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黄尘泥土,穷人家的孩子,玩闹得再疯,也不能作践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衫。她是一名北凉驿卒孀女,没了男人,庄稼地便都由她独力做活,官府每年都会发下一笔抚恤银钱,不多,到手就八两银子,但总算让她有个盼头,私下听私塾先生说按北凉军律得有三十多两才对,多半是被官爷层层克扣了去,只不过她一个寡居妇道女子,也不计较这些,再者计较不来,倒马关附近村庄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门,其中还有位是带了军功的,可她觉得既然右松既然跟夫君姓了赵,就不能再让他喊别姓的男子一声爹了,右松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这样才灵气,她略微识些字,比起寻常粗鄙村妇眼界要更宽,每天听着他摇头晃脑背私塾学来的诗书,她在一旁捻着灯芯,只觉得一日劳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她对紧巴巴却充实的日子,也就不去怨言什么了。
遗址台基上刀光剑影,两位侠士你来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边观众大多是过小安稳子日的平民百姓,甭管你们是何方神圣,什么天山追风剑斩马劈虎刀的,只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劲,就不会吝啬掌声喝彩,整整一两百号观战者都大呼痛快,许多汉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们掏半颗铜钱嘛。那些个下了赌注的,倒是相对要紧张,没怎么出声,只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术,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风就要揪心。
徐凤年没什么观战兴致,但也没流露出丝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墙头,那小娘顺势牵起稚童的手,她生怕与这名公子呆在一起,会惹来市井巷弄里最是能生根发芽的闲言碎语,哪里敢在墙头逗留,只想着早早下了泥路,与孩子早些离开集市,她们母子所在村子就在边上,不到一里路。孩子感激这位哥哥的大方,笑着扯了扯世子殿下袖口,徐凤年回头,见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牵手,徐凤年笑了笑,却没有伸手,只是轻轻看了一眼微微张嘴满脸涨红的小娘,不想让她难堪,故而只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脸颊,大踏步离去。
小娘悄悄呼出一口气,脸颊发烫得厉害,瞪了一眼孩子,后者到底是白如薄纸的孩子,只觉得娘亲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却不知道她脸红个什么。
酣战总算落幕,再不结束,那些个被十几颗铜板雇来暖场的家伙就得把手掌拍红肿了,个个嗓子沙哑,倒不是说他们如何敬业,只不过这场比试委实打得精彩纷呈,黑炭汉子手中斩马刀,嘿,那气力可真算是可拔山河了,光是在上头挥刀几百下就让人觉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剑客,一剑在手,衣袖飘飘,如游龙惊鸿,让人眼花缭乱。
斩马刀壮汉败得心悦诚服,拱手认输,由衷说了几句称赞剑客的好话,这份豁达气度,有让看客们竖起大拇指,而让场下好几位小家碧玉心生痴恋的高明剑士,剑归鞘后,留下一句“行却江南路几千,归来不把一文钱”,飘然而去,端的潇洒不羁,有剑仙风骨。
是一幅皆大欢喜的画面,不等耍斩马刀的下台,就有一位家境殷实的老翁上去笼络示好。刘妮蓉正思量着如何出面,才能与那颇有能耐的斩马刀汉子不落俗套地亲近,一名鱼龙帮管事的中年人面有忧色跑来,与她窃窃私语,刘妮蓉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倒马关校尉竟然出面拦下他们,说是官碟出了点问题,肖锵都抬出了将门子弟的身份,一样不管用。看来今晚注定要在关内留宿,这让刘妮蓉有些不安,照理说倒马关只是一座小隘,这里官衔最大的副尉不过六品,鱼龙帮倾力办事的那位,则是从四品,头顶官帽子大了好几级,虽说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权,但北凉军自成体系,抱成一团,顺藤摸瓜,总能牵扯出各种沾亲带故的关系,小小关隘六品折冲副尉,在银子没少送出的前提下,没理由不卖颜面。刘妮蓉顾不上那名斩马刀武夫,快步走向城头,遇到沉着脸的肖锵,显然受气不小,见到刘妮蓉,走到官道一侧,低声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们找家闹市里的店住下,贵就贵些,这笔银子万万不能省了。每班十人,轮流值宿,熬过了今夜就好。”
刘妮蓉本就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子,点头道:“是该如此。”
说话间,刘妮蓉瞥见那群马贩子径直朝他们走来,拥簇着一位神态傲慢至极的丰腴女子,这女子岁数大不,以一块精美貂皮作缠额的头箍,这种装饰凉州边境极为风靡,秋冬季节即可御寒,也美观,俗称貂覆额或者卧兔儿,最早由北凉王府流传出来,好像是大郡主徐脂虎最先如此巧妙装束,性子活泼的北凉权贵女子,都忙不迭跟风。
貂覆额曼妙女子身边都是一眼便知的老道练家子,气态沉稳,呼吸远较常人要来得绵长,尤其是女子身侧一名老者,眼神阴鸷如老苍鹰,双手十指如钩,不知修习何种功法,呈现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龙爪手这类霸道凶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号赳赳武夫如众星拱月着倨傲女子,除了她,瞧着最多余的是一名胭脂气浓重的敷粉男子,长得俊俏,就是过于女子阴柔,没半点阳刚气,他小鸟依人贴着女子,丢向刘妮蓉这伙人的眼神十分阴狠玩味。
徐凤年缓步行来,见到场面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就停下脚步,打算远远观望,很不幸他这个细节,不仅被眼观八面的刘妮蓉撞见,惹来她的不悦,连那丰腴到了有点肥胖的女子都发现了,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竟是连刘妮蓉都不管,直截了当朝徐凤年勾了勾手指,一脸要宠幸徐凤年的神色。
女子能如此当街色迷迷看人,也算脸皮和本事都了得。
徐凤年往后退了一步,这在刘妮蓉眼中,几乎已是该杀头的死刑,心想这佩刀青年实在是让人恼怒,怎的一点江湖儿郎的骨气都没有!继而一想,刘妮蓉嘴角冷笑,挂满了嘲讽鄙夷,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过是将军大门里一条跟主子摇尾乞怜的,寄希望于他能有何种担当,未免太高看他了。
那敷粉俊哥儿见身边女子动了春心,嫉妒到眼红,撒娇一般嘀咕了一声:“小姐,那小白脸佩刀哩,这些蛮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这男子脸上,后者捧着脸,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到鱼龙帮刘妮蓉一伙人都是毛骨悚然,只觉得反胃作呕得一塌糊涂,如此一来,对那姓徐的恶感倒是减轻了许多。
养面首如养猫狗的富贵女子面朝徐凤年,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张春意热脸,她可是一眼就钟情了这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吃腻了身边脂粉堆里冒尖的小白脸,总需要换换味道才能养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说话调戏那,街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有四骑不顾闹市喧闹纵马奔来,满街鸡飞狗跳,所幸没有踩伤撞倒行人,归功于这四骑跋扈归跋扈,骑术也精湛,一名锦衣公子跃下马,身后三骑披甲扈从却岿然不动。
刘妮蓉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已经猜出这名公子的身份,倒马关折冲副都的长公子,周自如,八九不离十,北行沿线需要打点的地方和人物,刘妮蓉已经在路上与师父肖锵说得烂熟于心,记住周自如的名字,是因为这人连肖锵都着重提起,据说周自如不仅文采斐然,有诸多佳篇流传北凉,更是可开三石弓,百步穿杨,箭术超群。需知三十斤为钧,四钧是为石,能拉满三石弓已是臂力骇人,若还能保证箭矢准头,没有水分的话,足以直接进入北凉军担任游弩手,江湖军旅两相轻,可天底下还真没有敢小觑北凉的无知莽夫,刘妮蓉望着这个周自如,没料到他下马后不是先于那女子言谈,而是对她笑脸相向,这让措手不及的刘妮蓉下意识微微撇过头,回过神后才感到羞愧,眼神恢复冷寂。
在北凉勉强能算是将种子孙的周自如与那丰腴女子相谈甚欢,约莫是这位貂覆额有了周自如这般货真价实的真俊彦,对徐凤年失去了兴趣与性趣,只是抛了个媚眼,与周自如走入关隘城门,跟如临大敌的鱼龙帮一行人擦肩而过时,她不忘示威地朝姿容清水芙蓉的刘妮蓉冷哼一声,倒是周自如有意无意顿了顿脚步。肖锵松了口气,出门在外,只要不是武力睥睨世间的孤云野鹤,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少不得面对各种势力憋气几回,生怕刘妮蓉上了心,寻了个轻松话头说道:“这周公子文武双全,倒是配得上咱们妮蓉。”
刘妮蓉苦涩道:“师父,你知道我最反感这类官宦子弟了,看着和和气气,为人处世玲珑八面,其实吃人不吐骨头。”
肖锵笑了笑,不再打趣这个心气奇高的徒弟。一起去找寻合适的客栈入住,一般而言,不入新开之店,不入换主之店,都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道理也浅显,只不过就在倒马关驻兵眼皮子底下,倒不用太计较这些。最终找到一家闹市中的老字号,三十多人一晚就得花去将近二十两银子,饶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刘妮蓉,都有些吃疼,明知本地熟客的话只要不到十两,但稳妥起见,即便被当作肥羊狠宰一顿,鱼龙帮也只能捏鼻子忍下。
这期间徐凤年安静跟在后头,街上那一幕,让鱼龙帮对这位原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佩刀青年,十分轻视,心想你小子佩刀是拿来看的?都差点被一个娘们抢走当小白脸了,就算打不过那些恶仆,你小子好歹意思意思,摆出一张愤然的脸孔嘛,你副这不言不语还倒退一步的孬种行径,不是连累咱们鱼龙帮都陪着你丢人现眼?!
呸!
一名鱼龙帮年轻人吐了一口唾沫在徐凤年脚边。
第四章面首三百
江湖人直来直往,姓徐的马上得到现世报,除了捞到一口唾沫,他还被与一个资历最浅的帮众住在客栈最廉价的狭小偏房,徐凤年对此依然默不作声,并没有异议,与他同房的家伙叫王大石,可惜体魄性格都名字截然相反,个子矮小不说,还生得瘦如竹竿,非但不如茅坑里石头那般又臭又硬,十分懦弱温顺,只不过他父亲早年死于帮派斗殴,算是为鱼龙帮尽了死忠,刘老帮主惦念这份情义,力排众议将根骨不佳的王大石纳入帮中。
这小伙子虽说没半点武学天赋,但肯吃苦,做事也异常勤快,能出十分力,绝不偷懒一分,在帮里没少做刷马桶或者给师兄们洗衣物的脏活,任劳任怨,这些年受到的欺负得有几大箩筐,只不过这小子天生乐观,嘻嘻呵呵,从不叫苦记仇,一次在帮内刘妮蓉无意间看到他被欺负得过分了,就额外留心,对王大石稍微照顾了一些,这才让王大石的境况略有好转,这趟出门,小山头林立的鱼龙帮就王大石乐意对徐凤年挤出一个笑脸,大概是同病相怜,这次与徐凤年住在一屋,王大石不用顾忌师兄以及师叔伯们的脸色,关上门后就主动喊了一声徐公子,还掏出刚才在闹市买来的倒马关特产西棋子糕,他其实买了两份,明面上那份足有一斤多,暗地里藏了三两不到,前者自然而然被师兄们收刮了去,若非如此,喜好糕点的王大石就算花了钱,连这三两美食都吃不到,这便是王大石苦中作乐出的小精明了。
在沉默寡言的徐公子面前,王大石明显有一种强烈的自卑,强烈到不知如何掩饰,掏出了所有油纸包裹的细棋子乳糕,红着脸问道:“徐公子,尝一尝?”
徐凤年摇了摇头。王大石也不觉得意外,坐在桌前自顾自吃起来,才下嘴,就有几位师兄不敲门便推门而入,王大石愕然地转头,下意识下咽掉那嘴糕点,只知道完蛋了,被师兄们知晓他私藏了糕点,以后肯定又要被他们按下头去爬裤裆。
三位五大三粗的师兄进了屋子,在目瞪口呆的王大石身上搜了搜,没有想要的结果,其中一名师兄灰心丧气,迁怒王大石,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骂道:“你小子竟然没有偷偷摸摸黑下几块糕点,你他娘的是笨还是蠢啊?!害老子输给那李豆那颗小辣椒半两银子,说好了,这半两银子得你出,过几日发了钱,你赶紧的还给师兄,听到了没?!”
一头雾水的王大石木然点了点头,那师兄临走还不忘再一巴掌拍下,骂骂咧咧摔门而去,“晦气!”
王大石等师兄们走远了,做贼般拴上门,再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脚步声,这才悬下心中惊吓,抹了抹嘴,一脸暗自庆幸的傻笑。丝毫没有那些糕点是他出钱买来就该是他的觉悟,这种扶不起墙的烂泥,似乎被欺负才是再正常不过,若是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是怪事。王大石看了眼空荡荡的桌面,傻眼了,这时徐凤年抬起手,将千钧一发之际摸走的失踪糕点重新放回桌上,王大石跑回桌边坐下,感激涕零得不知如何说话。
无形中做了一桩善事的徐凤年还是面无表情,并不与王大石套近乎,只是把椅子拉到靠窗位置,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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