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间隔的有些长,他慢慢回想了一下,有些印象了,“可以。”
我雀跃,“那你把前面一句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他微微蹙起眉头,非常为难的样子,“因为今天没有吃蛋,我的记忆力明显退化了,和风,我说过什么吗?”
“……”居然和我装糊涂,来威胁我的绝对统治?我万分委屈,嚯的起身,在病房里淑女全无的来回走动,“我可算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了——母鸡,没错,你的绝佳好配偶就是母鸡!”
“……”他辩解,“不对,也可以是母鸭,母鹅,母鹌鹑……”
“……”我抹把汗,顾少卿,咱能有点儿出息吗?
顾少卿不愿住进这家医院,时不时喊我一声,“和风,我能不能出院回去?”
我白他一眼,“不行。”
三番两次被我拒绝之后,顾少卿也便不再提及,却始终不爱笑,凝着眉间,唯有我忧心忡忡望向他时,方才敷衍出一抹笑意,也只是淡淡的,像是画在脸上的一层油彩,时间太久,虚浮着都快剥落了。
我并不问他为什么长期酗酒,也不问他为什么不肯呆在这间医院,直觉中认为他有许许多多的难言之隐,那种被称为秘密的东西深匿在心底沙砾。
而我,还没有重要到能掀开表层的掩埋,挖掘出最底层的一重厚重——反观我自己,却已为他坦露心声,毫无保留。
在这场遥无尽头的暗恋中,他始终是为我仰望的一个,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嬗变,无论彼此如何相处交往,我始终都是站在下风的那一个,一直低进尘埃里。
但因为对象是他,我愿意。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可兜里的钱却是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本来基数就不够大,何况还是要用来伺候一个病号子。
在兜里一个子都不剩的那一天,我一个人抱着脑袋在窗前坐了许久,心里反反复复思忖着如何问顾少卿要钱。
张爱玲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
原来我并不能读懂,现在却不得不懂了。若是有一天,我能毫无思索地伸手要钱,而他毫无芥蒂地给我钱,也许我们的关系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顾少卿住院不安分,时常起床下来走动,此刻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他已将手举到了我眼前,食指中指间夹着一张信用卡。
“密码是521521。”他笑得清澈,午后艳阳高照,射在他脸上,却碎裂作无数浅浅的暖意。
我看得有些呆了,听到密码时更是一愣,“你怎么会用我的生日做密码?”
他没什么意外,“哦,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没和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情绪很快低落下去。
原本以为他爱那首《End of may》或多或少是有些我的因素,刚刚的一连串密码更是铁证,我在他心里必定保存着那独有的一份地位——
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几天之前,凯丝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自己想了又想,觉得我们“同居”的事情单纯得厉害。
“什么意思?”我急急地问她。
“顾老师要你和他住,确实是他在乎你的一种表现。”
我笑了,“我不否定你的话。”
“别得意,我说的重点可在后头。”
“好吧。”
“你想啊,他给你补课,送你去挂水,配合你主持,时常维护你、帮你出头,太坦坦荡荡了不是吗?爱情里必须有点偷偷摸摸的东西,专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小惊喜,可他不仅没有如此,还毫不避嫌地拉你回去住,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对你毫无那种意思,就是把你当妹妹当学生似的照顾,要不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果断不能相信他连你手都没拉过的事实,就是柳下惠也做不到如此坐怀不乱。”
“……”
若是那时,还抱着一线小希望小希冀,现在也大可不必了。
我拿着这张卡取了点钱,坐公交车去工作过的那条巷子里买了份白斩鸡,隔壁一家有现烤的鹌鹑蛋,我在一旁等候时,鼻子酸酸,将眼睛逼得通红。
我一遍又一遍吸着鼻子,绵长而用力地深呼吸,烤鹌鹑蛋的是个小男生,看见我这副样子便觉得奇怪,“你怎么哭了?”
我一扭鼻子,咽下几口苦涩,犟嘴嚷嚷起来,“都是你的错,干嘛放这么多辣椒啊,熏死我了!”
我将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到本子上,回到医院,先咨询了医生,得到他的首肯后,方才将东西拿给了顾少卿。
他吃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似的用手拣,我就在一旁看着,却笑不出来,无论怎么用力说服自己。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鹌鹑蛋,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眼弯弯地望向我,说,“和风,这个还没你做的荷包蛋好吃。”
我看着他,双手用力绞着,就像我的心。
“顾老师。”这么多天里,我头一次这么喊他,无论是“喂”也好,光秃秃无称谓也罢,我一向排斥这三个字,像是两人之间硬生生扯开一道墙,间隔开无法逾越的一段距离。可此刻,这样的生疏是合适的。
他似乎愣了愣,“怎么?”
我想,总有一天要这样摊牌,只是没想过会如此艰难,“我很快就会搬走,你总不能一直都习惯我煮的东西吧。”
“……”他许久没说话,放下手里的那串鹌鹑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简短的几个字,“嗯,是啊。”
后来,那剩余的几个蛋,他一直没再吃。
伺候病人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我歪在病房里的躺椅上静静看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得不安稳,总是有个清丽的背影在眼前晃,一遍遍地喊着同一个名字,“少卿,少卿……”
顾少卿就这么慢慢出现,像是油画中维纳斯的诞生,乘着贝壳从满是泡沫的海上而来,浅浅而笑,“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我大骇,仔仔细细看那道背影,她蓦地一转头,果然就是柳絮。她奔跑过来,从我的身体内穿过,直直撞进顾少卿的怀中。
“少卿,如果没有父母,至少你还有我!”
我“哇”的一声哭了,原来我不过是一只鬼魂,一团空气,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怎么能甘心,我也爱顾少卿!
可他呢……他不爱我。
醒来时,早已是暮色四合,苍穹沉沉压顶,有种浓烈的气氛压得人难以喘息。
身上盖了件外套,有顾少卿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味。我擦了擦脸,眼尾一处,居然真留下了泪痕。
不知为何会做那个梦,因为梦中一切都太过真实,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再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宁愿相信梦与现实相反,科学的说法也有一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其实一切不过子虚乌有。
顾少卿不在病房,我带着他的外套往外走,远远看见他就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天,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是他的临床,得了肝癌。
我穿着平底鞋,走路很轻,因而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发现。相距不过十步,我这才发现两人竟然是在抽烟。
顾少卿两指夹着,大拇指指腹轻轻点了点烟头,灰烬落了下去,他复又吸起来,那点猩红一直亮着没有变暗。
烟雾缭绕中,老人问他,“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女朋友?看起来又乖巧又活泼,你住院这么多天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守在你床边,也真是难得了。”
他淡淡而说,“不是女朋友,只是我的一个学生。”
“学生?”
“对,其实,更像是我妹妹。她父母不在家,我临时照顾她,却不想反被她照顾了,挺惭愧的。”
我在这一头心揪了一揪,凯丝说得一点不错,他太坦坦荡荡了,连我们住一起的事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别人,所以才不怕什么男女有别,更不畏惧什么流言蜚语。
我头一次发现,妹妹这个词是比学生更伤人更疏离的词,短短两个字便将我们之间彻彻底底定了性。
想想也是啊,我比他小六岁,他满屋子乱钻,会说话会打架的时候,我才不过刚刚生下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
“可是我看这个学生真挺喜欢你的,提醒你注意注意。”
看不见顾少卿的表情,似乎是怔了怔,下一刻,便突然转过身来,一眼望见了脸色发红的我。
我咬了咬牙关,告诉自己不能退后,在这两股视线里前行,自然无比地为他披上外套,掖了掖衣角,方才看那老爷爷,我笑得特别灿烂,“我当然喜欢顾老师了,他人好又负责,还总是无私地帮助我。不仅仅是我,我们全班同学都特别喜欢他,更尊敬他,敬佩他的为人。”
心里不知说了多少遍,顾少卿,你这个白痴。他只是看着我笑,不带过多涟漪地一一接受。
老爷爷有些讪讪地笑了笑,一张核桃脸皱得更深了,“小姑娘可真懂事。”
我便掐了他们两人手中的烟,扔进垃圾箱里,折回来冲他们俩笑,“看看你们俩还不如我这个小姑娘懂事呢。”
我搀着老爷爷回了病房,顾少卿却在后面慢悠悠地走。我坐病房里等了又等,他依旧没回来。刚刚出了门,便望见靠在墙面的他。
头上一盏亮堂堂的荧光灯照着,他的脸白得有些透明,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轻轻眨了眨,偏头望向我。
“刚刚我去办了出院手续。”
我“哦”一声,转而回神察觉不对,“这怎么行,你还没好。”
“差不多了,真的。”他冲我笑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早就没事了。”
“那也不行,等医生说你全好了,可以出院了,我才能最终同意。”
“和风,听我一次好吗?”他站直了身子走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拽着身上的外套,又披回到了我身上,声音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我不想住这儿,我爸爸妈妈就是在这儿去世的。”?
☆、第二十八章 哪瓣柠檬不带酸(8)
? 顾少卿的心里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槛,我猜一定和他的父母有关。他让我听他的话一次,我便回来快速地收拾东西,一刻也不停地要和他离开。
顾少卿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便是脸色一僵,我待要问他是谁打来的电话,他已经掩着唇,急匆匆走出去了,压低了声音,只听得到说,“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他走进来,满脸的焦急不堪,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怎么了,我还没整理好——”
“和风,你爸爸中风住院了,现在正在抢救。”
我一怔,杵在原地,被他拉得上身一倾,几要摔倒,回神趔趄几步,还傻乎乎地问,“你再说一遍!”
“你爸爸中风刚刚被送进医院,现在正在抢救。”他一脸焦急,“咱们走吧。”
“等等,要紧吗?”
顾少卿蹙着眉头,“应该没事。”
我想了想,推开他的手,又回去收拾东西,“那我就不去了,我们快点走吧,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他不依不饶,又回来劝我,“和风,别弄了,先去看看你爸爸吧。”
我才不听,将手里的毛巾往包里一个劲地按,“收拾东西回去呢,别吵。”
他许是急了,拿着包就扔去一边,又一次拽上我的胳膊,使劲往病房外拉。我和他掰着力,一个往前拽,一个往后靠,却不敌他的力气,直直被拉出了门。
我手扒着门缘,屁股往下坐,快哭出来,“你放开我!”
他也恼了,微微红着脸,眼睛瞪得老大,“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我不说话,只是往后挣,也不愿意看他,狠着心往地上坐。却没能如愿,有力的长臂一捞,我整个人都腾空而起,顾少卿居然一把将我扛了起来!
手术尚未结束,我被顾少卿按在过道座位上,一动也不许动。
我早就哭了,嘤嘤呜呜不知为了什么生气,他没多一会儿就心软下来,递给我一张面纸,被我推开了。
“不要你假惺惺装好人,”我抹去眼泪,冲他吼,“顾少卿,我现在最讨厌你了知不知道!”
他没躲开我满是湿气的眼睛,蹙着眉头,像是大人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
“和风,你讨厌我没关系,但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别过脸,“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他许久没说话,直到空空落落的走廊里又一次恢复静寂,无比的静寂,彼此的呼吸,断断续续的抽泣,都如此清晰起来。
顾少卿松了按在我肩头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几口气。
我恨死了自己的任性,也知道刚刚几句话到底有多伤人,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改观?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只能道歉,“对不起。”不管有没有用。
顾少卿双手撑着膝盖,将头埋了下去。
我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