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确实是有,或许还不需要我们出力……”张鹤卿悠然出口,却在下一句又浇了春霄个透心凉,“那便是入宫。”
“……道长,莫非恢复肉眼之后,你还变的会讲笑话了?”春霄不可置信的审视着张鹤卿,满心不解。
进宫?开什么玩笑!
若她还是昔日的郭家小姐,尚有一丝可能,可如今他俩一个道士一个丫鬟,那大内又不是西市的菜市场,任他俩来去自由。
“贫道何曾开过玩笑?”张鹤卿斜睨了她一眼,“依贫道猜测,不日之后便有拜帖从宫内发出,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话罢他也不管春霄如何迷惑,径自踏着步子朝前走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春霄犹是一头雾水,一边在细丝他话里行间的暗意,一边还没忘感慨下他面部表情的长进——都学会用眼角看人了!
然而张鹤卿的自信从来不是无源之水,尽管春霄不明白这其中原理,她在第二天还是惊讶的发现了观内小童领着一名内侍来了。
“……真的谕令啊!是真的!”待送走传旨之人后,春霄兴奋难抑的拿着那绣着密密金丝的圣旨端详不断,一叠声问道:“道长,你究竟是怎么让宫里下旨的?”
“哪里是贫道让下的……”张鹤卿笑着纠正了春霄的口误,拿过那纸谕令也粗略浏览了一遍,只在最末端稍稍停留了一刻,“这是崇玄署请圣上下的谕令。”
“崇玄署?”饶是春霄官宦之后,对很多朝廷机构也是一知半解甚至陌生。
倒是一边的绝儿又要发言,“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管理全国道派的衙门。”
“啊!”春霄张着嘴巴,“也就是说道长的大名果真闻名遐迩,连朝廷都知道了。”
“非也非也”,张鹤卿兀自摆手,看起来并不算高兴,“只不过我们昨天才见过那里的长官罢了。”
昨天才见过?
春霄听着更糊涂了,他们昨天不是去了太真院嘛,哪里有见到什么高官?
等下!莫非……
“对啊,就是他……”见着春霄似乎猛然所悟的神情,张鹤卿颔首道:“就是赵归真,他是现在的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而且还是圣上的帝师。”
天啊!这下春霄的嘴巴张的更大了。
原来那天那个蓝袍道士是如此厉害的人啊!那么他那般倨傲的感觉倒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于是她马上明白道:“原来道长的师兄是那么有来头的人,难怪道长对入宫之事胸有成竹呢!真是的,也不提前告诉小女子一声。”
说罢她还娇嗔的一捣张鹤卿,满脸喜形于色,也便没察觉到张鹤卿平静面容下的淡淡忧思。
他所担忧的,是春霄等寻常人家不知道的一些内情。
当今天子崇道,这是有目共睹的事,但这背后的佛道之争已发展到了何等激烈的局面,恐怕就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了。
他当初拟定行程云游来长安之前,天师府中诸位长辈便已经叮咛过他,切不可卷入朝廷的是非之争,可哪料事到如今,他却是不得不与朝廷主动攀扯关系。
而那位赵师兄,一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二又是崇道贬佛中的砥柱人物,与自己这样单纯修行之人的思想完全不同,不知这次的相遇……他可会让自己全身而退?
“唉……”在春霄看不到的地方,张鹤卿淡淡叹了一口气。今后的事情……他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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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龙虎山正一派弟子张鹤卿,拜见赵大人。”
“张师弟,这里是东内,并非衙门,师弟不用拘礼。”赵归真说着便拍了拍身下的竹塌,示意他也坐上来,而他自己则端着一个精致的越窑瓷碗,闲适的品茶。
所谓“东内”亦即大明宫,而今日会面的场所便是宫中三清殿旁的一处院舍,也是赵归真的宿处。张鹤卿接圣谕而来,虽知道真正要见他的是赵归真,但没想到连见皇帝的过场都没有就由内侍直接领到了这里,不禁暗暗诧异于这位师兄在宫中的地位。
赵归真视线缓缓扫过张鹤卿,颇为玩味,又最终落在春霄脸上,却是不甚在意,“这一位是师弟的徒儿吗?年纪倒是不小。”
一句话问的春霄不知是该笑还是该跳。她给张鹤卿当弟子是大了些,但什么叫“年纪倒是不小”?少女的年纪本就是敏感话题,怎么说的她好像老太婆似的!
可她今日男装入宫,之前又与赵归真打过照面,也知道不便暴露身份,只得忍气吞声的不说话,由张鹤卿接话道:“我那小徒儿太没规矩,所以今天跟来的这位是玄都观好意派给我用的小道士。”
“哦……”赵归真随意点了点头,只稍微偏首对一旁服侍的道童吩咐说:“带这位小道士下去吃些点心吧。”然后他顺便挥了挥手让其他人一并退下,唯独留下了张鹤卿与之谈话。
春霄很不想被置身事外,可她看张鹤卿对她微微颔首,也知道此处由不得自作主张,只好心不甘情不愿不愿的离开了。
一个人坐在外室,道童很快就给春霄上了几盘点心,春霄谨慎的捻起一块尝尝,居然出乎意料的可口。但是赵归真之前都不拿正眼瞧自己,可见这些春霄生前都不怎么吃到的好点心,在他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咀嚼之余,春霄又默默的打量起了房间。陈设所用的字画、玉器、瓷器精巧细致,炉中熏香清新淡雅,就连那藏书柜仔细一看都镶嵌着碧色的玛瑙。可整个房间虽是说不出来的雅致舒适,在春霄看来却绝非一个潜心修道之人所该有的,难道道士——尤其是好道士不都该像张鹤卿那样粗茶淡饭吗?这般讲究享受的,倒是更像达官贵戚了。
这么想着,春霄对赵归真本来就不可名状的反感上便又加深了一层,她不禁下意识的扭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那两人到底在里面说些什么?
“……师兄的好意,鹤卿心领了,只不过我一介闲云野鹤,致仕之路对于我而言……实在是从未想过。”
“那么现在开始想也不晚啊。”赵归真斜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的样子仿佛不得到张鹤卿的答案便不罢休。
张鹤卿对上他的神情,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被问到这个问题了……
赵归真希望他入崇玄署为官,而他给出的许诺饶是他一个从不关心官场的人,也知道优厚非常。可他确实从未产生过一点入仕为官的念头。在他的心中,这大千世界到处充满了值得探究的洋洋大观,却惟独朝堂让人索然无味。不仅不感兴趣,犹记得少年时跟随天师入朝的几次觐见中,那浓郁腐朽的气息每每使他蹙眉不适,仿佛一片汪洋恶海,将每个靠近它的人吞噬。
“人经世事半出尘,一片身心水月间”,最终他不再委婉,而是一字一顿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是天师府里所挂字轴的其中之一,也是最合我意的一首诗。”
“一片身心水月间吗……”赵归真低声重复一遍,低下头去,一只手似是无意的轻抚眉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罢,人各有志,师弟矫矫不群,又岂是这小小一方庙宇所能容纳的。”静默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叹息,又像想到了什么趣事,自顾自笑着摇了摇头。张鹤卿恢复视觉才不久,察言观色的水平实属平庸,以为他是释怀了,自己总算也松了一口气。
“违了师兄好意,鹤卿惭愧,不过有一件事情,倒确实需要赵师兄帮忙。”终于推掉了对方之情,张鹤卿话锋一转便代入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本派四星之一的计都一直由大内收藏,请问赵师兄,最近此刀可有被外人所用?”
“计都?”赵归真神色一凛,“师弟为何问这个?”
“因为……因为鹤卿最近遇到了一件怪事……”思索良久,张鹤卿最终还是将杜府一事说了出来。只不过他尚有些许保留,关于凶杀的真相、内幕,尤其是杜尚秋、春霄以及地府之间的种种牵连,他都只字未提。
“师弟真是说笑了!”赵归真听完不仅不吃惊,反而笑了起来,“计都乃我派秘宝,怎么可能借给他人使用。就算有人想偷,内库守卫森严,也绝难成功,退一万步讲就算偷到手了,区区一个厉鬼,居然也能使用?”
“所以我才想问,计都真的存放稳妥了吗?果真没有任何一个人碰过?”张鹤卿语气不由加重,可他的这一表现,却立刻引来赵归真皱眉。
“怎么,张师弟觉得我在骗人?”
“不,可……”
“贫道虽然不是四星的主人,可轻重缓急还能分的清楚!”赵归真呵呵两声,却是怒极而笑,以他的脾气和地位,还从没人敢如此质疑,“若张师弟这么问,那我也可以告诉你,计都确实借与他人赏玩过,那便是当今万岁!”
暗波涌朝堂迷云(2)
皇上?
这个答案虽在张鹤卿意料之外,可按他的思维来说也并非不敢怀疑。即便贵为天子,难道就不会出纰漏?可是他看了看赵归真的神色,又不知如何再问下去。
昔日龙虎山时,虽没什么交情,他对这位师兄也素有耳闻。赵归真长他七、八岁,张鹤卿年幼时他已成名,可因他一贯冷霜般的脾气,被人戏称是“冰山雪莲”,很难亲近。如今听他的口气,果然已经不悦。
“鹤卿并非怀疑赵师兄,只是……只是为门中宝物计,得罪之处,还望师兄海涵。”最终张鹤卿也只能廖表歉意,毕竟计都的问题是他目前首要关心的,至于赵归真的心情,他也无能为力。
“……师弟不用介意”虽是这么说着,赵归真的表情已是生硬,“既是圣上赏玩,我身为臣子也无法推辞,只是从头到尾都有人陪同,计都也一直完好无损,若师弟还不放心,我让人带你亲自去一趟内库如何?”
“这样自然更好。”不是张鹤卿坚持怀疑,但他确实真刀真枪与杜尚秋对上了,从当时手中罗睺所散发的气息看来,那是计都无疑。
“呵,师弟倒是实在。”赵归真甩袖站了起来,隐隐夹杂怒气,“那好,请!”说罢便猛力一拍长榻,当即有两名道童麻利的跑了进来,得了他的吩咐,诚惶诚恐的领着张鹤卿而去。
房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春霄,她此时还在一块块的消灭糕点,对于忽然出来的张鹤卿似是感到意外,但一听他是要去内库查看,便二话不说的也跟了上去。
直到张鹤卿与春霄走后许久,赵归真才慢慢坐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却仍是面色不愉。
他自己也师承天师府,熟悉那帮道士一贯的理念,可单靠出没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就当真能庇佑众生了吗?
原以为张鹤卿尚是年轻,或许会比较变通一些,如今看来也是个被灌输到盲从的愚人。可见四星又怎么样?嫡传弟子又怎么样?自己所致力的百世功业他们能够企及吗?哼,真是冥顽不灵!
这么想着,赵归真无意识的一下下叩击着案几,复又忆起被张鹤卿忽然提起的问题。
“计都吗……”他倒真是很久没去管那把古刀了,不过是件死物罢了,但是……若有人不知好歹的乱来,却也是他不能允许的。
“来人”用茶水润了润嗓子后,赵归真又唤了一名侍从过来,“去倾颜殿通报一声,就说我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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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绿水,珍簟玉床,夏日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翠叶过滤,漏到林荫下的卵石道上,化为淡淡的光晕,轻轻摇动。
赵归真走进去的时候,女人正半卧在一方镶满玉片的长榻上,两名侍女围在她的身边,一个摇扇,另一个则正用银刀分切一颗饱满的甜瓜。
“娘娘倒挺有闲情雅意的啊……”赵归真走至近前微行一礼,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比女人身下的玉竹榻还要寒凉。
女人从假寐中睁开眼来,她的面容纯净脱俗,眉目间却又透着一股妖艳,两种风情奇妙而融洽的混合在一起,极为诱人。
大概是事前已经得了通报,所以她对赵归真的出现并不意外,直接忽略掉他的面色后嫣然笑道:“我又哪里能比得上炼师大人的神仙消遥呢!”说着还一手指向水晶果盘,“这是从吐蕃新近运来的甜瓜,炼师大人要不要尝尝?”
赵归真一眼扫过那盘瓜果以及女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哼一声,也不搭话,一个人径自朝殿内走去。女人碰了颗软钉子倒并不气恼,施施然跟了进去,并且一挥手遣尽了殿里殿外的侍从。
“大热天的,火气大了可是伤身啊,炼师大人。”女人笑着反手关上了门,偌大的殿堂里瞬时只剩下了她与赵归真两人,于严严夏日里竟显出一丝阴冷。
“若是娘娘安份一点,贫道又岂会自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