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面上潮热散去,季拂心方轻轻推着晏苍陵,继续呼唤着他。
晏苍陵也在方才季拂心的擦脸动作中红透了脸庞,若再不醒来,怕是自己的假装都泄露无疑,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声,他假作方清醒般,揉着额头嘀咕:“嗯,恩人,我这是在哪儿。”说罢这话,他不由得在心底笑了一声,也不知可是在配所里磨出了一张吹牛皮的厚脸皮,一对上恩人,这撒泼耍赖的活儿都使了出来,若是以前,只怕自己都想不出此着来赖在恩人身边。
季拂心嗯嗯了几声,指着马车,示意晏苍陵。
晏苍陵一跳,啊了一声,拊掌道:“马车里!恩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季拂心一顿,转而将头一偏,掀了掀唇,想道上那么几句同他告别,从此俩不相欠的话,却总有一丝不舍在心中百回千转,让他道也道不出口。
“恩人,你这是要出城么。”晏苍陵试探地凑来,好巧不巧收入了季拂心眼底的不舍,喜上心头,拊掌乐道,“正巧,城外有一风景正美,我带你去瞧瞧。”说罢,他便掀帘出了去,对着无聊得打盹的小厮道了一处地名,让其立时驾马而去。从始至终,都未过问季拂心的意思,便这么自作主张地替他做了决定。
不过问自己,便擅自做主,季拂心也生了几分恼意,看眼底一撞入晏苍陵高兴的笑颜,恼意亦被他笑了开去,扯下自己的纱帽透气,一同展露笑颜。
马车辘辘,晃动不已,厢内无人发出一言,安静得不像话,晏苍陵双唇龛动,总想着能挤出一两句话,引起话题,可话方涌上嘴边,目中印入季拂心看向外边风景的侧脸时,又把话生生止住。
阳光透过车窗斜斜照进,调皮地在季拂心的脸上浮动,只望去一眼,便让晏苍陵醉了一片心,甚至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凑上前去,用唇同那张脸上的光斑追逐的冲动。
一口凉气陡然吸入,晏苍陵急忙将这不轨的念头掸去,侧首看向窗外,说着好热好热来缓解尴尬,不想越说好热,这热火越朝头上窜,近乎燃尽了他的理智。
季拂心闻声转头,正对上晏苍陵的侧颜,心头小鹿砰砰直跳,也不敢再直视,将目光错向车窗外,但他表面看似在望外边风景,内里却是将眼珠移向眼角,偷偷摸摸地看着晏苍陵的方向。
恰时晏苍陵将目光偷移过来,两人视线撞到一块,一窜火花擦碰而出,噼里啪啦,将彼此眼中的暧昧照亮。
“嗯,恩……”方想提起一声问候,不想“人”字未落,便听车厢外吁马声起,随着马车步履平稳地停下,车帘一掀,映出了小厮的脸庞。
“主子,到城门了。”
晏苍陵嗯了一声,咳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金袋,丢到小厮手里:“拿去。”
“是。”小厮双手捧好,带着金袋下了马车,不消半会,又上来将金袋双手奉还。
金袋内置有晏苍陵的鱼符,用以辨明身份而用,城门的守卫一见此物,便可认出是他,亦会给他放行。
小厮恭敬地放下车帘,回了原位,马缰未动,便听一阵热闹在城门边上响起,仔细一看,原是守卫在阻拦一群衣衫褴褛之人。小厮迟滞一瞬,又将马缰扬起,策马而行。
但方经过那群衣衫褴褛之人,季拂心“呀”了一声,将还在看他发呆的晏苍陵神思拉回。晏苍陵顺着季拂心目光朝外看去,眉头便蹙了起来。
“停车。”
小厮依言吁马,掀帘恭敬一唤:“主子。”
“去瞅瞅那儿发生何事。”
“是。”
小厮拱手下马,晏苍陵顺着车窗伸头看去,顿了一顿,便轻一拍动季拂心的肩头,安抚道:“恩人,你且在这儿稍带片刻,我去去便归。”
季拂心也是识相之人,反手拍上晏苍陵的手,温和一笑:“去罢。”晏苍陵抽手而去,手心里的温度一空,他怔怔地看向了自己的手掌,方才他竟主动地按上那人的手?那人的手温,尚在自己的掌心残存,一摸上去,仍有烫人的热意。
心中一悸,季拂心脸上生晕,忙将双唇抿紧,将尴尬之色掩去。
另一厢,晏苍陵下了马车,趁着小厮去打探消息时,走到那群衣衫褴褛之人的不远处,打量着他们。
这些人身着粗布麻衣,枯发成结,面染尘霜,双唇干裂得沟壑分明,好似同守卫说话都耗尽了气力,声音细微而难闻。后也不知说到什么,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蓦地跪了下地,对着守卫磕头不停,老泪纵横,接着拉着其余人纷纷下跪,立时在城门外,跪倒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晏苍陵疑惑不已,正要上前询问,忽闻马车一声叩响,他回头一望,只见季拂心在朝他招手。他上了前,将目光对准了季拂心的双唇,询问道:“恩人,怎地了。”
季拂心抬手比划,动唇做着唇形问道:“那些人是何人。”
晏苍陵迷茫地摇首:“我也不知,他们……嗯?”声音稍稍停住,放眼一望,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略一勾起。
☆、第三十七章 ·先生
放眼一望;黑压的人群末梢;竟有一衣衫褴褛,显然是他们同伴的男子挺直背脊而站,并未同这群人般下跪。
灌足内力于双眼;晏苍陵方瞧仔细了;那高站之人约莫三四十岁;个头不高,面相也极其一般,若将其丢于人群之中,一时半会怕也找他不着。而他唯一能让人记着的;便是枯瘦如柴——晏苍陵只能想到这词来表述自己对此人的印象。此人并非季拂心那种病态的瘦;而似多年未曾进食,形如骷髅般的瘦,连晏苍陵都禁不住想上前去询问,兄弟,您有多少年未曾吃过饭了。他连面色都是蜡黄蜡黄的,若是悬吊于城门下,远远望去,便是一条风干的腊肠。
“嗤。”一想着腊肠,晏苍陵忍俊不禁,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将笑意敛去,方直起目光来。
“呀呀。”季拂心动唇叫了几声,看晏苍陵目光一直落在那男子身上,也不理会自己,一时恼意横生,一巴掌就拍向了晏苍陵的头。
“哎哟!”晏苍陵疼得跳起,摸着自己的脑勺,想怒斥一声谁人敢打本王的头,可回身看到季拂心不悦的容颜后,态度骤变,笑眯眯地道,“恩人,怎地了。”
季拂心咿咿呀呀地双手比划,看他手中之意,似乎也在询问那枯瘦如柴的男子是谁,还言道,他看那男子并非简单之人,要晏苍陵小心对付。
晏苍陵嘴角噙住了笑意,颔首道:“恩人放心罢,我且去瞧瞧究竟是怎地回事。”这话方落全,便听人群那处吵嚷起来,原是带头下跪的老者唤大家齐声,求守卫好心,放他们入城。
然则,与老者等人态度不同,那枯瘦如柴的男子却皱紧了眉头,越过密麻的跪伏众人往守卫而去,每走一步时他就会弯身试图拉一个跪着的人站起,结果不知可是气力不够,非但未能将人拉其,自个儿还差些摔了个趔趄。最后他索性不再拉人,直接跨步走到守卫前,同守卫争执起来。
恰在晏苍陵疑惑之时,小厮归来,拱手同晏苍陵同季拂心道出事情经过。
原来那群人来自西南方的一个小村庄,因多年来接逢旱灾,农作物颗粒无收,他们无法为生,唯有举家搬迁,来到芳城,另寻生路。而那枯瘦如柴的男子,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晏苍陵眉头兴味地一挑,看那教书先生暴跳如雷地同守卫争辩,面红耳赤,他怎生都无法将那样的人同温润儒雅,气度不凡身带墨香的教书先生混作一谈,若非小厮说那人身份,他还当是哪儿来的地痞流氓。
“嗤。”好似心有灵犀,季拂心笑了一声,笑意从嘴角,漫到了眉梢。晏苍陵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他亦盯着那教书先生,看来他也深觉那人身份好笑。
晏苍陵收回视线,放于季拂心上:“恩人,你以为那人如何。”
季拂心摇了摇头,比划了一番,意道:“静观其变。”
小厮又再解释,原来那群人被拒入城,是因他们手中的过所仅有一份,过所上人员的名字也未写全,是以守卫不让他们通过。
这事儿越闹越大,教书先生也急躁了,骂骂咧咧说守卫的瞧不起他们乡下人。
晏苍陵饶有兴味地看着教书先生,发现他不但脾气躁,说话也是直白而赤裸,毫不避讳,也不怕得罪他人。
眼看粗红了脖子,都说不动守卫放行,那男子气愤地甩了袖,转身牵起跪倒的人,骂骂咧咧地道:“为何要给他们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咱们不缺这里的地儿,走走走,我们走!”
但那群人顶着烈日,长途跋涉,哪儿还有气力离开,一听无法进城,有些身子弱的,禁不住刺激便啊了一声,晕阙在地。好似说好一般,一个倒了,又接连有几个倒下,不过片刻,就倒了十数人。
这下,晏苍陵也耐不住脚了,他迈开了步子,扬手令守卫先将晕倒之人扶起,安置阴凉之地,至于其余众人,也让其留待一旁,但却不可放其入城。
这些人来历不明,哪怕晏苍陵心存同情,在未验明他们正身前,他也不敢将其放入城内。
“王爷。”一守卫小心地压低了声,将那些人的过所献出。
晏苍陵蹙眉接过,心念一转,带着过所走回马车边,让季拂心一块儿看——他也不知从何时养成了这习惯,凡有何事,总喜同恩人商榷。
季拂心也将过所拿起,仔细端详。只见过所上所录名姓,只有十数人,远远少于跪倒的这一片人数。且似因汗湿之故,过所上的字迹有些模糊,而奇怪的是,其余人名姓皆能依稀看清,唯有一个写于正中的人名似被汗沾湿,字迹难辨——这人究竟姓甚名谁,已无从得知。尚有一处奇怪的,这过所恰是三个月前所批的,而今日好巧不巧,正是过所三月期限的最后一日。
晏苍陵同季拂心对视一眼,双双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一来,是这过所上未有名姓的百姓,是如同一路通关而到达芳城。二来,近年来大旱连连的,唯有南州一片,可那儿距离芳城,即便是步行,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行程,哪怕人多路上耽搁,也不至于会拖至三个月,且还能恰好期限最后一日到达芳城。两人看着这过所,总觉得尚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可究竟又有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透着古怪。
季拂心也坐不住了,戴上纱帽,从车厢里走出。
避免他扶得不稳,晏苍陵上前去,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恩人,我拉你。”
“嗯。”这等时候,季拂心也将害羞敛了去,扶住晏苍陵的手,借力下了马车,掸掸衣襟,同他一笑,便随着他走向那些昏阙之人。
这些人被搁在阴凉之地,脸色苍白,容色逼真,唤来的大夫也已探出,确实是中暑昏阙,并未作假。
晏苍陵与季拂心目光相接,彼此都觉得事情愈发古怪。季拂心走去那些昏阙之人面前蹲下,粗粗扫了一眼那些人赤裸在外的肌肤,眉心一沉,站起对着晏苍陵摇首,示意那些人确实未有易容。一般而言,易容之人为了方便,只易一张脸,甚少易别处的肌肤,尤其是手部。若想将手等处肌肤一块儿易了,那凭这群人的数量,便得耗去不少的时日同费用。若只是为了进城,如此大费周章的易容未免太不划算。
那些人确实是农户。季拂心笃定地下了如此结论。晏苍陵不疑他,颔了个首,行到教书先生面前,端出王爷的架势,肃然询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来自何方。”
一看有一身份之人前来,教书先生顿时止住了骂咧,转首对向晏苍陵,凹陷入眼窝的眼沿着晏苍陵逡巡一圈,扯着嘴角,张口便问:“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告知你。”连声招呼都不打,礼数更约等于无,维护晏苍陵的守卫气结,上前来便要呵斥,但晏苍陵反手一挥,让守卫下去了。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何人。如此多人进城,我为了城内百姓安全,到底总是要问一问的。”
“方才我已说了,”教书先生直言不讳,“我们来自一小村庄,因旱灾而无法过活,便来到此处。你们怎问得如此之多,若是不欢迎我们入城,直说便是,何必假惺惺地上前询问,又不将我们放入!”
“哦?却不知你们所在的村庄唤作何名,我好查查。”
“你这人废话恁地多,”教书先生目光闪烁,登时跳了起来,将晏苍陵的话止住,“过所上写得一清二楚,你看不着么。”
“过所?”晏苍陵抖出一方残破的帛,“你所说的可是这东西,可我怎地瞧这东西都不大对劲。且不论是否真有此地,便是这过所的真假……”他吊起一个音,将方才自己同季拂心所想的疑问道出,目光带着审视,凝注在这位教书先生上,“不知这些你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