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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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终曲-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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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报纸艺文版刊载了邬连环举行雕塑展的讯息,并且宣称这场展览是他巡迥七大国家的最后一场,为期十四天。她马上发挥掌握最新时效的牛皮糖精神,一下了课就眼巴巴地摸上艺廊门外,孰料观展的人士若非高官达贵,就是艺文界闻人,而她秀雅却轻便的书生样,彻底与满屋子贵气格格不入。
  人多的地方向来带给她压力,遑论处身于她全然不熟悉的场合。
  “怎么办?好紧张。”她拍抚着胸口,自言自语。
  展览头一天,照理说艺术家本人应该现身致意的,然而报导中也讲得清清楚楚,邬连环素来忌讳大众媒体的追逐,而且脾气古怪──这一点她百分之百赞同──会否如众人期待的现身,仍然是未定之数。
  “既然如此,回、回家好了。”她打定主意,跨出第一步。
  然后,又缩回来。
  “太、太坏了,屈灵均,你的毅力到、到哪儿去了?”她替自己感到惭槐。
  既来之,则安之!尽人事,听天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用尽各路成语,从事自我建设。总而言之──进去瞧瞧,反正人都来了。
  不过,正门口的招待员那副炯然的目光,恍如打量乱臣贼子似地瞠住她,她可没有胆子直撄其锋。最好找找看有没有后门。
  灵均绕径到一片高楼的后巷,再度花了二十分钟觅寻“连环艺术殿廊”的后门。遥遥相准了目的地,她谨慎戒惧地探向未知的道路。
  “哎哟!”显然还不够谨慎,灵均距离后门尚有数公尺,却当头撞上同样想钻狗洞的宵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个捡日不如“撞”日,她括着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还嚷痛呢!走路不看路。”肇事者居然恶人先告状。
  她只觉得右臂运传过来一股强劲的力道,眼睛还来不及分清东南西北,娇躯已然被告状的恶人扯直了。
  “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谢。”恶人一厢情愿得很,径自嘟哝完毕就准备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灵均心中一凛,赶紧分出一只捂脸的手,牢牢揪稳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是──”
  “干嘛?”一股热气挟着滔滔的震喝扑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邬连环。
  灵均直勾勾地望进那与艺文版照片一式一样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对面接触,她才晓得,报纸的印刷技术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艺文版上的照片实在太──太轻描淡写了。照片中的邬连环蓄留着落腮胡,修剪得清净儒雅,整张脸容仅暴露出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温文却极富个性的雅痞艺术家。但,现实生活中的邬连环……
  天老爷!山洪爆发。
  丰密的大胡子已然刮除得鬓根不留,然而,却未达成丝毫柔化的效果,反而显现出他刚硬强悍的下颚,依据面相学,那种方正的脸型属于超级固执的死硬派,顺我者昌,逆我者提头来见。高隆的鼻梁与微陷的眼窝组合成极具民俗特色的面谱,凹凸立体的五官和古铜色的肌肤,几乎接近吉普赛人的固有特征。
  他的长相太粗矿、太狂野,实在难安以“俊俏”、“优雅”的词藻。
  而且,那双炙猛嚣锐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头顶上方二十公分的距离,源源射放着极高温的氢氧焰。
  报上说他二十二岁出道,二十四岁走红纽约艺坛,今年已经三十又一。岁数上与她未来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却觉得邬连环感觉起来更少壮飞扬,可能是因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辈的人鲜猛。
  “邬连环──唔……”她的娇呼被一只手筋突起的巨灵掌拍回喉咙里。
  “嘘──”邬连环做贼似地,四处张望一圈,压低了嗓门继续挞伐她。“吵死人了,你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钻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叽叽喳喳的。”
  灵均屈辱不平地横睨着他。
  从头到尾,他“叽喳”的台词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开──”她拍走黏住大半张俏容的手掌。“邬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邬连环蓦地眯紧了上下眼睑。这清秀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勾动他记忆中躁怒的磁道。“你就是上个星期打电话骚扰我的痴呆儿。”
  “骚、骚、骚扰?”灵均又惊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骚扰……”
  “又来了,支支吾吾半天却不把话讲完。”邬连环嗤哼着嫌恶无比的冷气。“没时间理你,Bye─bye。”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宛如驱赶扰人清宁的嗡嗡苍蝇,掏出特大SIZE的太阳眼镜和毛线帽,匆匆易容好掩饰装备,甩也不甩她地艺廊。
  他,他,他就这样离去,干脆决绝,不留一丝情面。
  灵均肝肠寸断,颓靡地抖着下唇,恍若觉得两吨重的花岗石顶在她的发心。
  那姓邬的还侮蔑她“骚扰男人”,如此暧昧难听的罪行传扬出去,她怎么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语句说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击,怎么反口咬她讲话不干脆?!
  原来天下还存在着如此不讲道理的臭男人……灵均只觉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头红热的酸意,紧握着两只粉拳。“越战越勇,死守四行仓库。”
  她拿出昔年女童军杨惠敏奋勇泅水、一心一意将国旗送到国军手中的精神,无论如何也要克服万难,完成这桩“微不足道”的小CASE。
  坚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艺廊里面,她强装出来的气势当场被袭凉的冷气拂走了一半。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腾涌到唇际的胃酸。
  银白色的水晶灯提供内部灿亮的照明,惊异、赞赏的评语从各个角落回荡而出,交错成不规则的咏叹调。
  没事、没事,将他们当成一颗颗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着四面墙构造,灵均沿着展示台前进,形成并行线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规,盯紧了前方覆罩毛线帽的“西瓜王”。
  虽说目不斜视,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标价牌──主题:石之生。材质:铁。107cmX40cm。售价:美金七万三千元。已于苏黎士展览中售出。
  好贵的铁!她几乎可以听见“不值钱”的黄金在哭泣。
  邬连环显然不欲参观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准了左侧的经纪人办公室,低首敛眉地掩过去。
  行政区规画在艺廊的内进部分,门口置放两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铜雕。
  邬连环即将消失在内间的领域时,灵均及时赶抵标的人身后,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衬衫的长袖口。
  “邬、邬……”
  “跟屁虫,又是你!”邬连环原本就储量薄弱的耐性,此时此刻终于尽数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腾的眼光夹杀她。
  动作和缓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后代──既“霸王”又“鲁莽”,也无暇细想她娇怯怯、四十公斤出头的纤躯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么随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还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拦阻他,孰料邬连环挥开她的手臂,身子趁势偏斜了一半。她的焦点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脸孔正在迅速缩短与黄铜雕塑品的距离。
  “糟、糟……”灵均舞动手足,试图稳住斜倒的姿势。
  “嘿!当心。”邬连环不等她“糕”完,连忙扑上前英雄救美。
  瘫倒的命运虽然及时被挽回,却无法阻止她的素手触及生冷坚硬的铜雕。
  雕塑品被推离了基座几寸。
  “SHIT!”一个恶劣的脏字冲口脱出他唇瓣。
  保全警铃剎那间尖叫成恶耗。
  铃──铃──铃──
  连带效应的影响,几十位淑女名媛们下意识放纵自己的声带加入音效部队。
  “啊──”
  可观的场面于焉发生了。
  “什么声音?”
  “警铃耶!是不是有火灾?”
  “啊!快走、快走。”
  “好象有人偷窃展览品。”
  七嘴八舌的推论从四面八方包围向变故的发神点。
  “连环艺术殿廊”说小不小,却也不至于辽阔到足以遮掩他们的行藏。
  四秒钟之内,两人的体表同时浮起鸡皮疙瘩,警觉到上百双震讶评量的眼光落准自个身上。
  “那个人是谁啊?”
  “艺术家本人好象出现了。”
  融隐在人群之间的艺文记者们骤然迸出悚疑的猜测。
  “真的是邬连环耶!”
  “他干嘛偷窃自己的作品?”几个年轻的菜鸟记者还没搞清楚状况。
  八成是刚毕业的。
  他的经纪人排越逐渐围拢的人墙,挤上前来。“连环,你……你在做什么?”
  妈的!出师不利。
  邬连环咒遍了满肚子的粗言秽语。都是这笨村姑惹的祸!害他悄悄来、静静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东而去,再也不回头。
  瞧瞧她,居然还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吓呆相,企图以清纯无辜的表情博得大众的同情。SHIT!
  “没事!”火焰从他鼻孔、口角喷出来。“我走了。”
  “喂,你才刚来……”
  他热血沸腾的步伐一鼓作气地迈向正门口,压根儿不理会经纪人的挽留,腋下还夹着一尊已经僵凝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邬先生,请等一下。”媒体记者眼见机不可失,没命地追出去。“麻烦您发表一下对于本次展览的看法。”
  “对对对。”其它记者立即跟进。“请问您对于国内的艺术环境有何期许?”
  “您和纽约名模特儿的恋情是否白热化?”
  “邬先生──”
  妈呀!
  他开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缠满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这个口拙小村姑惹的祸!
  ※※※
  邬连环探出石灰墙的转角,回头打量着追踪他们十几分钟的秃鹰群,确定已经摆脱了那票张牙舞爪的怪物后,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气!”
  自从被怀中的彗星──“扫把星”之美称是也──缠上之后,只要视觉范围闪进她的衣角影儿,他就会被那股子霉气冲煞到。
  比方说,她头一遭来电骚扰他。当时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质的样模,做为日后黄铜雕塑的参照品。孰料猛然乱叫的电话铃声骇了他一跳,中断灵感事小,差点害他失手将陶模摔毁事大。谁都晓得他在工作室里从不接电话的,当初安装专线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拨电话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经纪人来探班,顺手将他切掉的电话铃扳回运作状态,才让她有机可乘。背!


  第一通打扰还不够过瘾,她小姐瞬间再发动第二波攻势──果然,悲剧立刻发生了。满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个失手让陶像重归大地之母的怀抱,结结实实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来不及尽完它当初被塑造出来的职责与目的。
  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谈都不愿意再谈,简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为姓“邬”,名“背”,号“哀尾”。
  “你有什么毛病?”他倾弯了超过一米八的大块头,和她鼻子对准鼻子、眼睛瞄准眼睛,坏声坏气地咆哮:“我欠你两百万不还债?还是八百年前嫖你没付钱?你这样苦哈哈地追着我做什么?你以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笔遗产?”
  “……”灵均的唇消褪成银雪般的惨白。
  倘若方才被这鲁男子抱起来狂奔的景象没吓出她的心脏病,现下的粗言恶语也达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关分开,又合拢,暗的喉声无法拼构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着一张阴沉沉的大黑脸,装模作样地学她的低吟。“呀什么呀!”
  灵均彻头彻尾地惊呆了。自从脱离幼儿园阶段,她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形迹恶劣如流氓的“坏男生”。由于语言障碍的因素,近亲朋党们怜惜她的不便,莫不对她格外的温柔三分、体恤五分,虽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娇贵,可是人人都将照顾她视作习以为常的天职。而上学之后,一路私立学校就读下来,友侪们的同构型高,生活修养、礼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尔遇上没啥格调的坏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两脚打回家去闭关自省,重修青年守则,有谁曾像眼前这位“应该极具学养、偏爱独处、思路敏感精锐的艺术家”一样恶形恶状?
  她开始怀疑邬连环的经纪人究竟买通多少媒体,替他进行虚假的反宣传。
  “我……我……”她面无血色,逐渐增压酸热的眼眶成为全身唯一有知觉的器官。
  “你怎样?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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