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态度,应当是在卢氏有特殊地位的人物。
卢夫人往下依次是卢氏几大元老的位子,有眼熟的也有完全陌生的,席间偶尔朝周盈瞟来几眼,皆是意味深长,周盈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些探究眼神只当没看见。
今日算是家宴,规矩并不严明,男宾与女眷皆是同席,唯有周盈身边位次是空的——卢修远见不得这样人多的场面,早早的就被哄着睡了,眼下正在厢房中由奶娘和小七贴身陪着,这里也就只剩下了周盈一人就坐,隔着不算宽的距离,同对面坐着的卢修越遥遥对望。
卢修越身边坐着的王嫣,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李氏来给她敬酒时,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理会李氏,李氏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的难堪,末了还是卢修越替王嫣接了这一杯酒,才没给李氏留下什么话柄,却也是愤愤然的回席了。
周盈看着王嫣的脸,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似乎不是个热衷于装扮的女子,先前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对她不施粉黛却依然光彩照人的风采记忆很深,眼下那张依然美丽的脸上却罕见地敷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非但没有勾勒出些许美感来,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就好像是硬套上的面具一样,让人看了浑身都不舒服。
周盈打量王嫣的时候,她抬头看过来一眼,四目交接,王嫣却没有同以前那边朝她淡淡一笑,而是恍若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淡淡地将眼别过去。
莫不是卢修越回去将崖底之言说与她听了,她心中有怨,才做出这般冷漠神情来给自己看的?
周盈有些心神不宁,伸手想拈一枚果子来降降心火,却没瞧见翠果正端着茶壶给她杯中倒茶,不小心碰了一下壶身,惹得翠果手一抖将茶水倒出杯外来,浇在了周盈搭在案台上的那只手背上去了。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周盈朝满脸惊慌失措的翠果小幅度摇摇头,挥手示意她先退下,自己则将已经泛红的手背悄悄隐在了衣袖下,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那只被烫过的手一直掩在袖子下,再没敢露出来。
宴罢各自回府,卢修越晚上不承让,喝得有些多,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眼下已是入夜十分,街上静谧一片,鲜有人往来,唯有车辙声清晰回响,缓稳悠长。
“你今日怎么了,频频出神,是没休息好还是病了。”闭目养神的卢修越突然出声,把一旁的王嫣吓了一大跳,一时语塞,竟没反应过来要回些什么。
卢修越睁看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淡淡道:“若是身子不适,早叫人来瞧瞧,今夜我还有要事,就宿在书房中了,你回去后早些歇息吧。”
王嫣有些艰难道:“这月你大半时日都是宿在书房,书房背阴,入夜寒凉,还是回房稳妥些。”
“无碍。”卢修越闭着眼道:“近来总有琐事缠身,宿在书房方便些。”
夫妻多年,王嫣深知他不是个容易更改主意的人,便不再多说什么,二人一路静默无言地回了府上。
卢修越下了马车就直接去了书房,王嫣则去了小厨房,亲自给卢修越煮醒酒汤,蕊心端着盛汤的大碗进来,见自家夫人正对着砂锅发呆,而那锅中汤药正因煮沸滚滚向外鼓,只把砂锅盖子都给顶起来了。
“夫人,那药快洒尽了,快些熄火吧!”
王嫣被这一声唤得一愣,反应过来后着急地就伸手去掀砂锅盖子,却被盖子烫了手指,“呀”的一声将盖子给掉在了地上,手背却被锅中冲出的热气给灼红了一大片,吓得蕊心赶紧将手里的碗往下,舀了一瓢凉水将她手背按在里面冷敷。
“好在没灼出泡来,夫人且在此稍等,蕊心去给您取药。”
“先别急取药。”王嫣将她拦下,“公子还在书房中,等我先将醒酒汤给他送去,回厢房再上药也不迟。”
蕊心点点头,回身将端来的碗拿过来:“夫人先往后站一站,蕊心替您把汤倒出来。”
王嫣站在一边,看着蕊心用布小心的包着两耳将砂锅端起来倒汤,心中暗嘲自己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看来那药对身体的影响的确大了些。
王嫣疲惫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越来越无血色的脸,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卢修越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道:“不是说让你先休息么。”
王嫣端着托盘走到他身侧,将托盘放在书案上:“晚上饮酒伤身,你先将醒酒汤喝了,我再睡也不迟。”
卢修越伸手将汤从托盘中拿出来,一边专心看着手中的书卷,一边慢慢将汤饮尽。
王嫣伸手去接空碗时,不小心露出来手背上的灼伤,她心下一惊忙将被烫到的那只手背缩回袖中,就听卢修越道:“我记得先前府中有一批上好的药膏,其中有一道治烫伤最好。”
王嫣闻言猛得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却被卢修越下一句话推入了深渊之中。
“明日该是女眷去探望回礼,你去探望修远夫人时,除了备好的礼品外再带几盒消肿的药去。”
第二十章 乾坤挪移
王嫣手一顿,继而笑得有些勉强:“为何要带上那些药膏,她有孕在身,恐怕轻易沾不得那些吧。”
“席间丫头毛躁,茶水烫了她的手背,她既是有孕在身,自然要金贵些,婶娘向来是个细致的人,你此番带了药膏去,她必定不会挑道理。”卢修越与其平淡的解释道。
“是了,今晚我就让人去备好,妾身先退下了,公子早些歇息。”
掩好书房门,王嫣站在门口良久,极力维持着的温婉神情在夜色里渐渐地落寞下去,席间不过是这么偶然一瞬,又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为何偏偏被他这般凑巧地看见……曾几何时他也会这般心细,却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夜色凝重,悠长回廊上,王嫣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此刻这般飘摇身姿,恍若夜间飘过的女鬼一般,每一步又走得踉踉跄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吹倒一般。
他是真的对周盈不同么……或许,或许只是她多心了吧……
今年的春日来得晚,缠缠绵绵的总不见得暖和,待到真的转暖,却又是一夜花满枝头的突然,让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入了盛春,天气便一日日的转暖和了,奶娘说春捂秋冻,不让把冬衣脱得这样快,非要缓两日再说,周盈被那场风寒折磨怕了,也怕贸然减了衣服会着凉,便听了奶娘的话,没早早换上轻薄的春衣,只等着天彻底暖和了再一点点的减衣裳,
李氏来找周盈时,她正换了衣裳要出去走走,便叫李氏同她一起去后院看刚开的桃花,却被李氏拦下在房中坐着说话。
房中阳光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有一搭子没一搭子的聊了一会儿,就有人叩门,说是送鱼片粥来了。
香气四溢的鱼片粥一端上来,二人的注意力就都被粥给吸引去了,李氏笑道:“好香的粥,看着比我府上厨子熬出来的好多了,到底是有孕的人,就是金贵,同样的东西到你这里都不一样了。”
周盈笑着答她道:“不过是做法不一样罢了,嫂子肯赏脸,不如同喝一碗吧?”
李氏笑得愈发灿烂:“既然妹妹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今早来得急,还真没来及吃点什么,这下还真有些饿了。”
周盈闻言吩咐翠果再去取一只碗来,分别从汤盅中盛出两碗,放在各自面前。
李氏似乎有些小洁癖,拿起勺子没有直接喝汤,而是用袖中的一方小帕子将勺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周盈用勺子舀起一勺来刚想喝,就听她在那边道了一句:“慢些喝。”而后用手里的勺子从周盈汤中舀出一根鱼刺来,对着翠果嗔怪道:“给主子吃的东西,怎得这般不小心,这要是没看见吃下去,扎坏了嗓子可怎么好!”
周盈道:“鱼刺这般细小,也亏得嫂子这样的心细之人才能看见,他们不过是些粗使的丫头罢了,哪能比得上嫂子明察秋毫。”
李氏摆手:“哪里是什么明察秋毫,不过是伺候人伺候惯了,方才我那勺子搅了妹妹的汤,妹妹不嫌弃吧?”
周盈笑道:“怎会嫌弃,嫂子多心了。”
李氏点点头,将那根舀过鱼刺的勺子朝翠果递过去:“再换一个来。”
翠果应声伸手去接勺子,却没接住,勺子“啪”一声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得这般不小心。”周盈没等李氏说话就先开了口,呵斥翠果道:“还不赶紧去另取一只勺子来。”
翠果匆匆忙忙去后厨取勺子,周盈朝李氏抱歉一笑:“丫头愚钝,让嫂子笑话了。”
李氏倒是大度一笑,道:“是该****,好在不是什么值钱物件,要不这三天两头的摔,府中的值钱东西还不早就该给摔尽了。”
这时门口响起几声行礼声:“见过老夫人。”
周盈闻言忙撑着桌案站起身来,起得这般费力倒不是她入戏有多深,单纯的是因为穿得太厚活动不便罢了,李氏也紧跟着她站起身来,对着进门的卢夫人躬身行礼,卢修远跟在卢夫人身后一起进得门,难得没一来就缠上自己的夫人,而是一直盯着桌上的鱼片粥看,似乎是很有兴趣。
卢夫人也看了一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粥,对李氏淡淡的笑:“难为你能想着来看看,盈儿有孕正是缺人陪的时候,你来同她说说话,也能给她解解闷了。”
李氏客套道:“我本就清闲无事,又与妹妹投缘,才老往府上来的,解闷说不上,只怕妹妹都要给我跑烦了。”
“这是哪里话,嫂子是贵客,盼都盼不来的,那还能嫌烦呢。”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完这串谎话,周盈都要被自己的两面三刀的功底给震撼了,当真是环境影响人,在这样的家庭中耳濡目染,连她这样愚钝的人都将八面玲珑之法习得这般熟练了。
真真假假的客套了一番,卢夫人从奶娘手中接过一样东西来,走到香炉边站定,让周盈打开来看看。
卷轴上的一副仕女图,周盈并不懂这些,倒是李氏兴致勃勃的凑上来看了又看,赞叹道:“当真是件宝贝,恕我眼拙,这幅似乎是东晋大师顾恺之的手笔?”
“还说自己眼拙,我看倒是好用的很,一眼就看出来了。”卢夫人笑道,打趣周盈道:“这点上,你比二夫人可差得远了,好好将画收起来,多多赏玩一下,母亲不求你在此上有造诣,只是别白瞎了这幅画就是。”
周盈谦逊道:“母亲之言,盈儿自当牢记。”
卢夫人满意点头,对李氏道:“我今日来就是给她送画看的,你们接着聊,我先走了。”
周盈卷了画轴在手,温声问一直安静等着的卢修远:“给你盛一碗粥喝好不好?”
卢修远摇摇头,卢夫人见状朝他招招手:“修远,到娘这里来,今日你嫂子难得来,让盈儿好好陪陪她,咱们先回去。”
二人将卢夫人和修远送走后,回到案前坐下,周盈伸手碰了碰那粥:“似乎是凉了,让人端下去热一热吧。”
李氏舀起汤来喝了一口,道:“还温热着,我觉得这样喝倒也可口的很,这鱼片本就喝个新鲜,再热过了鲜味就没了。”
周盈本也不是个挑剔的人,听她这般说也不爱再折腾什么,低头喝汤,刚喝了几口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抬头一看,李氏正伏倒在案上,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骤然苍白下去,右手用力按着腹部。
周盈大惊失色,忙站起身来到她身侧扶住她,急切道:“这是怎么了?”
“我……我肚子好痛……”李氏断断续续说着,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整个人眼看就要昏厥过去,吓得周盈忙让人来搭把手,将她搀扶到里间的榻上去,又让人去请医士来。
卢修城匆匆赶到府上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一把抓住刚从厢房里走出来的医士,有些崩溃地朝他大吼大叫。
“我孩儿如何了!如何了!”
医士被他这副样子吓着了,半晌才哆哆嗦嗦说出一句:“这位公子节哀,尊夫人两月的身孕,在方才小产了……”
卢修城闻言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像是疯了一般死命摇晃手中抓着的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