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竟是漆黑一片,好好的大白天,所有的窗户却都放下了遮光的竹板。
“道长?道长你在吗?”春霄从光亮的外面刚一进来无法习惯,一下子两眼一抹黑。
“……在这里”
过了一会,才有回答声响起。春霄的双眼此刻已有些适应,模模糊糊看到发出声音的人正坐在床边,似乎还用手遮挡着脸。
“姑娘请把门关上,阳光有些刺眼。”张鹤卿又吩咐一句,春霄一时没听出不妥来,便依言反手就关上了门,可脑子这时忽然转了过来。
刺眼?
就算阳光能晒掉人一层皮,他也不会感到刺眼吧!
一念至此,她就朝张鹤卿处打量,瞬间竟然呆若木鸡。
眼睛!
一双眼睛!
不是有毛病,也不是多么吓人,只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白分明的凤眼,在昏暗的房中透着一丝清明。
可那是张鹤卿的眼睛,他竟然是睁开的?!
“道、道、道长……你的眼睛……”春霄的语言始终没跟上思维,想说你怎么能睁眼了,又觉得这话听着奇怪。
张鹤卿轻微弯了弯嘴角,在床幔笼罩的阴影中显的有些尴尬,“贫道的眼睛很奇怪吗?”
“不……没有,可是……”春霄本能的摇着头,好半天才拼出一句,“可道长不是一直自封双目的吗?”
“但姑娘的话却让贫道醍醐灌顶。”
“我?”
“姑娘说的不错……” 张鹤卿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竟好像露出一丝愧色,“贫道这两天终于明白了,以目前贫道的浅薄见识,这天眼尚不及凡人的一双肉眼有用。”
“……这……那……那个天眼之术……”春霄一时难以置信,虽然她过去一直力图改变张鹤卿的观点,但当这改变真的发生在了她的眼前,她却接受不住。
张鹤卿难道真为了自己的几句责备,就放弃了他自小所修炼的目标?!
“不入红尘,焉知红尘,过去是贫道太自以为是了。”张鹤卿说的云淡风轻,星眸转动之间,则是说不出的灵动,“天眼之术,该是历尽这红尘之世,才有资格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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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姐姐!你真是……你真是太厉害了!”
事后得知的绝儿兴奋的看看春霄,又转而看看自己师傅,还是觉的震惊,“师傅!你真的以后都不再闭着眼睛了?”
“睡觉的时候当然还得闭着。”张鹤卿好笑的揉了揉绝儿的脑袋,看的分外出神,“绝儿……你比为师想的,还要圆胖一点。”
“师傅,你的眼睛也比我想的要好看!”绝儿浑不在意张鹤卿对自己外貌的品评,只是盯着奇珍异宝似的一个劲打量那双明眸秀眉,“我原本还猜师傅的眼睛是不是也像寰清老道长那样的浑浊呢!”
他口里的寰清老道是真正的眼盲,春霄并不知道,但听着绝儿一惊一咋的口气,也觉得可爱,不由的便“噗哧”笑出了声。
她这动静却正好吸引了张鹤卿的注意,只见他的目光顺势又从绝儿身上转到了她脸上,也是凝神注视了好一会,轻启双唇道:“郭姑娘则比贫道想的更要……”
“更要怎么样?”春霄声音不知不觉就弱了下去,终究是被一个男子细心观察,让她不由的两颊绯红,小女儿心态的直想捂脸。
哪知张鹤卿却好像沉思良久,无法决断似的一会皱眉,一会摇头,最终还是秉持着绝不虚话的本性坦然道:“更……更普通……”
“张鹤卿!”
一阵静默后,玄都观西北角的小院里猛然爆发一声厉喝,似九天惊雷般响彻云霄,让听到的道者们纷纷纳闷——玄都观何时入住了女弟子?还是这般的……大呼小叫。
牡丹会惊现故影(1)
春霄以前从没有想过,眼睛对人的影响能有如此之大。
当然,她多少那个体会到失明之人的诸多痛苦和不便,只是张鹤卿的行动一向与常人无异,所以从没让春霄感到他是个盲人。
不过张鹤卿封闭视觉时尚是个不记事的稚童,虽然如今已习惯了世间万物的气息,对于它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还是毫无概念的。所以当他重新用凡人的眼睛看待周遭以后,春霄就发现他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显著了。
他对着蝴蝶的翅膀啧啧称奇的时候,他被相似的建筑物所惑而迷路的时候,以及他记不全人的长相而张冠李戴的时候,每每都让春霄忍俊不禁,感慨着天师府一代翘楚的形象从此崩塌殆尽。
如果说以前的张鹤卿是个明显比同龄人要深沉不少的道门隐士的话,那如今的他有时简直接近于一个幼儿,仿佛一个初学者般重新去认识那些被赋予了色彩与形状的事物。
“道长!道长你好了没有?”春霄把自己打扮一新,又将绝儿收拾了一番,最后再来敲张鹤卿的门,却见他还是靠在桌边看书的样子,有些没精神。
“姑娘,人太多了,贫道不想去。”张鹤卿见着春霄,不禁揉了揉额角。
自从他恢复视觉以来,春霄就不停的拉他出观见识这见识那,劲头十足。他其实并不太喜欢人多嘈杂的环境,以往目不视物时,已觉得那些纷乱的气息扰人心神,如今亲眼看到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场景,更是让他两眼发胀。
“道长,你来到长安还想躲清静,那是不可能的!”奈何春霄从不觉得清修是件有意思的事,她一个闺门千金,平日里最爱的莫过于上街游玩,“今日太真院牡丹花会,很多人都会出门观赏的,这正是道长你学习世间百态的最佳时机啊!”
一边这么说着,春霄就一边上来拉张鹤卿,这让他不觉间微微皱眉。这鬼魂少女现在已经越来越不畏惧他了,看他有时出些尴尬,还敢肆无忌惮的大笑。说是要带自己去体察世态,保不准却是她自己贪图玩乐。
“姑娘若是想出门,请自己随意吧,通晓人心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贫道也并不急于一时。”张鹤卿言辞平淡,拿在手里的书始终没有放下。
“道长,别这么扫兴嘛!”春霄不依不饶,她拉张鹤卿出门其实还有另外的意图。如今他天眼已废,靠气息辨识事物的能力跟着大打折扣,若是还不亲自走动,那要如何寻找杜尚秋的蛛丝马迹?
这么想着,她便干脆挑明道:“道长既然放弃了天眼,便是认为小女子当初的劝告合理,这算不算是欠了小女子一份解惑之情?那么小女子请求你寻找杜尚秋的事情,道长岂可不帮忙,还不快快跟我出门!”
说到最后,春霄甚至使上了荒废许久的娇小姐本事,胡搅蛮缠起来。盖因为她已看准了张鹤卿的君子作派,有恃无恐。若他有降服她的心,那也早就收了,不会等到现在。
低眼瞅着春霄死扒自己袖子的模样,张鹤卿只是无奈。那句秀才遇到兵的俗语,恐怕此时也能用在自己身上。但是这鬼魂少女撅嘴撒娇的样子,又让他生出一丝愉悦,觉得以往仅能在黑暗中感受的气息,通通不如这一刻生动。
这时门外的绝儿也跑进来一起当说客,他的心思很好理解,就是出去凑热闹的。张鹤卿轮流打量了一番两人的神情,想着太真院一宗同脉,顺道去拜会一下也无不可,最后便也妥协。
“耶!好啊好啊!”
一大一小两个人顿时抚额相庆,看在张鹤卿眼里却是一声叹息。自从自己能直面他人鲜活的面孔后,好像就越来越难独断坚持,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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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静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自从太祖立朝以来,这牡丹花的地位便与日俱增。时至今日,上到天子后妃、下到平民百姓俱都对牡丹喜爱珍视,更有无数文人骚客妙笔丹青的为其添彩。故而牡丹花期一至,长安城中便有了出门赏花的风俗。
牡丹总类繁多、颜色各异,花开时节,几乎遍街可见。不过各种花中也分高低贵贱,许多名品怕是豪门府邸内才能看见,而寺庙宫观作为公共场所,自然也少不了它的点缀,这其中就以太真院的牡丹最为闻名。
太真院之花较之市井之间的牡丹,往往要迟开半月有余,故而吸引大量游客来此惜春。终于又恢复女儿身的春霄走在街上神清气爽,而小绝与张鹤卿跟在她的身后。待到快靠近太真院之时,远远就望见周围已三五成群的聚集了不少人,让张鹤卿眉头跟着打结。
“听说今上也微服至此赏花,所以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一位老妇将小道消息告知凑过来打听的春霄,让她听的一时激动。
“道长,你听到了吗,听说圣上也来了呢!”春霄出身官宦人家,对祖祖辈辈为之尽忠的皇室总是有着天然的仰慕。
“既然圣上也在观中,想必里面一定守备森严,我们就不用去趟浑水了吧。”
“道长!道长!那是天子耶!”无奈张鹤卿似乎对于达官显贵并没有工作之外的兴趣,春霄惋惜的叫道,伸出一根手指拼命朝他晃着,“你不想进去看看吗?就看一眼!一眼!”
被那一脸的期望逼视着,张鹤卿只觉得脸颊微热,最终只好笑叹着答应,而后带着两人绕过了人山人海的正门,来到太真院的一处偏僻角门,报上师门之后,顺风顺水的得以进入。
姚黄、赵粉、烟绒紫、夜光白、垂头蓝……沿途走去,不光是苗圃之中,就算是曲径两旁,也时时能见到这些国色之姿。当世人对牡丹栽培的研究已十分成熟,故而满园皆是绮丽的色彩,摇弋缤纷。
三人中劲头最大的,莫过于绝儿。他孩子心性,时不时把鼻头凑过去,要不就是追逐蝴蝶。张鹤卿也被美景触动,不过他一向矜持,只在眼神中露出一抹赞叹。春霄虽然是带头提议要出来玩的,可她本心并不在这些花身上,反倒时常走神,东张西望,再说若论最喜欢的花——拜她小字所赐,她还是天生的喜欢桃花。
因他们从偏门而入,与大部队并不在一条路上,就这样走走停停,倒也惬意。可是大约过了小半时辰,前路就隐隐传来人声鼎沸之声,春霄抬头望去,已可看见一层层的人头。
“看样子,那里就是沸腾中心了。”张鹤卿的眼神不算太好,但还保留了一些对气息的感知,那种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息,总是让他不太舒服。
“哎!是皇帝吗?是不是皇帝?”绝儿被春霄感染,也对看天子兴趣浓烈,一马当先窜了过去。
“等等我!”春霄不比他安份多少,追着绝儿的身影而去,只余下一个张鹤卿,在后头慢慢的踱步,忽然有种带两个孩童出门的家长感觉。
人群注目的中心,果然是天子御驾,可惜等春霄满头大汗的挤进了最里层才发现,人群是围在了一个人工湖边上,而皇帝却远在湖心小岛上。那里正飘出渺渺乐音,还有水袖长舞,可皇帝的身影缩的很小,隐约只能看到一抹明黄,实在难以一睹为快。
就这么驻足眺望一阵,春霄自觉到脖子也有些酸了,不得不扫兴作罢,可她这时往自己身边一扫,顿时傻眼——绝儿哪里去了?
之前一直都是跟在这孩子的身后,不知何时两人却是走散了。春霄又满头大汗的挤出人群,再往空旷的外围一看,连张鹤卿也不见了!
“绝儿!道长!张道长!”她一连叫了几遍,几乎全被嘈杂的人声所盖,一点回应也听不到,终至彻彻底底的落单。
俗话说人倒霉时,连喝凉水都要塞牙缝,真是一点不假!
一边委屈的想着,春霄忍不住踢着脚边的石子。本是出来找找线索兼带散心,可又被霉运上头,自己一个人走散了。万幸的是三人都认识回玄都观的路,还不至于担心走失。不过她也没有急着回观,想着张鹤卿可能是躲哪个人少的地方清静去了,春霄就开始往僻静的地方寻找。
条条错综复杂的道路,层层相叠的亭台楼阁,因相传这道观与先代某位宠妃有过不解之缘,故而布局尤其繁复。又因是一座女道观,所以比起三教九流都可参拜的普通道观,太真院要幽静了不少,走出喧闹的人工湖没多远,就已经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此刻春霄站在一条三岔路口,一方是自己的来路,一方道路平展,尽头露出重重殿角,还有一方曲径通幽,似是伸向一片密林。她踌躅半天,不知道该往哪迈脚,现在别说是找人,恐怕连大门是朝哪边开的她也说不准。
好在这时候,还有救星从天而降,春霄隐约看见远处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正从殿宇的方向踩着草地就朝林子那边走去。他的背影似乎有些匆忙,对脚下踩折的牡丹视而不见,不过春霄这时也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