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请您原谅!小的绝对不是有意欺骗您的!小的只是希望您能够开心。”
“我不要你的道歉!”苏夫人一把挥开弟弟的手,浑身颤抖的指着男孩,“我只问我的熙儿在哪里!”
“……公……公子他……”
男孩子吞吞吐吐,然而就在他言辞闪烁之际,张鹤卿忽然语出惊人道:“小公子恐怕是已经溺毙在这个池塘里了吧。”
春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道士都有平地惊雷,故弄玄虚的特长,但是张鹤卿显然具备这些特点。他忽然而然开口说的这句话立刻将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苏夫人更是差点跌坐地上。
“道……道长,你说什么?!”苏夫人死死的抓住张鹤卿的袖子迭声追问,似乎是靠着他的力量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你说熙儿……不可能!不可能的!”
“虽非贫道亲眼所见,但恐怕事实就是如此。”张鹤卿微露出一丝怜悯,搀起了苏夫人,将之交给她身后的葛公子,“如果找人来把这池水放干,应该就能找到小公子的尸骨了吧。”
“我……我不相信……”苏夫人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剩本能的连连摇头,用着仅存的一点力气去否定张鹤卿所谓的“事实”。
而一直跪在地上的男孩子这时忍不住哭泣了起来,膝行几步爬到了她的脚边,“夫人,这位道长说的是真的,公子……公子他确实已经溺亡,请夫人保重自己啊!”
“你骗我!”苏夫人浑身一抖,好似才想起还有这个孩子,她几乎疯狂的一把推开男孩,惊恐的大叫道:“你骗我!你是什么东西?是你害了我的熙儿!”
男孩被推的连翻了几个跟头,爬起来却还是一个劲的磕头:“是!是小的的错,都是小的的错!小的没能保护好公子,是小的该死!”
他叩首的地面是池边铺着的鹅卵石道,没多一会,那上面就染上了一层猩红。春霄站在一旁,看着那孩子那单薄的身体和凄凉的表情,比别人更多了一层感同身受。
她自己也并非人类,更知道非人之中也有善恶之分。尽管这小男孩欺骗了大家,尽管她自己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此情此景,她绝不相信他是为了作怪。
所以她几步上去一环手便抱住孩子,不加思索道:“别再磕了!我相信,我相信这一定不是你的错!”说完还回瞪着包括张鹤卿在内的诸多人,大有谁敢动孩子一根寒毛,就跟他拼命的势头。
张鹤卿能够感受到春霄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怒气,不免摇头叹息,转而对苏夫人说道:“我这随侍说的不错,小公子的事与他无关,他本是小公子身边的一个宠物,变成小公子的样子也仅是出于一片好心。”
“宠物?”这倒让春霄始料未及,她吃惊的看了眼小男孩,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张鹤卿则看着陷入震惊的诸人,沉声解释道:“贫道从下人那听说,小公子身边本有一只乌龟,但是最近都不见踪影,这件小事恐怕没人放在心上,可眼前的这个孩子大概就是那个乌龟吧。”
也正因为这原型乃祥瑞之物,所化出的精怪才会带着纯净气息。想到此处,他便偏头求证一句道:“小家伙,贫道说的对不对?”
孩子闻言身子一僵,默然良久,才凄楚的点了点头。
“那他……又为何要变作熙儿的样子?我的熙儿……”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小孩被说成是乌龟,苏夫人一时茫然。
而她的疑问让男孩又止不住的落下了眼泪,泣不成声道:“小的那天……就在公子身边,公子想摘朵莲花给病中的夫人开心,却不慎落水,当时周围没人,小……小的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说到这里,这个跪伏于地的孩子几乎蜷缩成了一团,“小的知道夫人爱公子更甚自己,只盼瞒到何时是何时,小的……真的只是这么想的!”
“可你此番作为,又置那真正的小公子于何地?”张鹤卿忽然出声打断,“你可知你这样瞒下去,那小公子就将永远呈尸于池底,连亲生母亲都不知晓,你又让死者如何安心?”
“这又不是他的罪过!正常人在这时会想到的,肯定都是先安慰生者的情绪!” 春霄忍不住的针锋相对,可那男孩还是被张鹤卿的言语深深震撼到了,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小的……小的唯一的一点点修为,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公子一直都喜欢夫人的笑容,小的……也只想到要完成他的心愿。”
“你听到了吧!”春霄搂紧了原型为乌龟的男孩,“不要以为鬼怪就是没有心的!这孩子只是想继续替小公子陪伴他的母亲,他有什么错!”
张鹤卿沉默半晌,最后轻叹了一声,“是对是错,我们说的都不算……”言至此处,他转身对苏夫人道:“这是夫人的家事,究竟如何处置,还请夫人定夺。”
苏夫人早已神情恍惚,听到这里,不禁偏头望向张鹤卿。
“定夺?”她忽然扯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配着一双微红肿胀的眼睛,显得分外刺目,“我的熙儿都不在了,我还要定夺什么?道长,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夫人?”张鹤卿被问的一愣,然而苏夫人却不给他丝毫疑惑的时间,她猛的扑到张鹤卿面前,忽然扬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
“我的生活原本风平浪静,我的儿子原本承欢膝下,如果你们不出现,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怒目圆睁的控诉着,甚至不停的踢打在张鹤卿身上,“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你把我的熙儿还给我!还给我啊!”
“姐姐!”
“苏夫人!”
春霄和那葛公子眼看不对,立刻上来隔开了两个人,苏夫人却已彻底歇斯底里起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做母亲的受不了打击,这本在春霄的预料之内,只不过苏夫人忽然将绝望的感情发泄在张鹤卿身上,倒是她一时所没想到的。于是在苏夫人挥动着的双手下,她不得不拦在张鹤卿身前,一边又忍不住回望了身后之人一眼,但见张鹤卿一言不发的站立当场,竟似久久没回过神来。
看着那张于平静中夹杂着几许困惑的面容,春霄不由的愣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张鹤卿脸上看出了……无措?!
悟人心七窍通情(2)
“你满意了吗?”两人甫一回到玄都观内的小院,春霄就站定不动大声责问了起来,“你就是这么为天下苍生的吗?为了让他们肝肠寸断,再来匡你一耳光?!”
张鹤卿的脚步为之一顿,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苏夫人一时激动,行为有些偏激也可以理解。”
“那又是拜谁所赐才让她心绪激动的啊!”张鹤卿此时的镇定只是让春霄更加看不下去,她一步跃到他的面前,想看看他是副怎样的嘴脸,却只看到了一脸平静。
双目紧闭,眉目舒展,这是在疑惑中曾让她觉得智慧的平静;危难中让她觉得强大的平静,此刻却只让她觉得是不悲不喜下的无情。
“道长你能辨别阴阳不同,能辨别人鬼之异,却不辨他人脸上的喜怒哀乐,不辩他人心中的悲伤与快乐,这样的天眼,要来何用!”春霄大声指责着,眼中一并觉得酸涩。
“天眼乃是摆脱事物的表象而观其本质……”虽是被苏府之事冲击到了,但听着春霄的言论,张鹤卿不禁微皱眉头,本能的要替道术之法辩驳几句,却又被春霄打断。
“表象?”她气势极盛的抢白一句,“那么请道长告诉我,若连表象都没有见过,又何谈本质?”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替世人谋福,但是像苏夫人这样寻常世人的幸福他究竟明白多少?一时之间,春霄忽然觉得那些玄而又玄的道术,那些让人不敢亵渎的高深教义,根本不过是一场荒唐。
“道长为什么不说话了?”眼看张鹤卿在连珠炮的质询面前只剩沉默不语,春霄气愤之余,不禁指着他的脸最后总结道:“比起灭绝了七情六欲的道长你,小女子才像是一个凡人,而你却更像一个鬼怪!”
***************************************************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鬼姐姐你那句话也太……伤人了一些。” 绝儿苦恼的望着呆坐在廊下的春霄,自从那天这鬼姐姐在院门口对师傅大发了一通脾气后,师傅就闭门不出,害的自己这两天也无所事事。
春霄斜瞄了眼无心学习的小道童,心底里暗自“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师傅一直为了铲除妖魔鬼怪而修行,还从没人说过他像鬼怪……鬼姐姐你那句话,好像让师傅伤心了。”
绝儿继续兀自揣摩,却是让春霄忍不住嘲讽道:“伤心?你师傅也懂伤心吗?”
以前之所以没人说,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是鬼怪而已吧。何况他当时的表情明明只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如山,哪里像伤心的样子?
“师傅的确有些缺乏感情,但也没姐姐你说的那么糟糕。”毕竟是跟在身边有些日子,绝儿厚道的为自家师傅辩护,说罢又不忘好心的提醒春霄一句道:“再说鬼姐姐前段时间不是还一直央求师傅帮你的忙吗?你若不跟师傅和好,你还打算让他怎么帮你啊?”
咦?!
绝儿的这一句竟是比千言万语的争辩都要都用,立刻让春霄反应了过来。
就是啊!张鹤卿要是这样跟她闹情绪下去,杜尚秋的事还怎么办啊?
不管苏府之事如何叫人愤愤不平,毕竟杜尚秋的事才是她的首要大事啊!可她当时正是怒火攻心,说出来的话大有一种“我从此跟你势不两立”的意味,如今再恬不知耻的上门求人家帮忙的话……这也太丢脸了吧!
这么想着,春霄不禁心虚的瞅了瞅张鹤卿那扇紧闭着的房门,万分苦恼起来。不过幸运的是,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一个重新可以跟张鹤卿搭上话的契机。
“张道长在吗?这有一位公子找他。”先是一个年青道士出现在了张鹤卿小院的门外,随后,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跃入了春霄的视野。
“葛公子!”此刻见到此人,不免让春霄有些意外。因她在玄都观中一直都做道童装扮,葛林涛也认出了她,点头示意。
二人都是苏府一别后第一次见面,葛公子的神色看起来却已十分疲惫,冲春霄勉强笑了笑道:“小道长,不知张道长在不在?日前府中之事承蒙他解决,还未兑付酬资,在下这次来就是送谢礼的。”
苏府果真是醇厚之家,被搅的天翻地覆了还记得来送报酬,春霄一时感慨,便善意的多问了几句:“不知夫人和……小公子如今如何?”
由于那天苏夫人突然发作,小苏公子的事其实并没有处理完。若按照张鹤卿的性子来,肯定还得收服了那个乌龟才算完事,但葛公子担心这会进一步刺激姐姐,所以没有急于处置他。
“身体还算平安,只是精神时常恍惚,在下准备近日将她送到乡间别庄去修养,至于那个……”葛公子尴尬的想了想措辞,继而叹了口气,“至于那孩子,家姐一时还离不开他,在下看他也并无恶意,所以……所以就大胆暂且留着他了,还望张道长也不要继续过问此事了。”
听到这样的安排,春霄一阵欣喜,心想正合我意,便猛点头道“一定一定!”,还顺带替张鹤卿也作了主,只说他正在闭关,一定不再插手此事了。
葛公子好似松了口气,而后又送上谢礼一份,寒暄几句之后也就告辞。
望着他有些沉重的背影,再想想苏夫人与那小乌龟喜忧不明的未来,春霄亦有些心情低落,而那罪魁祸首……居然还有闲心闹情绪,不仅不能拿那死硬道士怎么样,还得求着他帮忙!
若是原先的她,这样憋屈的事如何能干的出来,但是经历了与杜尚秋的种种纠葛之后,春霄发现自己的矜持几乎快被消耗殆尽。她现在想骂就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求人就死缠烂打的不撒手。
所以纵使看那扇房门的视线饱含着忿满不平,春霄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提着步子借谢礼的借口主动去向张鹤卿求和。为了杜尚秋,她是心甘情愿。
“道长,张道长!苏府的葛公子送来了谢礼,我给你拿进来吧?”
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毫无动静,春霄不禁皱了皱眉,又放软口气再喊一遍,“道长,我可以进来吗?”
还是没动静……
嘿!这个晚娘脸的臭道士!平日里一副岿然不动的强硬,不就说他像鬼怪嘛,怎么就受打击了?鬼怪怎么了,看不起鬼怪啊!
“道长,我进来啦!”不再询问,春霄伸手一推房门,本也就没上锁,吱呀的一声,便开了。
屋里竟是漆黑一片,好好的大白天,所有的窗户却都放下了遮光的竹板。