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北凉的世子殿下没有看那城墙,而是转头看着东海海面怔怔出神。
等了许久,青鸟轻声问道:“公子,咱们不进城吗?”
徐凤年轻声道:“进城。”
一马当先。
武帝城本就是独立于王朝外的一座孤城,因此这里的城门守卫很大程度上只是摆设,进城无需任何路引,除非是一些犯了武帝城禁令不得入内的武夫,才会被阻挡下来,其余甭管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卿相,一律一视同仁,乘马行走入城也好,便是蹦跳或者爬着进城也罢,都无所谓,当然武帝城自王仙芝担任城主以来,从未有过摆出开门迎客的阵仗,哪怕当年一统春秋的天子入城,那天下第二也不曾走出内城相迎。舒羞和杨青风皆是第一次踏足武帝城,饶是两人见惯江湖风雨,由城外走入城门洞中的阴影中,心中仍是觉得沉重非凡,天下城池无数,百年以来,二十年一次武评,唯有这座城门,几乎走进走出过所有的十大高手,当今立于武道鳌头的风流人物,倒骑毛驴拎桃花枝的邓太阿走过,青衣官子曹长卿走过,他们都与此时舒羞杨青风身边的江湖人士一样,要穿过这道城门,沿着中轴上的主道,去面对那座内城城头。
那里有个姓王的怪物,自称天下第二,屹立不倒。
前两年,好像有个名号叫剑九黄的西蜀剑客,背着剑匣也走过,而且是第二次,可惜不出意外,只是总计两次徒劳地留下六柄名剑,最后连命都没能带出城,就那样坐着,死在了那城头。
徐凤年下马,牵马而行。
走了一段路程,瞧见路边一个酒摊子,犹豫了一下,坐下后,跟酒摊伙计说道:“有酒吗?”
“有有有,咱卖酒的,咋会没酒,天南地北的好酒咱这儿都应有尽有!”
眼神毒辣的店老板见这位公子哥鲜衣骏马,气态不俗,心想来了只大肥羊,让一直觉得光拿铜钱不肯出力的店小二滚一边去,亲自上阵先自卖自夸了一通,小跑了几步来到年轻公子身前,见菜下碟谄媚笑道:“这位公子,竹叶青,梁州老窖,剑南春,金陵大曲,都有,想喝啥?”
公子哥微笑道:“黄酒呢?”
店老板犹豫了一下,这黄酒有倒是有,可卖不出高价钱,不管如何往死里宰肥羊都宰不出太大油水,正想着劝说眼前年轻人换那些更耗费银子的名酒,可公子哥只是撇头望向内城头,不容反驳说道:“就黄酒好了。”
酒摊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听口音,这位公子哥是北凉那边来的吧?黄酒好啊,实不相瞒,咱这黄酒在城里是百年的老字号了,虽说一壶酒二十两银子,贵是贵了点,可一分银子一分货,绝对值啊!对了,公子可知前些年那场城头江湖皆知的比试?乖乖,咱是实诚人,也不说什么百年一遇,可十年一遇绝没半点水分,姓黄的老剑客与城主比拼前,就在咱这摊子上喝了好些黄酒,直夸咱酒地道,没白掏那二十两银子!这名剑客,可了不得,天下十大名剑,他一人就占了六把,公子你自己说,那姓黄的剑客一身本事能弱了去?是不是这个理?唉,可惜这位剑侠黄酒在咱这摊子还是喝少了,古话说喝酒壮胆,嘿,要是再来一壶,指不定就不小心使出剑仙的本事啦……”
年轻公子只是听着酒摊子老板唾沫四溅的唠叨,并不言语。
没有下车的青衣婢女紧抿起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张嘴打扰公子。
羊皮裘老头儿则是在闭着眼打瞌睡。
年轻公子终于说话:“给我拿一壶酒,两个碗。”
店老板愣了愣,还是照办,心里琢磨虽说这名公子哥家仆带了不少,可都没谁坐下啊,要两个碗作甚?
端来黄酒和酒碗,一壶本钱不到一两银子却狮子大开口二十两的酒老板心情极好,破天荒想要亲自给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倒酒,窃喜的同时,心中难免嘀咕这外边来的游侠就是容易糊弄。
被痛宰了一次的公子似乎根本不介意那酒钱,平静道:“我自己倒酒好了。”
酒摊子老板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乐呵呵道:“咱清楚记得那老剑侠当年就是坐在公子右手边位置,就是同一张桌子!”
公子嗯了一声。
倒了两碗黄酒,其中一碗放在右侧桌面,都倒满了,端起身前那一碗喝了口,抬头微笑道:“那背剑匣的老头是缺了两门牙吧?”
酒摊子老板想了想,点头,有些忐忑。难不成这位北凉公子哥与那姓黄的剑道高手还是相识不成,若万一是真的,这还没在手上捂热的二十两银子可就他娘的烫手了。
公子笑了,缓缓说道:“还有,那缺门牙的老头儿肯定没二十两银子付给老板你,撑死了也就是倒出所有铜钱,买个一碗半碗的黄酒,节省着喝,对不对?”
被说破真相的酒摊子老板彻底慌了,脸色僵硬,虽说武帝城里头的百姓再平民百姓,天生有一股子不可言喻的优越感,看待外头来的江湖人士都习惯性斜眼去瞧,可这种优越感也有个限度,这天底下在哪讨生计混饭吃不都得掂量自己斤两去待人接物?越是市井小户人家,就越精明计较,没点见风使舵的眼力劲儿,哪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从口袋里掏出银子铜钱出来?酒摊子老板虽说是只平日里最喜欢指点江山的老麻雀,见多了所谓的高人高手,可那也只是嘴皮功夫,反正说了骂了吹了捧了谁都管不着,如果不小心撞上了铁板,耽误了挣钱,终归是不美。
好在那年轻公子并没跟他计较谎言,自顾自喝着酒。这让酒摊子老板如释重负,再也不敢夸夸其谈,去柜子后边站着,小心翼翼猜测这名年轻人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公子哥腰间所悬长短双刀,啧啧,难得一见的好刀。
莫非真是很有来头的北凉世家子?
可没听说北凉那边有出名的江湖门派和武学家族啊,自打上一辈的枪仙王绣死了以后,北凉就完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高手了。那贫苦地儿,也就北凉三十万铁骑最吓人,读书人,游侠什么的,据说都很一般,没谁出彩的。
两辆马车的帘子都已经掀起,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都望着那沉默的世子殿下,只觉得有些看不懂。
靖安王妃裴南苇见识过许多这名世子殿下的不同脸孔,唯独没有见过此时此地的徐凤年,不言不语,不笑不悲,竟是让人觉得莫名的揪心,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
孩子?
裴南苇嘴角冷笑,孩子能活着从襄樊城外芦苇荡走出?能让牯牛大岗翻天覆地?能让龙虎山赵丹坪从京城赶回天师府?
可是,他为何摆了两个碗,喝那一壶廉价的黄酒?
一壶酒,酒壶本就不大,所幸碗也小,但满打满算也就倒五碗,喝去三碗以后,除去右手边桌上那碗酒,年轻公子也只剩下最后一碗了。
碗碰碗,还是一饮而尽。
在酒摊子老板眼中有些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眯起眼,似乎喝得很尽兴,微醉微醺,呢喃道:“老黄,那时候跟你唠嗑,我问你什么叫高手气派,你说什么来着?”
“对了,是能让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的高手,你说能有这等本事的家伙,才算真的高手,你还说武帝城那位啊,王老怪物,算算岁数,约莫着该有这本领了,可你明明知道王老怪快是仙人了,那你还来这讨打干啥?你他娘的不总说咱们行走江湖,打不过就跑,风紧就扯呼吗?”
不知何时,羊皮裘李老头下了马车,走近酒摊子,径直坐下,骂道:“徐小子,废什么话,没胆子就夹着尾巴滚蛋,在这里连累老夫也丢人现眼?”
酒摊子被那脏老头的大大咧咧给吓了一跳,十分奇怪这缺胳膊老马夫怎的连半点尊卑都不懂。
更奇怪的是那年轻公子也不生气,只是轻轻说道:“要不然?”
羊皮裘老头瞥了眼那座插满天下武夫兵器的城头,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行何事,老夫都答应过徐骁保你不死。”
那公子,拿手指点了点城头,模糊可见有一只紫黑匣子,笑道:“我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以我的那点斤两,大事我也做不来,就想端着这碗酒去那里看一看。”
酒摊子老板下意识翻了个大白眼,这外来人就是外来人,半点规矩不懂,还不知天高地厚,城头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差不多整整甲子时光,多少想要硬闯上城头,都给打落下来?他在这儿做了十来年生意,也见过一些不知死活想要直接飘向城头的所谓高手,无一例外都没好下场,都是腾空跃起不到五六丈,就惹来内城高人出手,一个个跟没了风的风筝般摔死在墙根下,死得不能再死。剑神邓太阿与曹青衣身手如何?江湖地位如何?传闻前些年挑战城主,不一样得照着规矩去武楼一层层打上去?
在酒摊子老板眼中不堪入目的独臂糟老头洒然笑道:“这有何难?”
只见得那年轻公子听到以后,缓缓起身,端起那碗酒,转头对青鸟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裴南苇瞪大那双秋水眸子,匪夷所思,这家伙疯了不成?连她这种江湖以外的女子都知道内城杵着一位天下第二啊。
这一日,纷纷攘攘的武帝城主城道上,所有武帝城访客与城内百姓都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一名俊逸公子,端碗而行,朗声道:“王仙芝,敢问何为九天之云下垂,何为四海之水皆立?!”
这一句话以雄浑内力激荡出声,响彻半座城池。
紧接着,据后来好事者估算该有起码一千九百柄的剑,同时出鞘冲天,齐齐空悬于天幕。
而这番雄奇瑰丽的异象,缘于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独臂老头一句话:“王仙芝!李淳罡来访东海,借这满城剑,与你一战!”
第一百九十七章新人牵驴入城,旧人乘剑入海
江湖委实太大了,哪怕有仙人往江湖里砸下一座泰山,溅起巨大水花,但十年百年以后,也就没了涟漪。
所以身在江湖的江湖人士,大多都比较健忘,人生最多不过百年,七十便是古来稀。李淳罡成名太早,年纪轻轻便独占鳌头,三十岁便几近天下无敌,举目望去,谁与争锋?这位曾经老剑神成名早,落幕得也早,败给同辈王仙芝以后,木马牛被折,就少有传闻流入江湖,久而久之,随着知己与红颜相继化作黄土,当代江湖,便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古董,提起李淳罡,印象也模糊不清,何况是那些青壮年龄的江湖人?
对这些人而言,且不去说老而弥坚的王仙芝,仅论天下剑道,道门里头龙虎山齐仙侠与武当王小屏交相辉映,只不过比起一身仙气的邓太阿,仍是逊色较多,江湖更迭,不变的是剑士永远是江湖上最多的,如同过江之鲫鲤,密密麻麻,而邓太阿无疑是如今江湖心目中唯一的剑神,偏偏这位剑神不喜佩剑,也算一桩咄咄怪事。
用剑的输给了用刀用枪的,大可以放言我输了咋的,你们用刀用枪的,拎出最拔尖的高手,谁能打得过不用剑的邓剑神?江湖传言这位邓剑神生得虎背熊腰,可以幻化出三头六臂,行囊里藏有一只不大的黄梨木剑匣,装有袖珍小剑十余柄,以吴家剑冢秘术养育得通灵如活物,饥则食肉,渴则饮血,十分玄妙,出匣以后无需气机驾驭,便可自行割取项上头颅,可惜这等出神入化的剑仙手笔,世间唯有武帝城城主一人见识,没法子,江湖再大,对邓剑神而言,当真是有资格目无余子。
武帝城中将近两千剑出鞘,在空中悬挂出一道惊世骇俗的剑幕。
城门外一头疲态毕露的老毛驴踩踏着蹄子,缓慢入城,一名书童装扮的少年倒骑驴,腰间挂着剑鞘,剑已不见,一脸懊恼悔恨,低头对一名牵驴子的中年男子说道:“老爷,我这剑可是好不容易才攒下铜钱碎银买来的,那李淳罡说好了是借城中剑,凭啥连我这把也不放过啊?我们这不还没到武帝城嘛!老爷你也是,眼睁睁看着剑飞出鞘,都不帮我拦下来,这事儿传出去多丢人,到时候老爷你的面子搁哪里去?”
中年男子相貌平平,只不过习惯性嘴角翘起,看上去就像始终在笑,顺带着那张不出众的脸庞也柔和温醇起来,他手里拎着一枝不知何处摘来的桃花,手指轻轻旋转,抬头看着少年那张苦瓜脸,微笑打趣道:“面子不就搁在自己脸上吗?”
那当书童仆役的少年架子倒是不小,自个儿骑驴,让老爷牵驴步行也就罢了,还让那老爷背着行囊书箱,听到自家老爷调侃,先是瞪眼,随即泄气,忧心忡忡问道:“这李淳罡说好了是借剑,可不会借了不还吧?”
男子笑道:“李老前辈要是不打起来,只是做个样子,我估计你也够呛,你想啊,差不多两千把剑没了驾驭,稀里哗啦都从天上掉下来,胡乱丢了一地,到时候你认得出来那一把是你的?就算你认得出来,那么多豪侠剑客都去疯抢,加上一些浑水摸鱼顺手牵羊的,就你这小身板,抢得回来?想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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