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打扰他,是我对他的体谅。
而他的分寸,是对于我的尊重。
凯丝很快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在狂轰滥炸似的追问之后,我向她和盘托出了那一晚的事。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薄薄的鼻翼扑哧扑哧动得厉害。
“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她在宿舍里走来走去,一副母鸡下蛋,公鸡焦急的模样。
我懒懒地趴桌上看书,“你成天忙着约会,哪有心情和我听我说这个?”
她一脸心疼,蹙着眉头,扁扁嘴巴,过来直摸我的脑袋,“真是委屈你了,和风,顾少卿那家伙太不识好歹了,这年头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自己都送上门了,他还不知珍惜!”
我往后靠了靠,总觉得她在摸自家的小狗,苦着脸道:“别这么说了行不行,你越是这么说,越是让我觉得自己不知好歹,不,简直是不知羞耻了。”
她便问,“那你还难受吗,难受的话就和我说,我带你坐操场上哭去。”
我连忙摇摇头,“不难过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用排毒。”
然而没过几天,汪安安就公开抱怨,说每晚都听得到怪怪的声音,像是宿舍外的流浪猫在一抽一抽地叫,“可又很近,像是躲在床底下一样。”
我将这话听进耳里,每晚抱着我的花铲时,将被子裹得更紧一分,自此汪安安再也没抱怨过。
期末考试来势汹汹,平常的课大多停了下来。凯丝有了更多时间,日日陪着她的亲亲男友逛遍整个霈陵。而我,则继汪安安之后,成为了班上另一有名的拼命三娘。
若是在林荫大道上遇见我,无外乎两个可能,一是正往图书馆走,二是先去吃饭再往图书馆走。
自告白以后,我没有再遇见过顾少卿。临近期末的动员班会,我也以身体不好的借口逃开了。
不是不想见到他,是害怕见到他时,他因为躲我而闪烁的目光,或是过于坦荡而自然大方的谈吐……这一切都会让我觉得孤立无助。
有时候,光回想都觉得恍惚,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现在如何沦为路人。然而并不后悔告诉他,存着傻傻的心思在一遍遍告诉自己,也许某年某月的每一天,他仍旧会记得一个冒冒失失和他告白的女学生。
而这于我,已然足够。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校园论坛上爆出的一则帖子,一时间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而一心备考的我,却还沉浸在复习的紧张气氛中,尚未意识到一场风暴悄然来袭。
刚刚在图书馆占好位子,我拿着水壶准备去打点开水。开水房依旧有人在排队,我靠着墙壁,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便隐约觉得身边窸窸窣窣的人群,不停向我指指点点。
我微微低了头,四顾望了望,那些小声议论的人即刻恢复原样,安安静静地排起队来。可一当我转移视线,大家又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我拿手摸了摸脸,难道是吃饭的时候没将嘴擦干净?可是摸来摸去,明明就是干干净净。
轮到我打开水时,前面一女生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我,“你是不是沈和风?”
我犹犹豫豫地点头,心想,我不认识她呀,她怎么知道了我的名字?
一路上亦是如此,待我坐下来,还没拿出书来,同桌的人已经聚成一团了,便边嘻嘻哈哈地笑,边拿眼睛偷偷摸摸地望我。那眼中的光芒,分明闪着鄙夷。
我心里只觉得奇怪,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是凯丝来的电话,我急忙忙走出去接。
“和风,你在哪?”
声音极大,刺得我耳膜生痛,我连忙将手机拿开了,“什么事啊,这么紧张起来?”
“出大事了,你赶紧回来!”她在那头直拍桌子,“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死人,把你和顾老师同居的事情贴论坛里了,还添油加醋说得特别难听!”
我心里咯噔一声,回去收了东西就往宿舍赶。
一打开论坛,便是首页几个硕大的黑体字:“90后美女学生与任课老师的风流韵事”,让人想要忽略都难。
打开主版块,这一帖子飘红置顶,下面一溜都是与之相关的新帖子。我连忙开了看,第一行便指名道姓地写出当事人是材料学院的沈和风与顾少卿。发帖人甚至有意加黑,好让这两个名字分外显眼。
帖子从顾少卿做代班班主任说起,先是抓到我作弊,继而热心帮我补课,处处关心我之后,最终发展为同居。叙述之细,让我吃惊。然而事实之外,很多地方都夸大其词,甚至还拉上了另一个人,说我为他中途劈腿,这才早早搬出“爱巢”。
下面几楼赫然贴了我和顾少卿主持晚会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在念词,而我在一旁细细注视,那样专注而沉浸的一张脸,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果然下面一行小字:眼神太火辣,老湿hold住?
我又急又气,浑身都抖,简直快哭,凯丝搬凳子坐我旁边,拍拍我的背,“这明显是来黑你的,看看把你写成什么样了,‘勾搭老师的狐狸精’,‘贪心不足玩劈腿’!顾老师倒成了受害者,半点脏水都不溅,和朵白莲花似的风中浅笑呢。靠,凭什么都赖你头上啊,真他妈有病!”
我一页页往下翻,回帖的言辞更为激烈,很多人都是一副鄙夷,说得极为难听。我看不下去,紧紧握着凯丝的手,背脊一片湿凉的汗,“凯丝,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凯丝皱起眉,“和风,你怕什么,这些都是诽谤,又不是真的,咱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就是气这帖子干嘛只黑你,你是得罪谁了,被人这么整!”
“我没得罪谁啊,我就把这事告诉过你,到底谁这么无聊?”
“你就告诉过我,可也不是我发的帖子呀,难道是咱们说话的时候被人听见了?”她眼睛一亮,“咱们在宿舍说过这件事没?”
我使劲拍拍脑袋,却依旧是混混沌沌,“凯丝,你别问我,我现在乱极了,什么都不记得。”
凯丝却立刻将眼睛一瞪,凶神恶煞地哼了两哼,“说过,一定说过,我记得那一晚,某个人还特地在一边支着脑袋听呢!”
“你是说谁?”我稍一思忖,猛地恍然大悟,“汪安安?”
“不是她还能有谁?她喜欢顾老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又和他走得特别近,肯定是哪根筋抽了,嫉妒起你们俩之前的关系。”她咬咬牙,“我真是小瞧她了,没想到她这么有心计,等她晚上一回来我就问她!”
“别,现在还没弄清楚,万一不是她,咱们不是误会好人了?”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空考虑别人,这么一闹,全校都快知道了,这世上肯帮人的不多,愿意看人笑话的可是一大堆。总之我有分寸,你甭管了。”
我抽出张纸擦擦眼睛,轻轻抱上凯丝,”凯丝,有你这个朋友真好。”
下巴磕上她的毛衣,暖暖的柔柔的,却让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份略带棱角的温柔。
出人意料的是,帖子很快被删除了,所有新开的小帖也一律被锁,在大家言论自由的呼唤之下,版主妥协开了集中帖专门讨论此事,而对于过激言论的抽楼却一直不停继续。
凯丝忧心忡忡,“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还好就快放寒假了,时间一长,大家就会淡忘的。”
我无话可说,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谁?”凯丝急忙问。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这才艰难开口,“我爸爸的。”
爸爸几乎从未主动给我打过电话,而我也从来没有听他用这样暴躁的语气和我说话过。像是吞了一大车的辣椒,从胃里直直辣到心头,张口便喷涌出烈火,烧得我从脖子一直红上耳根。
我抓了包就往他办公室跑,却在门外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该说的我在校长办公室都说了,欧教授也在场,应该听得清清楚楚。”是顾老师的声音,不卑不亢,完全是问心无愧的语气,“这次的事情是有人恶意为之,我和你女儿没有恋爱,之所以让她住我家,完全是因为她妈妈去了台湾,她没人照顾我不放心。”
“顾老师,你可真是负责任。和风她妈妈不在家又怎样?她从小一个人惯了,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你这样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学生老师甚至媒体都关注进来,校长那边你要怎样交待,学校声誉你要怎么弥补,连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办公室内短暂的安静,就在我按下门把手的一刻,顾少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却是压抑在喉咙里的钝音,闷闷激荡,“欧教授关心的就只是这几件事吗,校长,学校声誉,还有你的面子,为什么不先去想想你的女儿呢?她现在受人诽谤,遭人泼黑,一定比谁都难过,可你却反反复复关心这样可有可无的东西。我说过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留职也好,开除也罢,只要不要连累到她身上就好。”
我鼻子酸的不得了,在这一头深深呼吸一口,这才将门推了开来。
爸爸养了小半年,身体差不多好全了,只是腿脚不利索,不过五十来岁就撑了拐杖。见我来了,一张脸立刻涨得酱紫,怒目训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
说完抓着拐杖就挥过来。
风在耳边疾驰,响声凄厉,一道光弧划下,却没有打在我身上。
顾少卿急速转身,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护住,那一棍打在了他的背脊。
然力气并不大,因而只小小响起一声“啪”。
却打在我心底最软最脆的一处,有什么东西裂了碎了,不可逆转地挥散了。
我脑子完全空了,只剩下愤怒,恍似过去积蓄了二十年的气恼在这一刻尽数喷薄,我疯了似的砸了桌上的玻璃杯,大声地哭喊,“你这个自私鬼,你就知道做学问做研究,你既然不要我不养我干嘛要把我生下来!我就像是垃圾,丢过来丢过去,可是谁都不要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摔门往外冲,拉着扶手,两阶并成一阶在楼梯上跳,却不小心后脚绊上前脚,要直直扑倒在阶梯上时,又是顾少卿救了我。
他拽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在我的挣扎之中,他咬牙低语,“我带你走。”
我一怔,尚未回神,他已然将我带下了楼梯。
顾少卿将车开得极快,一路加足马力风驰电掣,凛冽寒风自窗上打过,如呜咽如哀鸣。
一路无言,唯有我间或的几声抽泣,他只是扔了一盒纸巾给我,始终带着眼镜,留下一道坚硬的侧脸。
柠檬香依旧淡然芬芳,我却止不住胃里一阵阵的翻滚,在车停下的那一刻,跑出去,蹲在路边吐得很凶。
顾少卿站在身后,我能看见他漆亮的皮鞋和挺括的长裤。他丝毫不嫌我脏,拿着纸巾给我擦脸,眼神微微有些呆滞,在我的脸上缓缓滑过。
顾少卿带我来到那条小巷,在寒阳斜斜的午后,给我买了一份白斩鸡。我撕却连撕开荷叶包的力气都一并没了,倚着电线杆,浅浅看他一大口一大口吃得狼吞虎咽。
许是注意到我的这道视线,他停了下来,侧头望我,“还难受吗,吃不下?”
我摇摇头,只是想问,“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心情不好就喜欢到这儿来。”他将手里未吃完的半份扔去了一边的垃圾桶,又用纸巾擦净手,走至我的身旁。
“那现在心情好点了吗?”我站直了身子,却仍旧比他低了一个头。
“更差了。”他垂着眼睛静静望我。
“为什么?”
“因为我把你带来了。”他微微眯了眼睛看我,似想压制住飘忽的视线,“我当时太冲动了,可我克制不了自己。”
是啊,他一直是理性的顾少卿,却时常理性的让人生厌。或许社会需要他这样的一类卫道士,而对于我而言,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不在焉地安慰他,“不用把神经绷得这么紧,我又没有怪你带我来这儿。何况你根本没有冲动,是我大吵大闹把你弄昏了头。”
他却执拗地摇了摇头,看着我,一瞬不瞬,声音轻至极限,“我为你冲动的还少吗?”
我几乎愕然,便见他眼中碎光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逃出,却在咬紧牙关后又一口咽了下去,颈部弧线滑动,紧接着他将眼睛紧紧闭起。
许久后,他说,“和风,走吧。”
后来,我才知道,顾少卿那一天的心情不好并不完全源于论坛事件。他一直将我所受的委屈,归结于自身的懦弱妥协——而他偏偏最恨这样的无能为力。
彼时,我坐在露台一隅晒太阳,而他穿着浅色的睡衣为我温柔地擦着湿发。声音轻轻响在耳边,被初夏的凉风拂过,混进了淡淡的泥土气味。
“和风,”他薄薄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