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的巧匠在手,就等于节省下一大批铁矿。
张冻龄愕然之后,苦涩道:“恩公,实不相瞒,这两年眼看铸造符剑完工无望,张冻龄也曾犹豫是不是携妻带子浪迹天涯,躲藏苟活,可每次到了龙岩香炉,就都没了这份念头,数百年二十几代人的祖业,张冻龄可以死,但祖业不能毁在张冻龄手上,不说其它,每年清明祭祖扫墓,后辈子孙不管如何不出息,总得去做的。”
徐凤年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
张冻龄大气都不敢喘,英雄气短,更是满心愧疚,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身前慢饮黄酒的恩公。
徐凤年笑道:“那我就以剑换剑,取走龙须烽燧在内的九柄名剑。”
张春霖急眼了,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这柄无根天水也拿去,庄上便是砸锅卖铁,怎么都要凑足一百柄好剑才好还恩。”
张冻龄洒然笑道:“是该这样,恩公如果嫌弃一百柄剑太过累赘,幽燕山庄亲自送往府上。”
张春霖毛遂自荐道:“小子就可以做这件事情,正巧想要游历江湖历练一番。”
徐凤年也没有推拒,抬头看了一眼风流倜傥的张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可以用作装载百剑。不过无根天水就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夺人所好,徐某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想当个小人,吃相太过难看。好不容易在庄主和夫人面前有些江湖好汉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间就破功了。”
张冻龄是不苟言笑的粗朴性子,听闻这话也是咧嘴一笑,这位恩公倒是真性情中人,庄主夫人更是一些隐藏心结次第解开,眉目舒展,愈发温婉恬淡。江湖阅历谈不上如何丰富的张春霖更是哑口无言,在这位年少成名的少庄主看来,既然这位恩公已是亲眼所见那般举世无双的剑仙风采,谈吐也该是不带半点世俗气的。哪里想到言谈之间如此平易近人,徐凤年抬手借剑一观,张春霖手忙脚乱递出烽燧一剑,看得屋外门口两位丫鬟相视一笑,少庄主平日里可都是温文尔雅得很,便是迎见江湖上的大侠前辈,也从不见他如此拘束紧张。
徐凤年抽出半柄名剑烽燧,剑身如镜清亮似水,徐凤年眯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子练气士使出了指剑,据说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们幽燕山庄练气与练剑并重,对这个有没有讲究?”
张冻龄一脸古怪,张春霖聚精会神,不肯漏过一字,倒是庄主夫人柔声道:“恩公所有不知,观音宗擅长练气,其中惊采绝艳之辈,可以去指玄和天象两种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鳞半爪,美其名曰龙宫探宝,从指玄中领悟,较之更高一层的天象,相对简单,但也仅是相对而言,一般练气士,便是穷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实是太过考校练气士的天赋机缘。湖上指剑之人,取法道教符箓飞剑派的点符之玄,点天天清明,点人人长生,点剑剑通灵,三重境界,依次递减,那名练气士不过三十岁左右,能有此境,只要甲子岁数之前点剑再点人,未必不能百岁之前去点天,从天象中拣寻物华天宝。练气士之强,自然不在体魄,而在练气二字。”
夫人犹豫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道:“为首练气大家乃是本宗长老‘滴水’观音,最擅驭水,袖中净瓷瓶重不过三两,传言却可倒水三万三千斤。”
徐凤年手指抹过古剑烽燧,笑道:“看来是这位练气大家手下留情了。”
张春霖冷哼一声,“恩公在湖上画出雪剑数万柄,那老妇人分明是知难而退。”
徐凤年摇头道:“我那些手笔,不论是借幽燕山庄的实剑还是湖上造雪剑,吓唬人可以,说到真正伤人,就稀拉平常。”
张春霖正要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辩驳几句,徐凤年已经笑道:“少庄主,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岁数,不妨兄弟相称。”
张春霖张大嘴巴,张冻龄和妇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名年轻剑仙真是二十几岁的男子。
几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浅不好言深,张冻龄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耐着不走,起身谦恭告辞,除了无根天水,其余几柄名剑都留下,徐凤年闭上眼睛,回忆湖上女子练气士的指剑手法,有模有样在烽燧剑上指指点点,哈气印符,大概是烽燧不是那符剑,徐凤年也仅是有其形而无其神,没有半点气机动静。王小屏进入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斜瞥了一眼不断重复指剑烽燧的世子殿下,沙哑开口:“指法无误,确实练气指玄一妙,可是没用,观音宗自有独门气机导引,武当号称天下内功尽出玉柱,许多秘笈流传山外,亦是一字不差,为何仍是寥寥无几可入正途?无他,阴阳双鱼,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凤年点点头,转移话题,“小王先生,取一柄剑当佩剑?”
王小屏也不客气,探手一抓,握住了一柄古剑龙须,叩指一弹剑鞘,院内风雪骤停,王小屏点头赞道:“就这把了。”
徐凤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道:“你如何应对韩貂寺的截杀?”
徐凤年叹气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王小屏摇头道:“你虽有指玄女子轩辕青锋,枪仙王绣的刹那,再加上天象阴物傍身,即便还有我届时出剑。一样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凤年讶异道:“这还不够?”
王小屏反问道:“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当这些高手不是高手了?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仅是离阳王朝的十人末尾。韩貂寺则不然,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为擅长以指玄杀天象。只要韩貂寺舍得一条性命,要杀你,绝非如你所想那么艰难。江湖顶尖高手竞技,一种是对敌王仙芝,倾力只为切磋,一种是当时犹在天象的曹长卿对阵指玄感悟仅在邓太阿之下的韩生宣,互有保留,留有一线余地。最后一种,才是彻彻底底的生死相搏,肯这样做的韩貂寺,便是儒圣曹长卿也要头疼。”
王小屏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奉劝你到时候对上韩貂寺,不要轻易让朱袍阴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师斗个旗鼓相当,恐怕在韩貂寺手下不过五十招,就要修为折损小半。擅长指玄杀天象,不是一句空话。你如果一旦让阴物反哺你内力,跟韩貂寺死战,到时候阴物遭受重创,你能好受到哪里去?说不定韩貂寺就等着你如此作为。到时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护着你,也难如登天。在我看来,你只能用使用刹那枪的她,加上暗中潜伏的死士拿一条条命去填补窟窿,耗费韩貂寺的内力,然后寄希望于那名徽山女子会替你拼死一战,最终交由我三剑之内决出胜负,胜了,万事大吉,输了,你自求多福。”
徐凤年苦笑道:“何谓天下第十?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吗?”
王小屏冷笑道:“杨太岁问心有愧,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涂,你能独自杀他不算什么大本事。至于第五貉,他的指玄是不弱,可比起能与邓太阿比拼指玄的人猫韩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运气不好,若是将韩貂寺换成天下第九的断矛邓茂,有天象阴物护着你,也会轻松一些。”
徐凤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吗?”
第四十一章杯中龙卷
徐凤年喝过了黄酒,走出院子走向卧虎山凉亭,一路行去,鹅毛大雪拂了一身仍满肩,应该是张冻龄扮黑脸发了话,没有闲杂人等凑来套近乎,紫衣女子靠着凉亭廊柱,双腿伸出,面朝湖水,膝上搁放有一架古琴,徐凤年走入亭中,也不见她有丝毫神情涟漪,徐凤年开门见山道:“韩貂寺在三百里以内就会出现,你打算出几分力?你我事先说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那只人猫不过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
徐凤年坐下后,平静道:“一来韩貂寺公认邓太阿之后指玄第二人,臂绕红丝,弹指断长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厉害太多。二来我就怕他来个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杀天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真得吃不了兜着走。皇子赵楷一死,扶龙无望的韩生宣差不多生无所恋,恨我入骨,如果能杀我十次绝对不会只杀九次。徐婴是天象,不合适出手,我现在就担心王小屏出剑之前,韩生宣毫发无损。”
轩辕青锋双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围剿韩貂寺吗?”
徐凤年点头道:“白狐儿脸没有说一句话,只能从戊那边听到一些琐碎,你们三人带有一千六百精锐北凉轻骑,总计三次碰面韩貂寺,都被他逃出包围圈,其中一次为他斩杀骑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铁箭,白狐儿脸搏命一刀还是没能砍断他的手臂,只是斩去一团红丝。另外两次,戊说你受伤都不轻。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几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内力,吸成人干,你的心弦就要被人猫彻底崩断。”
轩辕青锋点头道:“三次围杀,你嘴里的白狐儿脸都搭上了性命上阵,如果不是这家伙不计生死,北凉轻骑早就给韩貂寺反过头来截杀,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我和死士戊哪里经得起这个老阉人几次针对,说到底,他还是想蓄力刺杀你这个正主,没将我当做一盘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后一场围剿中,跟我们三人和一千余百骑兵互换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负,只觉得可以去天下十人轻松占据一席之地,挤掉邓茂都不在话下,对上不过才是第十的韩貂寺之后,才知道以前是多么无知,侥幸活着返回北凉之后,我对自己说,这辈子在成为陆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去找韩貂寺的麻烦。”
徐凤年轻声道:“我知道了。”
轩辕青锋依旧没有转头,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双手抱着后脑勺,“没。”
轩辕青锋笑问道:“方才在湖上大费周章,跟一帮练气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担心自己死了,就跟李淳罡一样,被江湖说忘记就忘记了?”
徐凤年笑了笑,“还是你懂我。”
轩辕青锋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凉刀,好奇问道:“你怎么应对那个可以双手生撕巅峰时符将红甲的人猫?”
徐凤年要么就是心中没底,要么就是没有推心置腹,含糊说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轩辕青锋没有刨根问底,看着徐凤年伸出手掌轻轻摇晃,雪花飘拂,百无聊赖之后,起身离去,轩辕青锋往后一靠廊柱,脑袋撞在柱子上,发出轻轻砰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头望去,犹豫了一下,弯腰给裙摆系了一个挽。
当天黄昏,幽燕山庄就凑足了两大箱子庄子珍藏多年的名剑,小心翼翼搬到了尺雪小院,不知为何王小屏在拿到龙须之后,仍是多要了两柄,一柄短剑“小吠”,一柄宽剑“割鹿头”,在幽燕山庄仅算是上乘好剑,只是距离名剑仍有一段差距。徐凤年对此不闻不问,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剑痴王小屏是当之无愧的武当剑术第一人,杀人荡魔的手腕,甚至还要超出两位师兄王重楼和俞兴瑞,剑意之精纯,放眼天下也是名列前茅,毋庸置疑。王小屏取了三剑,徐凤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剑在手,对上韩貂寺那也就是三剑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
晚饭时分,徐凤年单身赴会,幽燕山庄这边除了张冻龄张春霖和庄主夫人,还有两名张冻龄结识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一个叫曹郁,使用一双蛟筋鞭,四十岁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后,已经停滞整整十年,非但没有跻身一品境界的迹象,反而有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可怕苗头,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寻访高人,切磋武艺,都没能有所裨益。另一名是用剑的名家,姓段名懋,所谓的名家,那也仅是一州境内罕逢敌手,走得是偏门路数,修术不修意,算是邓太阿的徒子徒孙,江湖便是如此,瞪大眼珠子盯着鳌头人物如何证道,万千后辈就一门心思模仿,段懋生平最得意的一笔战绩,便是始终未进二品,却仗着剑术诡谲,击败了两名小宗师。曹郁和段懋,在地方江湖上,几乎都算是打个喷嚏都能震上一震所在州郡的通天人物,不知凡几的江湖儿郎为了能够拜师门下,费尽心机。毕竟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人仙师,能够勉强离手驭剑几尺,也就差不多等于御剑的无敌剑仙了。吴家剑冢稚子驭剑碎蝴蝶,这类说法,也就听上一听,谁都不会当真。
曹郁和段懋都是老江湖,知道避开忌讳,没有大煞风景纠缠着徐凤年的隐秘身份,不过眼中的炙热渴望无法掩饰,一个急于稳固境界,不求到达那传说中的一品,只求不跌出二品,另一个本就习剑,突然遇上徐凤年这么一个动辄驭剑千百的恐怖隐仙,眼巴巴想着能从白头剑仙嘴里得到一两句金玉良言,说不定就能让剑术突飞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