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怪,九九馆的火爆生意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今年年初的正月里,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孙子不就跟外地来的一位公子哥打了一架,就在九九馆外头,好些家丁扈从都落了水,第二天九九馆就排队排了小半里路,老板说了,打他们的,卖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气生财。
九九馆内气氛骤然一凝,四五位衣着鲜亮的锦衣子弟晃入门槛,饭馆里头的事已经给通风报信,为首一人相貌长得对不起那身华贵服饰,看到轩辕青锋的背影后,眼前一亮,来到徐凤年身边,屈起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道:“喂喂,你摔了我的扇子占了我的地儿,这可就是你不讲究了啊。”
徐凤年抬头望去,笑道:“折扇名贵,可还算有价商量,这象牙滚雕绣球就真是无价宝了,我妹子摔出了几丝裂痕,是我们不对,这位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开个价,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尽量赔偿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身边帮闲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逗乐了,话里带话:“王大公子,咱们离阳王朝称得上宰相的,不过是三省尚书令和三殿三阁大学士,先前空悬大半,如今倒是补齐了七七八八,这小子独具慧眼啊,竟然知晓你爹有可能马上成为宰相之一?”
公子哥摆摆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帜“仗势欺人”,依然跟那个长得“面目可憎”的白头年轻人讲道理,“谈钱就俗了,本公子不差那点,不过这扇柄系着滚绣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给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狮的见面礼,里头有大情谊,你怎么赔?赔得起?本公子向来与人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说了要赔,那咱们就坐下来计较计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计较。”
徐凤年笑道:“你真不跟我计较,要跟我妹子计较?”
一位帮闲坏笑道:“一不小心就计较成了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欢喜。白头的家伙,你小子走大运了,比出门拣着金元宝还来得走运,昨天去玉皇观里烧了几百炷香?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户部王尚书的三公子!”
徐凤年嘴上说着幸会幸会正要起身,结果被轩辕青锋一脚狠狠踩在脚背上,没能站起来。徐凤年不知道身边这歪瓜裂枣的纨绔子弟叫什么,不过户部王雄贵倒还算是如雷贯耳,如刘文豹在船上所说,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间,被誉为科举之春,那四年中冒出头的及第进士,大多乘势龙飞,尤为瞩目,进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领衔,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当朝储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赵右龄平步青云,依次递官至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尚书省中仅次于宰辅张巨鹿和兵部尚书顾剑棠,再就是寒族读书人王雄贵、元虢、韩林分别入主各部,一举扭转南方士子不掌实权的庙堂颓势,永徽之春中年轻最轻的王雄贵当时座主是张巨鹿,考《礼记》,房师便是阅《礼记》考卷的昔日国子监左祭酒桓温,王雄贵的飞黄腾达也就可想而知,不过这永徽年间跃过龙门的庶寒两族这十几位鲤鱼,大多数后代都不成气候,好似一口气用光了历代祖宗积攒下来的阴荫,难以为继。
王雄贵的幼子见那女子脸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腻了逆来顺受的柔绵女子,都跟吃家养羔羊一般无趣无味,当下这位跟野马般桀骜的女子,骑乘驯服的过程,想必一定十分够劲。天子脚下,他由于家世缘故,也知晓许多轻重,强抢民女什么的,少做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对方家底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楚再说,万一牵扯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乌龟都给钓出来,就算他是户部尚书的小儿子,那也远不能只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纠缠,极为复杂,何况这段时日爹和两个在六部任职的哥哥都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态敏感,他甚至连去青楼见白玉狮子的事情都给耽搁了,一想到这个,他就火冒三丈。不过今天在九九馆偶遇了这位紫衣女子,就泻火了大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浑身舒坦,觉着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鱼水之欢,偶有婉转呻吟,真是滋味无穷,到了过些时节的炎炎夏日,见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凉?
徐凤年方才挡去轩辕青锋的剐目举动,此时给踩了脚背外加往死里狠辣几拧,也有些吃痛,别忘了身边这一肚子祸水的歹毒娘们可真是指玄境的高手。徐凤年见她没有收脚的意图,只得弯腰拍了拍,仍是没有动静,无意间瞅见她紫衣裙摆沾染了许多泥泞,如今徐凤年过日子十分勤俭,见不得她糟蹋银子,就帮她裙摆系了一个轻巧小挽,既不耽误行走,而且再走雪地泥路就不易粘带泥泞,嘴上还不忘碎碎念,“真是不懂过日子的败家娘们。”
第二十二章家狗姓赵野狗姓徐,姓赵又如何?
“滚一边去。”
轩辕青锋桌下轻轻抬脚,刀子眼神剐的则是那边抖搂家世的京城世家子,她一开口就惊吓满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们尤为佩服,心想这位看不透道行深浅小娘别的不说,胆识绝对是人中龙凤了,江湖朝庙堂低头已经有些年头,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书之子横眉冷对,多半不会是纯粹的武林中人,难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孙?王雄贵最不成材的幼子听到这句谩骂后,捧腹大笑,挺直了腰杆,手上旋转象牙绣球,眉开眼笑,竟是半点都不恼,女子只要长得祸水,便是泼辣骄横一点,也别有风情,他王远燃拾掇那些家世差自己一线的世家子弟毫不留情,对于京城里头哪些同龄人千万不去惹,哪些见面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装孙子,心里都有谱,太安城百万人,可台面上,不过那一小撮千余人,抛去老不死的退隐家伙,加上他爹这一波旗鼓相当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来号年轻世家公子,能让他心生忌惮,大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熟稔得很,还真不认识眼下这对年轻面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了眼那紫衣女子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临下看了眼卑躬屈膝给她系裙成挽儿的外乡男子,兄妹?糊弄小爷我?王远燃心中腹诽冷笑,你小子以为白个头,就当自己是那佩刀上殿还不跪的北凉世子了?
徐凤年笑道:“好了,礼数买卖都两清了,双眼换绣球,怎么看都是王尚书的公子你赚到了,再不走,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王雄贵自永徽年间入仕,弹劾徐骁大小十二次,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这个当儿子的算这笔旧账,你也不配。”
九九馆内不管羊肉锅如何热气升腾,都在这席话入耳后,变得格外应景饭馆外头的冷清刺寒。座师门生那一座有官家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本来没有如何细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脸色泛白继而铁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为正五品官衔的吏部诸司郎中,位置靠后,没能近观北凉世子的跋扈,后来此人独自对峙国子监万余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凑了回热闹,遥遥看到白蟒衣年轻人的恶劣行径,跟同僚都感叹北凉确是盛产恶獠,不过才及冠,尚未世袭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后当上了北凉王,朝廷边疆重地的西北大门,真能指望这种夸夸其谈的竖子去镇守?
王远燃气得七窍生烟,伸出手指,怒极笑道:“小子,你真当自个儿是北凉世子了?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徐凤年伸出一臂,五指成钩,京城一流纨绔王远燃就给牵扯得扑向桌面,徐凤年按住他后脑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面给尚书幼子的头颅撞出一个窟窿,直挺挺躺在地上,闭气晕厥过去,那些个帮闲吓得噤若寒蝉,两股战战,作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子,胜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几脚扇几耳光还行,什么时候真的会卷袖管干架,那也太掉价跌身份了,他们做的光彩事情,撑死了不过在别人跪地求饶后,吐口水到了碗碟里让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别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过都是父辈权柄在握的将种子孙。眼前这哥们总不会真是那北凉蛮子吧?
徐凤年对少年撇了撇嘴,“都丢出去。”
少年死士猛然起身,抓住一个就跟拎鸡鸭似的,朝门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给丢掷出去的王远燃帮闲又给掷回饭馆,撞在了狐朋狗友身上,瘫软在地,估计是吓懵了,都忘了哭爹喊娘。徐凤年转头望去,眯了眯眼,京城里真正的主人之一驾到了,赵家都已家天下,自然也家京城,踏入饭馆中的五六人中,就有两位姓赵。隋珠公主赵风雅,一名高壮男子身形犹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馆,多年以来一直被朝野上下视作下一任赵家天子的大皇子赵武!赵风雅一脸幸灾乐祸,赵武则脸色阴沉,身后三人,一名女子姿色远超出九十文,陈渔。还有两名气机绵长如江河的大内扈从,步伐稳重,腰佩裹有黄丝的御赐金刀。
已经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脸色骇然,这一次万万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公主殿下,以雄毅负有先帝气概著称的赵武皱眉摆手,阻止花甲老人的兴师动众,吏部郎中赶紧带着得意门生匆匆弯腰离开饭馆,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银子顾不得找钱就溜之大吉,王远燃昏死过去,那些帮闲就结结实实遭了大罪,丑八怪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噗通几声,也没敢喊出声,就跪在那里请罪。赵武挑了一张凳子坐下,也不看徐凤年,冷笑道:“野狗就是没家教,处处撒尿,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徐凤年转过身,跟店伙计作了个端锅上菜摆碗碟的手势,然后轻声笑道:“家狗在家门口,倒是叫唤得殷勤,见人就吠上几声,也不怕一砖撂倒下锅。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顿土生土长土狗肉,真是不错。”
隋珠公主低着头,看似大家闺秀,娴雅无双,其实脸上笑开了花,一手捂住腹部,肚子都给没心没肺地笑疼了。
新胭脂评上号称姿容让天下女子俱是“避让一头”的女子,听闻两人粗俗刻薄以后,悄悄皱了皱眉头。
两名金刀扈从的气态自是寻常高门仆役可以比肩,屏气凝神,按刀而立,只是安静守在饭馆门口,对小馆子里的争锋相对,置若罔闻。
大皇子赵毅平淡道:“也就只配跟王远燃这种看门狗对着咬了,真是出息。”
九九馆的伙计已经不敢露面了,饭馆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的丰韵妇人,也不知是谁家豢养的金丝雀,遇上这种大风大浪,也是怡然不惧,娇笑姗姗走出,双手端了铜锅在桌上,又手脚麻利送来三盘透着大理石花纹的鲜嫩羊肉片儿,更有芝麻烧饼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几样精致小食,外加七八只碗碟,产自清徐的熏醋,自家晒出的老抽,现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儿,等等,红绿黄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她跟赵毅那一桌招呼一声说稍等,然后就去挂帘子的屋门口斜门而立,风情摇曳,她摆明了不会错过这场地头龙与过江蟒之间的恶斗风波,别说小鱼小虾,就是几百斤的大鱼,在这两伙人当中自以为还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锅去清蒸红烧。
陈渔出声道:“你们先出去。”
那些帮闲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动弹,生怕这位仙子说话不算数,又让他们罪加一等,那回家以后还不得爹娘剥皮抽筋。皇子赵武板着脸挥了挥手,帮闲们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直接就给王远燃晾在冰凉地面上,共富贵共患难六个字,不是花天酒地几句拍胸脯言语,或是喝一碗鸡血就能换来的。赵毅一语石破天惊:“听说是你亲自在铁门关截杀了赵楷,我虽也不喜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可毕竟他姓赵。”
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老板娘一听这话,叹息一声,退回里屋,放下帘子。这已经不是她可以听闻的秘事了,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远燃这些富贵子弟的想象,可天底下谁不是在赵家寄人篱下?不识大体,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过她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边陲重地历练的大皇子,以前常听说他每逢陷阵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军功累积早已可以当上掌兵三千人的实权校尉,言谈举止雄奇豪迈,这次真是眼见为实,直来直往,爽利汉子。
徐凤年转过身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赵武哈哈笑道:“姓徐的,敢做不敢承认?”
徐凤年跟着笑,“别的不好说,揍一条家狗,敢做也敢认。”
赵武点头道:“一条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脚上,也算本事,就怕满嘴叼粪,光嘴臭不咬人。”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
赵武啧啧道:“就凭你,不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