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捧着碗大的一小壶十里醉从后堂转出来,拔下头上的簪子划掉蜡封,拔开酒塞,一股浓香立刻溢出酒壶,流的满室芬芳。
雀儿顿时感觉周身清爽,飘飘欲仙,仿佛又尝到了跟师傅还有儿时玩伴阿汝一起从帝都最好的酒楼偷出来的三套鸭,仿佛透过时间看到无数黑影跪在一轮又大又圆的洁白皓月下虔诚膜拜。
雀儿闭着眼睛满足的闻着,太子一行人也各自沉醉在这酒香中无法自拔。
十里醉实在名不虚传,刀光剑影都昏烂如死尸的老乞丐在酒香飘进鼻孔的一刹那立刻诈尸般的坐了起来,狠狠的吸了几口之后微笑着睁开双眼,宣告自己的复活。
“好酒,真是好酒啊,好酒……”
“师父。”雀儿欢叫着扑到老乞丐身边,抱着他高兴的在他长满皱纹的脸上啵了一口。
老乞丐眯着咯咯笑弯的眼睛扶着雀儿站了起来,刚从十里醉中回过神来的众人都看向老乞丐,彼时他躺在地上倒不觉得,此刻站了起来,一派仙风道骨之气,他身形瘦长却不虚弱,双腿笔直有力,须发尽已花白,脸上粗粗的爬满皱纹,一身粗布麻衣掩不住神采奕奕,说话中气十足,腰上别着一根朴素的长萧。一把粗粗的山羊胡被雀儿握在手中纠玩着。
岁月揉搓出气质,偏偏就有些人不怒自威,天生领袖。
青阳看着老少两人亲昵的动作,心里一阵羡慕。双手在胸前抱拳,恭恭敬敬的行了江湖之礼:“前辈好福气,收得如此乖巧的徒儿。”
老乞丐拿过酒壶重新塞好酒塞,呵呵的笑了:“雀儿自然是天下第一的乖巧,我老乞丐靠她陪着,余生就不寂寞了。”
“前辈高姓大名?”钦罗也站了起来,冷冷的语气里多了一分尊敬。
“名字吗?”老乞丐歪头想了想,又叹息着摇了摇头:“活得太久,实在记不得了,逢人都叫我老乞丐,不知算不算得名字。不过年轻人舍得把这么香的酒让给我老乞丐,我也须回敬你点儿什么。”
青阳赶快出声阻止:“前辈多虑了,我家少主施恩不图报。”
钦罗却来了兴趣:“青阳。前辈赐教。”
老乞丐微笑着盯着钦罗看了一会儿:“年轻人,你大权在握,俗物不缺,我就送你一句谶语吧。”
“前辈还会相面吗?”青阳吃了一惊。
“会的会的,我师父算的可准了,帝都的赛半仙跟我师父交过一次手,以后回回看见我们都以为是来踢馆的。”
雀儿与青阳四目相对,均是会心一笑。
老乞丐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摇着头叹息:“哎,人生浮世易飘萍,欢也伶仃,悲也伶仃。年轻人,我且送你前半句吧,后会有期,再给你补上后半句。”
钦罗冷冷一笑:“那便都不要说了,一句鬼话就要批我的命数吗?”
“呵呵。”老乞丐又是一笑,转身抬脚便走,“北极紫薇即将暗淡,太子殿下记住,逐日高升。”
“师父等等雀儿嘛。”
雀儿一边焦急的收拾行李,一边扭过头对着青阳甜甜的笑:“嗯……青阳哥哥,后会有期。”
少女满月般的笑靥只对着青阳,好像有一颗珠子圆润的从喉头沉到了小腹,他看着雀儿消失的地方在心里轻轻的说:“嗯,一定要后会有期。”
雀儿一走,店里一下冷了许多。
苏四娘屏退小厮把守门窗,恭敬的走到钦罗面前跪下行礼。
“少主。”
钦罗重新坐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说说最近进沙漠的人。”
饶是苏四娘年长钦罗一轮不止,她也跪的心安理得,他也受的理所应当。
“是,少主。”苏四娘低着头一丝不苟,半点不见往日风情。“沙海近日热闹,鬼谷剑魔不知秘密发了多少帖子出去,吸引了那么多江湖剑客和名门出身来送死,属下愚见,过得了瘴气能到达鬼谷的,除了少主之外,洛州出产冉遗鱼,夕照公主一行应该无碍。”
她微微壮着胆子抬头看了眼钦罗太子,太子表情波澜不惊,没有多少起伏。
“还有一队人马,身份不明,应该是呼延草原三部之一,属下以为,要是他们也能顺利到达鬼谷,那必定是养数斯鸟的农神部族了。”
九黎,农神。呵呵,妖族会不派人去吗?那么就是四方人马了。钦罗在心里默默的计较着,管他来多少人,白鬼剑他志在必得。
“把酒分给大家喝了吧。”
“是,少主。”
苏四娘把剩下的两壶十里醉倒进小杯中分给大家。
往年的十里醉之所以酒香腻人,除了上好的五谷杂粮外,更多是因为苏四娘酿酒的原料中偷偷加了一点秘方——虞美人。
虞美人又叫雏罂粟,加工之后可以适当入药,微量的加入成就了十里醉诱人的效果。
可今年少主早下了吩咐,他要下沙海拜会鬼谷剑魔,鬼谷临近镇压妖族的不羁崖,当年被大禹神戟封印在崖下的妖族邪气很重,重到在整个不羁崖方圆形成了浓重的瘴气,一般人根本无法通过,鬼谷就在瘴气的庇护下躲在蛮荒沙漠中给剑魔提供了练剑的好处所。
所以,今年的三壶十里醉里加入了足量的虞美人,足已麻醉身体,抵御瘴气侵袭。洛州鹿止河的冉遗鱼,呼延草原农神部秘养的数斯鸟,都有抵御邪气的作用。
青阳一口饮尽杯中之物,低头看见地上掉着一样东西。他不动声色的捡起,想起是方才雀儿随手从头上拔下用来刮蜡封的簪子,大概不小心掉了也不知道。
拇指细细摩挲着簪子,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笑着扭过头来跟自己告别的女子,右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脑子里荡漾着少女唇香软齿的那声“青阳哥哥”。这簪子做工极差,没有精雕也不带花样,像一根弯了的筷子,材质也独特,像是什么东西的骨头打磨而成。
这个小笨蛋。
“青阳。青阳!”钦罗因为第二遍喊他而明显的不耐烦。
“来了。”他匆匆将簪子收入怀中和大家一起出发。
一行人用棉布围好口鼻,骑着苏四娘准备好的骆驼,趁着渐渐沉下来的夜幕出发了。
苏四娘站在后面望着远行的八只骆驼,一句话没来的及说出来。看那个影和夕照公主的举止,分明……。
“簪子扔了吧。”看不出表情,青阳却听得出钦罗话中的意味深长。
“为什么要扔,下次见面时还给她。”
“左丞很满意你的亲事。”
“文家小姐吗?哼。”青阳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鄙夷:“文颂庭是个什么货色?尚武堂跟他水火不容,父亲还指望我乖乖去娶他女儿吗?我要真做了,对不起当年尚武堂一起出来的兄弟。”
“文郡守听着是别扭,该换个舒心的。”钦罗太子若有所思的说。
“那太子殿下您倒是快点找由头,季言书他们都在西蛮子那儿吹了五年的草风了。”
“青阳。”
“嗯?”
“逐日高升。”
“啊,半句谶语,你怎么解?”
“他说的是腹语。”
“嗯,听出来了,要么想掩藏本来身份,要么是他真的是哑巴,只能说腹语。但是,这个老乞丐一定身手不凡。逐日高升……他还说了,北极紫薇即将陨落。钦罗!北极紫薇,即将陨落!”青阳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钦罗显然也明白了。
“那么,逐日高升,是指夕照吗?”
青阳大惊:“我想是了。”
北极紫薇,帝王之星。帝王之星即将陨落,新的帝王就会出现。靖皇陛轩近年来多病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但外人不知道的是陛轩皇帝真的病的很重,十巫中专司医术的巫彭飞凫都私下告诉钦罗得加快帝王谷中皇帝陵寝的修建。
老乞丐,你想提醒我得夕照者得天下吗?
☆、谶语(二)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生严重怀疑是不是只有两个人在看文。Anyway;谢谢看文的亲们,你们都是好人……
“影,你刚才没受伤吧?”夕照关切的问。
“没事。”影遮面的纱巾挡不住一脸的担忧。
“其实,刚才太冒险了,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暴露身份。”
“你的眼睛早就暴露了。阿瞳,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有什么关系?我迟早要嫁给他。”夕照一片坦然。
“你……我……”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嘘。”夕照与影并排行着,食指按住了她欲将道歉的嘴。“别说,你知我从不怪你。影,就这样吧。”
“其实大家都明白一定会碰见太子钦罗的,他怎么可能不来?所以,就这样吧。”夕照看着影低头不语,又轻柔的说道:“你跟我说说那把剑吧,我一直很好奇。”
影这才抬起头来说话:“应该是一把绝世无双的好剑,名叫白鬼。传说二十年前,剑魔寻得了百年前因犯天条被诛灭的战神辟天的神兵七星剑碎片,上一任妖皇重光就是死在这把剑下。七星剑十分有灵气,在主人死后,自断于舔火台。剑魔爱剑如痴,发誓要做出天下霸剑。从此他住进鬼谷专心炼剑,不再露面。不羁崖不远便是黄泉,剑魔从黄泉的亡灵中分离出七魄,以魄炼剑,故名白鬼剑。”
“影,传说中剑魔不是曾以人血炼剑吗?”
影立刻冷了下来,语气中明显的不屑:“嗯,生要取血,死要夺魄。剑魔为追求剑的至高境界,向七大圣族发出邀请,希望有人自愿献身,以血祭剑。”
“最后呢?真的有人自愿吗?”
“最后自愿以血祭剑的是北宫族的一个小姐和当时的妖后息媚。”
“两个女人吗?”
“你还指望有谁呢?”
夕照苦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仰头倒入一些灰白色粉末在嘴里,从驼背上取下水壶就着吞咽下去。
影看着她一系列熟练的动作,痛苦极了:“其实,不一定要天天都吃这个吧?”
“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阿瞳,你怪我。”
“不,我当然不怪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以后记得别再这样叫我,莫叫别人听见了。”
影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冰冷的面具泄露着悲伤。
阿瞳,等拿到白鬼,也许除了九黎,我还能救你。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老乞丐和雀儿在花了两天时间后终于走出了瘴气。
“呀,师父,多亏你智慧,咱们骗来的酒太有用了。”
“丫头,这算不得骗。”
“咦——师父一把年纪,这点小事都不敢承认啊。”
“呵呵——老了啊,老了啊。”
“师父,你给木头太子的谶语几个意思?我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丫头,你想不明白不奇怪。”
“哎,师父你真没用,跟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你的智慧我一点儿没沾染上,坑蒙拐骗倒是全传给我了。”
“死丫头,你自己不学好的反过来怪我老乞丐。”
“要是阿汝哥哥还在就好了,他什么都明白。”
“雀儿,人各有命。”
“师父,我想阿汝哥哥,不知道他在淼州过得好不好?”
“丫头,以后要是碰见阿汝了,你莫要跟他亲近。”
“为什么?”雀儿对老乞丐突然说出的话感到十分惊奇。
她是十年前被老乞丐捡回来的孤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氏族,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甚至连自己的确切年纪都不知道,她的记忆是从被老乞丐捡回来的时候开始的。师父一只手把她拎起来,“灰不溜秋麻雀似的,你以后就叫雀儿吧。”于是,她的名字叫雀儿。
不久,师徒两人在沙漠中流浪时,闯进了传说中的黄泉。黄泉,是每个生灵死后的归属,是灵魂通往冥界的唯一通道,是死人才能走的地方。可这条河里,却泡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
“黄泉异象,必生祸端。”嘴上说着,老乞丐还是不忍心,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把婴孩抱走了。“水中捡回来的孩子,叫阿汝好不好?”
阿汝见风则长,在驼奶的哺育下一日不同一日。待他们走出蛮荒沙漠时,阿汝已奇迹般的长成一个妖媚少年,可以背着雀儿翻越学吾山了。雀儿本以为得了个可爱的弟弟,没想到得意不了两天就被逼着喊哥哥了。
一老一少一幼流浪在青丘各地,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可阿汝经常静静的望着东南方向出神,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眼里有着年幼不懂事的雀儿读不出来的忧伤。
她记得那时师父经常在阿汝独自深沉的时候默默飘过,玄玄妙妙的对阿汝说:“与其悲伤,不若放下。”然后阿汝也会回师父一句她记都记不住的话。
快乐的时光结束很快,结束于他们拜访了一个叫做东夷的地方,结束于阿汝在师父身后重重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师父抱着嚎啕大哭的她头也不回的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