只是季璟涵,不是季临川的过去,也不是季临川的罪孽。”
“不是同情我?”季临川双眼微睁,水色潋滟。
“不是。”
“不是安慰我。”
“不是。”
他一口一口地追问,他一声一声地否认。
“那是……”
“是我爱你。”
热切的吻随着他俯身而下,落在被咬出血色的、唇上,狠狠地舔舐,狠狠地攫取,狠狠地占有,狠狠地将自己的爱意传入对方的口中,顺着滑入喉中的津液,流入心底。
谁说罪孽深便抵不过爱意,谁说过去苦痛日后便得不到幸福。晏苍陵没有多说什么承诺,只用两人能接受的方式,告诉季临川,这一生,他不会放开他的手。
两人痴缠相吻,转瞬便滚到了床上,可当旖旎腾升,热气缠绕时,晏苍陵却撑身而起,敛下眸中火气,涌起半分水汽凝望着季临川:“璟涵,早些歇息罢。”
季临川脸上晕开了一抹红,轻轻扫向晏苍陵的下身,迟疑地问道:“你……嗯,你不继续。”
晏苍陵在他颊边亲了一口,笑道:“不了,我还不想你爹抄刀子将我剁成肉酱。”
“嗤,”压在心底的笑容漫上眼角,方才还沉浸在过往苦痛中的季临川,在这一声趣话中,走出了阴霾,“你如此怕他,倒也是好事一桩。”
“是么,”晏苍陵两手一环,将季临川抱了起身,搁在自己的肩头,理了理他碎乱的鬓发,“可他要将你带走了,再如何好事,也无用了。”
“那有何怕的,我能病一日,便能病三四五日,若在病好前,你还搞不定他,那我便没法子了。”季临川动了动自己的脑袋,将自己的头深埋在晏苍陵的颈窝中。
两人便这么笑着,调侃着,将那段痛苦的过去轻而易举地揭过,他当他不曾所过,他当他不曾知道过……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夜幕正中,打下的光影从床铺移到了窗棂,晏苍陵遥望窗外,树影婆娑,月色便碎得阴暗不明:“璟涵啊,”他倏尔凝滞了笑容,目光深沉如夜,“你可曾想过赎罪,不必再背负如此多的罪孽,用你力所能及做的事,去赎你一身的罪孽。”
季临川有罪么,私心而言,其实并没有。他只是在意外中,遇上了更多的意外,导致了惨烈的结果。但若是不将这罪从心中赎出,季临川将一生背负着季拂心的罪孽,不能释怀。
季临川何曾不知晏苍陵想些什么,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扬起了头,直直看向晏苍陵:“如何赎。”
“当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